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能办到,”柏远松了一口气,“第二个也能办到。月底我就带钱去你那里取东西。”他在椅子上放松了身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看着季布,“居然这么谨慎地替他想了这么多,你可真爱他。卫未一其实很幸福,只不过可惜他自己不知道。”
季布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看向墙上柏远的作品,满墙,活生生的非洲,
“我从来也没有让他幸福过,以后也没有这个能力,我只希望他能过的好一点,平安一点,顺利一点,将来有个不像我这么混蛋的人……能得到他。他还好吗?身体,还有精神上?”
“还好,只不过做什么事都六神无主,对什么都没有太大兴致。”柏远又叹了口气,“其实卫未一还是应该跟我走,他真的很有天份。去非洲虽然很危险,但是我会照顾他的。”
季布嗤笑一声,只不过更像是在笑自己,“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让卫未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吗?”
柏远一愣,随即摇摇头,“那当然不会,没有人能受得了让爱人待在有生命危险的地方,那一定会把自己逼得发疯。”
季布站起身,“我要回去了。认识了你几年,一直以为你是个满脑子浪漫主义的疯子,可没想到我竟然会被这样的一个人算计。”
柏远笑笑,说不上是不是有点得意,“作为补偿,我在国内的时候,都会帮你照看卫未一的。”
季布点点头,他紧紧闭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说,“谢谢你。”
32
有时候季布也很纳闷,自己为什么要盯着手机发呆,回过神儿来,半个钟头就没了。就好像自己还希望卫未一继续骚扰他似的。有时候季布也琢磨,卫未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跟季布说了再不见面,就真的声讯全无。可是,即便是现在也仍旧有距离卫未一很近的感觉留在心里,有点暖,只不过也立刻就会想到,卫未一想起自己的时候一定心头发冷,季布叹口气,这种小儿女的唏嘘之意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蹿上心头。
爱情,这两字季布根本不可能会用,他只不过知道卫未一对他来说是特别的。非常特别,特别到……特别到回忆的时候很暖,想起的时候很疼。可是季布也信奉一句话,“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只可惜想想也知道,季布这条鱼倒是希望游回各自的江河湖海,而叫做卫未一的那条鱼必定是不情愿的。
相濡以沫的时光虽然让季布也不能不去眷恋,可他还是希望一切归于平静,把这段还没被任何人破坏,还没有变的痛不欲生的过往封存起来,藏在世俗的烟尘无法企及的地方,然后在将来岁月的某个安闲拐角里回味,在将来或痛苦或顺利却注定无心的人生里回忆。也许将来某个时候,他会彻头彻尾的后悔,然后在无人能感觉到的时候对这场人生彻底绝望。然而他必须提醒自己,至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
可是有些时候还是会碰触出类似的感觉,有些时候,比如说早上醒过来,下意识伸出的手得到空空触感的时候。或者那一天,号码都输进去了,鬼使神差地差点把电话拨给卫未一让他回家去替自己签收快递。还有心不在焉地跟母亲说话的时候,不只一次差点叫错称呼,未一那个名字就像梗在他心口,不管什么时候,稍不留意的时候就会吐出来。所以季布知道自己矫情地没有一刻不想着卫未一,他认为这只不过就是对他不放心而已,因为看不见卫未一,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身体要不要紧,有没有因为柏远不肯带他走就跑出去空虚地胡闹,仅次而已。仅此而已他就坐卧不安,时不时地心头发疼。
季布决定找点事做,就把外祖父的青花渔樵耕读筒瓶摆在案上,它已经有日子没见到季布了,也许是偶然,还是冥冥中果然有些说法,总之无聊的季布把它肚子里为了保护它而塞着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在那些柔软的填充物下面有一本硬的小册子。季布吃了一惊,当初装箱的人是季布,在这个家庭里他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古董的保存方法,他记得他没往里放那种东西。那只能是封装之前外祖父放进去的,记得封装这只瓶子的时候,外祖父刚刚去世,家里乱糟糟的,季布的心里也乱糟糟的,根本没想到里面还会有东西。
他的手又伸进那只瓶子,这次拿出那东西,一本薄薄的小相册。
