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欢————饮千流

作者:饮千流  录入:03-08

  平生欢
  作者:饮千流

  一、桃花钦人面

  “人生在世,得放浪且放浪,得欢愉且欢愉,任他两轮日月来往穿梭。”
  这句话不是谁都可以说的,说此话的人是个破烂儿,绝对的破烂儿,朝廷里没人和他计较,文字狱都轮不到他头上。
  自古及今,历朝历代,做官做到百无禁忌的境界的只有两个人。
  古有东方朔,今有尚可品。
  东方朔是雅士,尚可品是骚士;东方朔是璧人,尚可品是贱人。
  尚可品,单名玉,文渊阁学士,朝中最负争议的人物,方及弱冠就已成名,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两年前先帝驾崩,十七岁的太子濯绫即位,朝庭里遂重新洗牌。那时大年刚过,新帝一手翻云一手覆雨,借辞旧迎新的引子,辞退了许多勋官旧吏。
  文渊阁、建极殿和武英殿的空位人人垂涎,有人挖门捣洞,忙断了肠子却一无所得。
  最后谁也没想到,一向语行无忌、放诞恣性的尚可品,从翰林院编修出奇不意地被提拔为文渊阁大学士。
  此事人人吊诡。尚可品是个断袖,断袖多了去了,姓尚的何德何能一步登天?不久,一段香艳肥俗的传言遍布朝野。
  尚可品给皇上吮痈舔痔,舔得皇上舒服得不行,皇上遂把后面的事情权全交给了他。尚可品借机要官职,皇上一厥屁股就应了。
  后来谣言一浪高过一浪,一版奇似一版。皇上毕竟是皇上,流言蜚语一点也没影响到皇上的心情。
  有人说:“身正不怕影斜,皇上提拔新人,哪里错了?”
  尚可品翘着二郎腿,摇着小扇道:“皇上哪是什么身正不怕影斜,他是虱子多了不怕咬。”
  此话一出,不日便直达帝聪,皇上遂召尚可品入宫,知道的人都说他这次完了。
  尚可品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弹了弹朝靴,扶了扶纱帽翅,小媳妇坐轿似的跨进宫门,进宫后,直接被引入御花园,因为皇上和八王爷正在御花园里下黑白子。
  尚可品压根儿没见过八王爷,只曾听说八王爷喜欢收集名家字画,尤爱收藏春宫美图。
  尚可品自入朝以来一直弄不懂一件事,像八王爷濯纨这么穷奢极欲、从不过问政事的人,却在朝廷里威望极高,这一点太没道理。
  皇上龙袍蟒褂,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八王爷坐在对面的红木椅中,一袭雍容的黑锦,头上无冠,只用白玉簪绾了个很入时的髻子,乌丝亮丽如缎,侧脸好看得紧,竹段儿般的二指携着一颗黛玉子,镇定自若。
  皇上问:“尚大人见过八王爷?”
  尚可品如梦初醒,连忙摇摇头:“不曾见过。”
  八王爷转过脸瞥了他一眼,继续补子。
  皇上眉毛微皱,边斟酌棋路边对尚可品说:“朕听说你尚未成婚,朕的九皇妹昶乐公主年方十六,生得娇小可爱,朕想把她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昶乐公主和八王爷是一母同胞。尚可品明白这事儿是八王爷提的。
  皇上举棋不定,刚落一子,八王爷双手合拢放在膝前,微微一笑:“绫儿,你这么下可就输了。”
  皇上面赧,玉齿咬着下唇,取回方才那颗棋子,眉尖若蹙,想了半天,回头对尚可品说:“你来给朕瞧瞧。”
  尚可品走过来指着一个空当儿,笑着说:“皇上,这儿。”
  皇上在那里放下一颗白子,方发现已成平局。
  此时八王爷嘴角微微一勾,盯着尚可品细细看了看,见他面颊似玉,眉目如画,俊逸清秀。
  八王爷道:“尚大人当了驸马以后,就能时常和本王切磋棋艺了。”
  尚可品道:“王爷的美意微臣铭感五内,但此事实难从命,请王爷为公主另择佳婿。”
  皇上有些意外。
  八王爷却不然,淡淡的笑意始终挂在嘴角:“哦?为什么呢?”
