她将剩下的糕饼塞入嘴里,跟着妇女的脚步,又上了牛车。
还得走一下午的路,才会进入金陵城。
之后妇人一直未在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头上一片湛蓝的天空。
◎
群芳阁已经开业半个世纪了,是西京里规模最大、资格最老的妓院。
她坐在其中一个布置华丽的房间,等着今晚的客人。
妇人将她带入这个妓院,也已经过了十个年头,如今她已被养得亭亭玉立,琴棋书画莫不精通,就为了服侍这个正推门进来的男人。
「忆花,我的小宝贝,妳等我很久了吗?」
有着三层肚子的男人,年已逾五十,是城里颇有财气的大地主,也是她的金主、恩客。
十年来,妇人教会她不少,只要跟对人,即使是皇帝老子换人坐了,她能仍能不畏局势如何变化。
她是做娼的,那天跟的男人倒了,还能再换,不需为此感到羞耻。
「李老爷子,奴家想死你了。」
是的,连半倚在这个已经有家室的男人身上,也完全不需要愧疚。
她是妓女。
她已经可以明白十年前妇人让她舍弃了什幺。
◎
承平之治,百家安宁。
西京是益发地热闹了。
群芳阁夜夜不熄的灯火,一晚就能耗去千金,却能为它赚进万金。
那个男人没进过这里?就连街上游走的乞丐,也会竭尽心力攒钱,只为了与群芳阁里的女孩共渡一宿。
一宿,要去的或许是某个平常人家一月的薪水,也要去了女孩的一息青春。
她,已被夺走了多少年华?
今夜来包下她的男人,是个风流潇洒的翩翩公子,是杜家的大少爷,杜将军的长子,杜暮。
「忆花,我来迟了。」
杜暮帅气地捧了一盆牡丹进房,这房间不是群芳阁里最好,却是最隐密的。
「你带那种东西来干幺?」
她从未去怪罪杜将军当年所下的军令,自然也不会怨恨眼前的世家子弟。
男人都是一样的,在她眼里。
虽然这个男人是她至今最好的朋友。
「妳看看,这是我千方百计才弄到手的,李德惠亲手培育出来的牡丹。」
杜暮将花举在她的鼻前,一阵花香浓郁扑鼻。
「李德惠是李老爷的儿子吗?」
她想起那个经常将她压到跨下的盐商,曾经提过的儿子。
「是阿,虽然我不喜欢他爹,但德惠在牡丹身上的确是有一手。」
「怎幺李老爷的二儿子会去种花?」
「德惠是李老爷的二儿子,也是他意属的下任继承人,为了降低其它继承人的不满,他才独自搬出去住的,这可是今陵城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呢。」
「我看只有你知道吧。」
她笑了笑,从杜暮手上接过牡丹,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台上。
「忆花似乎不喜欢花,女人不是都爱这玩意的吗?」杜暮困扰地道。
「别胡说了,我只是不爱它凋谢的样子。」
「可是,花总是会谢的。」
「是阿。」
她将盛开的牡丹,折了一枝下来插在头上,又道:「花若离了土,就腐烂了、臭了……」
「忆花……」杜暮将手围住她纤细的腰,靠着她耳畔道:「妳若真的不喜欢,我下次不会再送了。」
「暮,我没有不喜欢,谢谢你。」她冲着他笑。
虽然天下男人没有不同,但她知道他喜欢杜暮,喜欢他只是温柔地抱着自己。
杜暮轻轻地顺着她的发,埋在她的颈后道:「有机会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李德惠。」
「是他种出这幺美丽的牡丹吗?」
「嗯。」
「想必他也是个美丽的人。」
「也许是个心很美丽的人呢。」
◎
究竟过了几天,她从未去计算。
就像妇人说的,一闭眼,又可以过去一天。
李员外又摇着他肥胖的身子敲响了她的房门。
「李老爷,听说你有个出色的二儿子。」
她躺在肥胖男人的身边,提着一个金壶猛喂酒。
「宝贝,妳怎幺突然提起我的儿子啦?」
李员外摸了一下她薄纱里的乳房,痴痴地笑了。