季布在椅子上坐下来,慢慢抚摸着相册的封面,他从来不知道外祖父还有这样一本相册,外祖父把它放在里面是希望自己看到吗?季布这些天以来一直烦躁的心安静下来,这东西的出现本身就像个秘密,隔了这么久才发现它,他有点惭愧。封面上有外祖父的签名,“给我的至爱”,季布露出一丝微笑,看着那潇洒飘逸的字体,熟悉温暖的感觉充盈起来,仿佛老人就在身边。一定是外祖父给自己的,外祖父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定担忧从没离开过他身边的外孙会因为他的逝去而孤独悲伤吧,所以就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季布打开相册,他知道里面一定会有很多自己小时候跟外公的照片,这很像老人会做的事,把最暖色的回忆珍藏着,并且相信它连着未来。只不过第一张黑白小相片就让季布大感意外,那不是季布和外祖父的照片,季布惊诧地发现相册里封存的是一段不属于他们祖孙的时光,他有点尴尬,仿佛无意间闯入了别人的世界。那是一个陌生的苗条清秀的女人,透过岁月在发黄的老相片里向外微笑。他又翻开第二页,还是这个女人,年轻的外祖父站在她身边,他们保持着距离,可是两张年轻的脸上有着近似的快乐神情,看不见却又显而易见的秘密就在他们两人中间存在着。下一页没有照片,季布快速地翻着,但是到最后一张照片中间,再没有什么了,只有相册一页又一页的空白。
最后一张相片在最后一页,照片上有两个老人,和一个抱着篮球的小男孩。季布对这张相片还有印象,那是他十岁的时候,外祖父带他去看一场篮球比赛,回去的路上顺路去拜访了一位老奶奶,他们一起去公园散了会儿步,在公园里照了这张相片。之前他没见过那位老人,之后也没有。
外祖父跟一个陌生女人的三张照片,季布来回翻看着,这本相册,三张照片,中间隔着一大段空白,于是竟然就有了种岁月忽已晚的哀恸感觉。那个有着美丽宁静面容的女人终于没抵过时光的诅咒,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季布只能从她的眼角眉梢隐隐看出她昔日的容颜,所有脸上爬满皱纹的老人在人们眼中都是容貌近似的,因为不会有人再去留意一张衰老不堪的脸,但是在外祖父看来呢?那一定还是如当初一样鲜活,因为也许对他来说,那是独一无二的。
季布忽然有种冲动,把那三张照片都抽了出来,外祖父果然把岁月背后的秘密留在了这里。第一张相片后面只写着一个日期,第二张背面还是一个日期,只不过下面还写着,“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约会——游园惊梦”。季布翻过了第三张照片,呆呆地看着外祖父那熟悉的字,这一定是外祖父在他一生中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写上去的,因为笔迹是颤抖的,只有几个字,也许是外祖父的绝笔,“爱是不能忘记的”。
季布咬住嘴唇,痛,就是唯一的感觉。
33
柏远没想到季布突然会亲自把青花渔樵耕读筒瓶送到他家来,两个人在柏远家的客厅聊了几句就陷入沉默。柏远知道季布想问什么,“卫未一他……还好,我告诉我的老祖母身体状况恶化,而且取材的目的地国家局势不稳定,中国外交部已经向中国公民发出警告,所以拍摄取材的计划必须要后延。他看上去很失望,这几天也不怎么来找我了。”
季布叹了一口气,“他不来找你的时候在干点什么,你知道吗?”
柏远无奈地笑笑,“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看起来还好吗?”季布问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问得很没意思。
柏远看着季布的眼睛,“我如果说很不好,你会怎么做呢?”
季布没有回答,答不上来。
柏远的奶奶被病痛折磨得很厉害,最近几个月她一直瘫痪在床上,季布进去问候她时觉得这个枯瘦的老人已经有了要下世的光景,不觉叹了口气。没想到老人抬头看到他,那双眼突然有了光彩,仿佛生命的力量突然复苏并且凝聚在那双眼睛里。
“你……啊你是……”老妇人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地抬了起来,“你是……”
“奶奶,我是季布。”季布说。
“哦,对对,他的孙子是叫季布。”老妇人笑了,柏远挪过椅子来,老妇人却非要让季布坐在她的床边,离她近一些。
她见到季布之后的激动有点吓着柏远了,上了年纪的人有这样的激动可是要人命的,他紧张地看着他的奶奶,拿不准要不要现在就叫家庭医生过来。老妇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拉着季布的手,“你长得真像你外公,一样的像外国人那样深陷的眼睛,高鼻梁,呵呵,孩子,还能见到你真好,上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高啊,抱着个篮球,跑跑跳跳的没个安分劲儿,可是转眼现在都长这么高了,这么高了。我老了,你外公都去世了。”老人的视线从季布的脸上移开,季布意识到她已经老得有些糊涂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他葬礼那天我没去,他不会怪我吧?我没去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去的时候,该说自己是谁,我们不是朋友,不是亲人,我们什么都不是。”
“奶奶,你又糊涂了吧,你在说什么呢?还是躺下好好歇歇吧。”柏远示意季布向后退,他扶老人躺下,“奶奶你睡一会吧,季布还有事,他要走了。”
“别……别走……”老人焦急地向季布张开手,季布连忙伸出手握住,她放心了一点,“他走的时候,有没有受苦?”