  尚可品道:“因为微臣曾经立誓终生不娶。”
  皇上很惊讶。
  八王爷点点头,似乎有些失望,但仍笑容可掬:“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皇上连忙道:“皇兄莫忧,朕还有其他人选。”
  皇上看着八王爷,尚可品也看着八王爷,八王爷只盯着尚可品看,一点也不吝啬魅惑煽情的笑容,稍加思量,对皇上道:“此事须回去与昶乐商量,过些日子再说罢。”
  八王爷走后,皇上跟尚可品抱怨,八王爷的胞妹昶乐公主已经嫁过三次了,三次都是公主一纸休书把驸马给休了。八王爷非但不管,还有意纵着其妹放肆胡为。尚可品笑了笑,默默走了。
  过了几天,皇上又把尚可品召进宫,把他招到身边去,悄悄地说:“朕疏才,给昶乐公主择婿一事,就全权交给你罢。”
  尚可品两眼儿发直:“皇……皇上,您不能这样儿,微臣何德何能,怎能担此重任……”
  皇上道:“没关系,给她凑合一个,反正长不了。”
  尚可品觉得身子发飘:“凑合?八王爷肯吗……”
  皇上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出事儿朕给你做主。”
  尚可品咽了口唾沫,领旨而去。
  第二日早朝,尚可品没去,理由是冒染风寒。第三日,尚可品又没去,理由是体热发烧。第四日,尚可品干脆用狂草写了一张假条,说自己三天掉了十斤秤,跟皇上请半个月假。
  皇上知道他在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半个月之后他还说什么,于是御笔一挥准了。
  时值初秋,连日阴雨不断,江边雾霭沉沉,渔家鸣榔归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条蓬船停泊在岸边。
  尚可品一身便服,拎着袍角,走近与那撑船的人搭讪:“这条船要过江么?可否载我一程?”
  船夫扶棹眺望过来,朝这边挥手:“只走这一遭,再不上来就要等明日喽!”
  尚可品心下庆幸,飞步踏上船甲,从袖里掏出一锭金花银递过去:“不用找了,大雨天儿摆渡不容易。”
  船夫笑着说:“忘了告诉您,船篷里还有一个客人呢。”
  尚可品摆摆手,毫不在意道:“凑合罢。”说着收了油纸伞,掸掸肩头的雨露,钻进船舱。
  船篷封闭得很严实,里面暖烘烘的,雨声几不可闻,眼前昏昏暗暗,有一盏摇曳微弱的清灯吊在蓬顶,乍一进来,两眼乌黑,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尚可品眨了眨眼,发现对面坐着一个人,和自己只有半臂之遥。
  尚可品仔细看去,突然大惊失色,坐在面前的竟是盛气凌人的八王爷。油灯晃得他面颊瘦削,棱角突出,然而,那副深邃撩人的笑容一点也没变。虽然穿的是平民的素服,却无法将他那双淡莫孤深的眼眸与平民联系起来。
  尚可品正欲跪拜,这时八王爷抓住了他,寓意颇深地一笑,压低声音说:“免。”
  尚可品恍然大悟,不会有这种巧合,这一切都是八王爷的特意安排。八王爷端起一只玉壶,斟满一盅笑春风,兀自饮下,问尚可品:“你说你曾发誓终生不娶,可是认真的?”
  尚可品道:“是认真的。”
  八王爷斟酒的手停了停,侧目看着他:“为什么?”
  尚可品微笑道:“因为臣只爱皇上,仅此而已。”
  “绫儿?”八王爷冁笑,带着一丝妒意和不屑,“这么说传言都是真的?”