「奴家是想如果那朝他会不会也变成奴家的儿子嘛。」
「忆花,妳愿意让我赎身啦?」
李员外起身想要吸吮她的乳首。
她将壶嘴对住男人的肥唇,又哀怨地道:「李老爷要是为奴家赎生,奴家还怕李少爷看不起呢。」
李员外一把扯下金壶,又挨进她丰满的胸部道:「唉呀我那二儿子,成天就只会跟泥土亲热,他才不会介意是不是又多了一个娘咧。况且,他也没资格说话。」
「李老爷的儿子想必是个商场上的人才啰。」
「我那儿子阿,整天只会想东想西的,还学女人家种了一堆花,也不知是不是做生意的料。」
「别这幺说,李老爷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小宝贝,妳心里老是想着我儿子,我可是会吃醋的。」
说罢,他将手摆在她的腰上,不停地搓揉着。
她咯咯地笑了,不小心将金壶里的酒洒了满床。
「小宝贝阿,妳的裙子沾到酒啦,不如把它脱下来吧。」
「李老爷的衬衣也是,奴家帮你换上新的吧。」
男人将手抬高,让她帮他退去绣银丝的衬衣,露出一身肥肉。
她毫不迟疑地轻抚着白晰松垮的肚皮,又开口道:「李老爷最近瘦了呢。」
「听说卖布的张老板前阵子因为太胖早,走楼梯时不小心压断伏把,摔死了,我家那老太婆就硬是将我的晚餐少了一盘菜。」而后,李员外又生气地道:「还不准我上这来找妳,妳说,过不过份!」
「唉呀,李少爷这不就要断了奴家的生路吗?」她眼里显得惊恐,几乎就要泛出泪光,趴在男人的胸口道:「李老爷可千万不要拋弃奴家阿,奴家除了你没别的依靠了。」
「呵呵,小宝贝我怎幺舍得妳?」
语毕,男人便迫不及待地将她压在床上,粗鲁地扯开半透明的薄纱衣裙。
她闭上眼,笑着,张开双腿。
◎
这就是她的宿命,永远也无翻身的一日。
唯有在一个月五日的休假,群芳阁的老鸨心才愿意让她待在后院的房间中不用接客。
她一手抱着小腹,一手拿着磁碗,碗中有气味扑鼻的苦药,她皱眉,一口喝干了。
隔壁房的姑娘在哭,抗拒着不肯喝下苦药。
她知道,那个姑娘要喝下的东西跟她手里的不一样。
如果月事迟迟不来,她也必须要尝一尝那个味道。
听说,那是一种,又腥又臭的味道。
捡到她的妇人说过,就像鲜血和着眼泪一般。
她决定要到外头走走,虽然下腹的疼痛让人不快,但隔壁房传来的干呕声更惹得人心烦意乱。
中午刚过,市集还是热闹着,西京城之内没有一天不热闹。她套上普通的粗布花衣,拎了一个竹篮,又顶了一把油纸伞,就像那那家小姐的婢女一样打扮。
「买些绣线好了。」她想,刚出群芳阁,就已能听见小贩的吆喝。
「不然看看有没有什幺新的故事出了。」
这附近究竟是烟花之地,还要再绕几条街才能见到书铺子。
她轻快地走着,尽量不要让阵痛减缓步伐。
路上书生渐多,有的喝酒有的吟诵,可没几个是正经地将书好好拿在手上。她知道,杜暮也是这样的人。
应该说会进群芳阁的才子们,全都这样的人。
李德惠是种花人,应该会有些不同吧,她想。
再转一个巷口,就可以看见成排的书铺,一张张乌木烫金的匾额挂在每一家铺子的门粱上。
「来唷,鬼来子的新书,保证能一除夏日的炎热,只有小店有唷!」
鬼故事,她没兴趣。
「新科状元刚出炉的文章,从京城赶着马车运来的,熟识就能金榜题名阿!」
八古文,她也没兴趣。
「听说南疆又在打战了?」
战争,她注意到了,一家门没开的书铺子前聚了几个书生在聊天。
「可不是嘛,那些蛮子不想纳贡给我朝,圣上英明派了杜将军要去镇威。」
「若是杜将军出马,还有什幺难不倒的事?」
「是阿,这都是圣上贤能阿,年纪虽轻做事却圣明,杜将军声势惊人更让邻国不敢轻举妄动。」
她停在邻近的铺子,假装选购书籍,却仔细听着一旁的谈话。
「真不知道那些蛮子在想什幺,怎幺突然要与我朝作对?」
「蛮子嘛,不都是些不明事理的贼子?」
「哈哈哈,说得是阿,蛮子还能有什幺作为?」
蛮子?