季布咬了咬嘴唇,“外公放弃了治疗,没有选择手术,所以他最后走的很安详,他是在睡梦中离开人世的,他没有受苦。”
“啊,”老妇人长长叹息了一声,浑浊的眼里滚出泪水来,“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那样的人,当然会选择这样的死法,体体面面的,他不是懦夫,到了一定的时候,他是绝不会畏惧死亡的。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请别太悲伤,”季布连忙劝她,“外祖父怕你心里不好受,所以让我把他的一件东西转赠给你,可惜我一直到几天前才发现这份遗嘱,所以今天才送来。”季布让听的茫然的柏远去把那只箱子抱进来。“我想外祖父是想给你留个念想儿。”
箱子放在床上,季布打开箱盖,一只青花的渔樵耕读筒瓶安静地躺在箱子里,老妇人呆呆地看着,半晌才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抚摸那只瓶子,几十年的岁月相对这只筒瓶来说实在是太短了,几乎没有给它留下什么痕迹。
老妇人慢慢地抚摸了它很久,久到柏远又一次想去找医生的时候,老妇人才说出话来,“他把它还回来了,可是却是他的那只,我想我的那只早就碎了。”
她长叹一生,季布隐约觉得这声长叹是在总结她已经走到尽头的一生,那些他并不清楚却隐约知道的过往让他的心脏也莫名其妙地痛苦。
她抚摸着瓶子,神态安详,这个时候季布才能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隐约看到照片里,岁月深处那个美丽纤细的女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为了这个来我家的。他也有一只青花渔樵耕读筒瓶,听人说我父亲有,他便托人介绍想来看看。那天他抱着他那只来,谁知越看越像跟我家的那只是一对,我父亲见了也很喜欢,所以他想买我家的,我父亲又想买他的那只,两人都不想放弃,买卖也就谈不成。不过买卖虽不成,他却跟我父亲成了忘年交,也就时常来我家看那只筒瓶。我现在还记得他站在我家楼下的模样,高高的个子,眼神温柔……”老妇人微笑了一下,季布眼前的时光模糊了,这只是一个少女,在隐晦地诉说着心中的爱情,她没有细说下去,只是微笑着沉默了一阵子,季布知道她回去了旧时光,在那些谁都不知道的,只属于她的旧时光里留恋着。
“在认识我们一家之前他就已经订下了亲事,他父亲给他挑了个世家的女儿,我总想知道那女子高不高,美不美,可他从不提她,可惜我也知道,他是绝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思,让父亲难堪的。唉,其实我也喜欢他这个性子,倔强得很,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让别人难过。所以他从没说过喜欢我,甚至也没跟我说过几句话,可是我却时常忍不住看他,他也时常会看着我,我想那不是爱情,那只不过是眼神。”老妇人缓慢地笑了,“我过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父亲不在家,我在街上遇见了他,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就一起去看了一场戏——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老人轻声念叨着《牡丹亭》的唱词,闭了眼,泪水又滚了下去,“生者可为之死,死又可为之生,那是戏啊,人纵然能到了这一步,若是有缘无分,也依然是生不能一处,死又不能同穴,所以我终究是连杜丽娘那点幸福也不可得。”
季布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老人的述说,柏远惊诧地看着自己奶奶。
“十六岁后我家便迁走了,三年后再见他,他告诉我他最终没娶那世家女儿,他等着我说话,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嫁了人。”老人叹息一声,“那时候已经解放了,他就娶了一个高干的女儿,这次我知道,他不爱他妻子一分一毫,因为我晓得他,所以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我们一路人。他结婚那年,我的丈夫死了,被人打死了,我父亲家里的人也都被批斗死了。我能怎么办?我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大的儿子,为了我的儿子,我嫁给了一个工人,他粗野得像个野蛮人,可是他的政治成分好啊,嫁给他,我和儿子才能得好。我结婚那天,他来看我,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他哭,我跟他说,咱们读书人不该信命,我却觉得果然有命,跳不出,逃不得。”
“我的第二个丈夫酗酒成性,死的很早,他帮助我料理了丧事,有人说闲话,被他女儿听见,唉,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告诉我说,为了他的女儿,他再不会来见我了,我答应了。唉,那么久的岁月,十六岁以后,半个多世纪,到他死的前一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二十次。可是每一次见面,他看着我的眼神都那么温柔,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七十几岁。”老妇人微笑了,“后来,那一年,他忽然经常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出现,有时候我会鼓足勇气过去跟他说说话,有时候我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就走了。随后半年我没再看到他,一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了讣告。我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想去送他,想去看他最后一眼,可是我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再走到门口,再退回来。我想那里没有人认识我,如果有人问我是谁,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是他的任何人,所以我连出席他葬礼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候小远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想我这辈子终于能做点什么了,我在胳膊上带了一只黑布条,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在悼念谁。
现在我快死了,觉得后悔,对这一辈子很多事后悔,比如他的葬礼,我应该去见他最后一面;再比如,他死前那半年分明是来跟我永远地道别,我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没能跟他多说几次话;我这辈子也有很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女儿已经把他跟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所以我连跟他死后同穴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