  尚可品微笑道:“如果传言是真的,微臣做梦都要笑出声了。”
  八王爷蹙了蹙眉,一笑置之:“有意思。”递过一个酒盅:“来,干了,马上就抵岸了。”
  尚可品接过来:“恭敬不如从命。”

  二、穷路逐香尘

  尚可品回到京城,满城老少各个喜形于色,一打听,原来是皇上大婚之日将到。
  尚可品几乎跑碎了朝靴,速速进宫面圣,又一打听,皇上根本不在宫里,昨夜私遣出宫,微服下江南去了。尚可品当下傻眼,半个月没上班,竟发生这么多离奇之事。
  月华门里走出个人,远看像个娘们儿,近看原来是大理寺卿杨逊。
  尚可品拍拍屁股,站起来,朝他勾勾手:“来来,给我看看,你这腰带怎么系得,怎么上半身比下半身长,真是。”
  尚可品扯着杨逊的腰带,把手伸到里边,在屁股上胡乱捏了两下,本来平平整整的腰带,反而变得松松跨跨。
  杨逊不但不恼还笑了,见四周无人,一把搂住尚可品的脖子,两片薄唇送了上去。
  尚可品拽着他的腰带,将他拽远,顽劣地笑道:“嗳嗳,你干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敢耍流氓?”
  杨逊笑着搂住他的腰,脑袋直往他怀里扎。
  尚可品解开他的手臂,一只手抓住他两只手,像提拉兔子一样:“回头生出儿子再来见我,不则,床第之事免谈。”
  杨逊终是无地自容,手脚变老实了,脸蛋上一对红扑扑的圆晕。
  尚可品挑起他的下颏,咂嘴道:“啧啧,就是个脸皮厚,算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说罢,拽着杨逊一吱溜钻到龙案下面去了。
  不久,传来消息,昶乐公主看上了新科探花郎公孙艳,八王爷把公孙艳叫到王府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最后公孙艳答应了,大婚日期定在下个月初六。尚可品松了口气。
  皇上到江南微服私访,国事无人料理,张太师出面力挽狂澜,叫朝中从二品以上大臣天天到太师府议事。
  每日辰时前后,太师府内云屯星聚,宾厅临时改成议事厅,有事的禀事,没事的都在偏厅喝茶、聊天。
  吏部尚书赵祺川和杨逊下棋,尚可品非要在一旁巴眼儿。
  赵祺川性格优柔寡断,每下一步棋都思前想后,还总是反悔。
  杨逊没脾气,尚可品可不是吃干饭的。
  赵祺川放下一颗子,本来心里就没底。尚可品在边上乱吹风:“又是君子棋,赵大人净下君子棋,哎……”
  赵祺川想拿回去,又不太好意思,一副患得患失的老实相,看着都可怜。
  杨逊笑问:“赵大人决定了?”
  赵祺川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见杨逊就要补子,又嗖地一下把刚才那颗子抢回去:“不对,不对,我看错了。”
  尚可品一撇嘴:“玩儿赖精。”
  站着的督御史陈满撕着长须道:“怎么说话呢尚大人,可别欺负老实人。”
  赵祺川头压得更低了。
  尚可品道:“下一步悔三步,不是玩儿赖精是什么?”
  兵部尚书李锡宰拉长声说:“人家那是审时度势。”说完和尚可品会目一乐。
  陈满气哄哄地说:“老赵,咱不和他们玩儿了,生不气这个气!”说着就拉赵祺川下桌。
  杨逊道:“皇上一走,你们都露馅儿了是怎么?”