想必蛮子的村落也会被火焰吞噬吧……
杜将军行军打仗从不多做同情的。
不知蛮子的遗孤,是否也会被某个妇人捡到,然后,舍弃女人一辈子的幸福?
「听说蛮子的女人,很够劲唷。」一个书生又道,嘴里浮着□。
她看多了这种表情。
可是,现场附近似乎有另一个人看不习惯。
「你们这些坏人……」
书铺子的角落,是一条阴沟,里头站了个握紧双拳的小孩。
他全身沾满污垢,却有对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巷旁的那群书生。
她听见他一直低怒着:「你们是骗子、是坏人!」
书生们又将话题转到今年的科举,孩子却仍重复着同一句话。
于是她走近他,阴沟里恶臭,她还是弯下膝盖,蹲在他旁边,道:「你讨厌他们吗?」
「你们是坏人、是骗子!」他说着,几乎是咬牙切齿。
孩子外表看起来瘦弱,也许是营养不良吧?但她想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幺年幼。
她举起左手,指着那群书生,又道:「你讨厌他们对吧。为什幺?」
孩子眨了眨眼,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是坏人。」
他的身上有许多殴伤,但因为身子实在太骯脏,不这幺近看她根本不会发现。
「是他们打了你吗?」她说。
他点头,又摇头,恨恨地道:「那个人打我娘。」
「喔,那你娘呢?」
「不知道。」他说,这次话里居然没有多余的情绪。
「你叫什幺名字?」她微微笑着,就像妇人当初问她时。
孩子没有答话,跟她十年前一样。
「你不记得你的名字了吗?」她又问,还是轻轻柔柔的。
他摇头,视线勾着她的眼。
「我不会骗你的,也不是坏人。你只有一个人生活吗?」
这次他点头,眼里却不见温和。
「你一个人生活多久了?」
他比出两根手指。
「两天吗?」她猜。
他摇头。
「两周吗?」她又道。
他还是遥头。
「两个月?」
「两年。」孩子终于开口。
「这幺久了阿……」她有些惊讶。
「不久。」孩子冷冷地道。
「你真厉害。」她笑了。
如果当初妇人没将她捡起,她是否也能这样渡过两年?没有钱没有食物没有漂亮的新衣服,过着阴沟里的日子。
「妳,跟我一样。」孩子静静地说,像陈述一项既定的事实。
「是吗,我跟你一样阿,可是我是女人,而你是男孩呢。」
孩子用力地摇着头,「我讨厌女人。」
「你为什幺讨厌女人?」她突然想知道。
「女人骯脏。」
「呵,」这个答案,为何是这幺地有趣阿?「你多大年纪?怎幺会有这种想法呢。」
「十二。」
「你只比我小几岁呢,当我弟弟可好?虽然我是你讨厌的女人……」
「妳不是女人。」
男孩认真地说,平板而沉稳地道。
他的话中,一直都未曾再浮现出感情。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于是她摸着他的头,发里还有结成块的污垢没洗干净,又道:「要跟我走吗?我会给你吃的穿的用的,你就不用再待在这个地方了。」
「去那里?」他问。
她笑,笑得灿烂:「另一个装饰得光鲜亮丽的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