  尚可品扇子一合,道:“就是,就是,看杨大人多正常啊。”说完甩着袖子出去了。
  杨逊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
  赵祺川努努嘴:“还不快去哄哄。”
  杨逊摇摇头:“甭管他。”
  赵祺川一脸自责道:“都怪我,棋艺不湛,尚大人没说错。”
  李锡宰眼睛盯着外面,奇道:“真新鲜,你们快看谁来了。”
  众人立时都往窗外瞅,议事厅门前停着一顶金漆玉帘的四人大轿,后边跟着两排护卫外加十几号美女丫鬟。
  不一会儿,张太师出来恭迎,轿里走下一人,身材比例恰到好处,衣冠华美,粉底帛靴踏着绿毯款款而行,一条胳膊有八只手上去扶。
  尚可品刚从偏厅斗嘴出来,迎面撞上八王爷的鸾轿,唬得一头冷汗。
  张太师不卑不亢,笑道:“千岁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八王爷不苟言笑,踩着绿毯走进议事厅,坐下,脸绷得很紧:“皇上逃婚,太后卧病,本王无才无德,全仗张太师执管朝事,各位大人多费心力。从今日起,本王和诸位一样,每天辰时到太师府点卯,为国事尽些绵力。”
  张太师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又迅速消失,代之以诚惶诚恐的表情,拖着老身残体给八王爷下跪:“老臣受先帝遗诏辅佐国事,不曾有功但求无过,千岁屈尊驾临,本就是老臣的不周,又怎敢多劳千岁?”
  八王爷冷冷一笑:“哼哼……张太师何必谦虚。如果本王过来你不得劲儿,不如从明日开始,把大人们转移到本王舍下议事,张太师意下如何?”
  张太师眉间挂川字,牙根咬紧,缓声道:“老臣,谨遵均旨。”
  八王爷微微勾了勾唇角,眺起凤目远远地盯了尚可品一眼,遂起驾回府。
  第二日大人们都驱车前往八王爷的缤花宝邸。八王爷所居之处,离市井较远,四周非常幽静。
  点过卯之后,发现差两个人。张太师称病不来是预料之中的。另一个差的是尚可品。
  大人们坐在议事厅中闲谈,八王爷迟迟未露面,午时将近,八王爷布置了几桌凤翅宴招待大家。
  席间,礼部尚书肖烬发怨道:“八王爷一向不过问政事,这回是怎么了?把咱们弄来,也不露个面儿。”
  杨逊道:“皇上一走,不少人都一反常态,何止八王爷。”
  赵祺川说:“你是说尚可品?”
  杨逊夹了两片儿藕,斯斯文文地吃了。
  陈满冷笑道:“尚可品不来,是在向张太师表示忠诚,咱们都不如他心眼儿多。”
  杨逊又夹了一只龙虾,慢慢嚼着。
  赵祺川道:“陈大人,不像您说的那样吧?尚可品会去巴结张太师吗?”
  陈满冷笑:“我看八王爷是心血来潮,其实对朝政根本没兴趣,张太师也知道他,就尚可品那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尽忠献殷勤的机会来了,这次八王爷饶不了他。”
  赵祺川张着嘴愣住,琢磨半晌:“是那样吗?”
  杨逊吃饱喝足,离席,去一旁喝茶。赵祺川一口菜没动,跟杨逊一起去喝茶了。
  赵祺川小声问:“杨大人,尚大人不是那种人吧?”
  杨逊看了看他:“依您看呢?”
  赵祺川歪着脑袋左思右想,嘴里嘟嘟囔囔:“不像,怎么看都不像。”
  次日辰时,在王爷府里,有人看见尚可品衣冠楚楚地来了。
  赵祺川听说之后,立刻跑来问他:“尚大人,昨天你怎么没来?今天你怎么又来了?”
  尚可品觉得奇怪:“昨天我不舒服,跟八王爷请了病假,今天好了就来了。有什么不对么?”
  “噢……”赵祺川豁然开朗。
  这时听一侍臣说:“八王爷驾到,请各位大人到议事厅等候。”
  朝廷官员们齐聚议事厅,八王爷坐在前方正中,在人丛里挑出尚可品,问道:“尚大人好了?”
  尚可品稍微有些意外,微笑道:“给王爷这么一问,什么病都没了。”
  众人唏嘘。赵祺川瞟了瞟陈满。杨逊看了看尚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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