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箫云侧目看了看他,疑惑道:“一定有原因,是不是和这棵桂花树有关系?”
“没……”
段箫云转身进了屋,看见台座后堆着无数檀木盒,打开一看,竟然也是补品,而且每一样都不次于自己拿来的。
段箫云紧锁着眉毛,问尚可品:“这是谁给你的?”
“是……”
段箫云注视着他,伸手摸摸他的脸,道:“玉儿,你的脸好红,……我全都明白了。”
尚可品刚要分辩。
段箫云用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唇瓣,微笑道:“皇上真宠你,这么远还派人给你带补品回来。”
尚可品庆幸刚才嘴慢了半拍。
段箫云道:“皇上赏你的你就要,我给你的为什么不能要?你以为我会相信那些传言?”
段箫云跨近一步,手扶尚可品的肩膀,微笑道:“我了解你的个性,别人越误会你,你就越来劲儿。外表上装堕落,其实还是白纸一张,这样吃亏的总是自个儿,迟早会栽大跟头。”
尚可品忽然觉得眼睛里特风凉,好像什么东西要流出来,赶紧眨眨眼。
段箫云问:“怎么了?”
“迷眼了。”
段箫云道:“别动,我给你吹吹。”
“嗯嗯。”
五、长是人千里
十月初九,张太师做五十大寿,亲戚朋友同僚齐聚一堂。
张太师为官二十余载,上得帝宠,下服民心,集权势与荣华于一身。他的寿辰,朝廷官员没有几个好意思不来的,来则势必携厚礼而来,关系较近的,须饮一盏祝寿酒再走。
这天,晴光方好,和风煦暖。
人来人往的大殿中挂着一排排七彩琉璃灯,桌上摆着仙桃和寿面,大红地毯直铺到正门外面。
大殿两边的偏厅素净典雅,是专给四品以上官员候宴的地方。
赵祺川在大殿里和张太师寒暄完毕,再由府吏引到偏厅休息。
一进偏厅,硕大的一幅水墨画挂在正当中的墙上,边款题一句诗:
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
赵祺川停了停,这时迎面走来尚可品。
尚可品看了看他:“怎么不进来?”
赵祺川指着画道:“我早年来过一次,这幅画竟还在,不过诗不是这句。”
尚可品瞥了一眼那幅画:“这画上画的是李白望月,诗却是白乐天的,自然是后改的。原诗可能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流。”
赵祺川瞠目看着他:“你知道?”
尚可品笑着摇了摇扇子:“张太师三十岁中的状元,很快受到先帝重用,三十五岁那年奉旨造太师府,此生志得意满,断不会读懂白乐天的诗,一定是中年以后才读懂,然后改用的。”
赵祺川瞄了瞄身边的人,手指顶在嘴唇上,给他使了个眼色:“嘘……我的尚大学士,你才二十几,难不成你读懂了?”
尚可品摇了摇扇子,侃然而笑:“那是当然。”
赵祺川一把将他拽到里间,没收了他手里那把破扇子,点着他的额头,道:“我说,你冷不冷?中秋早都过了,还扇什么扇?”
尚可品眨眨眼,轻轻瞥着他:“你懂什么?扇子乃君子四宝之首,这个季节不是用来扇风的,而是用来煽情的。”
赵祺川喝呛一口茶:“呸……扇什么情?这坐的都是男的……”
尚可品端起茶盏,闻了闻,又放下,咂着嘴道:“啧啧,他张老汉饮皇庄里的牛呢!”
赵祺川用茶漱了漱口,趁人不注意悄悄吐了:“将就将就罢。皇上去年赏我的极品杜仲,也不比这个好喝到哪去。”
尚可品凑过去问:“皇上真抠门儿,怎么没赏我?”
赵祺川道:“你不是在牢里么?”
尚可品屁股底下长刺儿似的晃悠两下。
赵祺川看看他:“对了,上回的风凉粉上着管用么?”
尚可品离了扇子还不太习惯,改用手遮着嘴,小声对他说:“只用了一次,差点没爽死。”
赵祺川呛笑。
这时,屋外有人说话。尚可品登时支楞起耳朵。
不一会儿,国舅爷段箫云走了进来。进来时,尚可品和赵祺川俩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小塌边。
段箫云特意瞅了一眼尚可品,登着竹凳上了小榻。
“尚大人,赵大人,你们在说什么乐子?”
尚可品清咳了两声。赵祺川嘴唇张了张,没说什么。
“国舅爷怎么到这边来了?皇亲国戚不应该去对面的么?”尚可品问。
段箫云端起尚可品刚才那杯茶,嗅了嗅:“我不爱和那些人搀和。”
尚可品问:“国舅爷指哪些人?”
段箫云用嘴唇抿了一口,然后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馊的。这杯是谁的?”
尚可品瞅了瞅他,他瞅了瞅尚可品,彼此目光汇聚,心领神会。
段箫云聚精会神地喝下了那杯茶。赵祺川颇为佩服他。尚可品脸颊微热。
“八王爷那些人。”段箫云喝完,放下茶盏。
尚可品心中一紧。
很快,各部尚书陆陆续续都来了,围着段箫云说话。
驸马爷公孙艳从对面过来,客套了几句之后就走了。
李锡宰道:“看来昶乐公主和公孙艳过得还挺安生。”
尚可品嗤笑道:“待会儿多灌他几杯,你再问问。”说完和李锡宰相视而笑。
赵祺川道:“你们两个真坏透了。我看公孙艳那小伙子人不错。”
李锡宰说:“赵大人的意思是,前几任驸马都不是东西咯?”
赵祺川张口结舌:“我……我……”
尚可品从他屁股地下抽出扇子,给他扇了扇风:“我们赵大人意思是说,昶乐公主不是东西。”
赵祺川脸憋成紫皮萝卜。李锡宰一脸生姜色。
尚可品机敏地回头一瞧,八王爷竟站在自己身后。
尚可品及时打过话题:“八王爷怎么亲自来贺寿了?”
段箫云等人也纳着闷儿,按理说不该八王爷亲自来,顶大差人送些贺礼。
八王爷悠然自得地踩着竹凳上了矮榻:“张太师年逾半百仍为国操劳,吾等晚辈不该来致致敬么?段国舅都来了,何况本王。”
段箫云在一旁沉默了半天了,忽然问道:“我怎么了?”
“段国舅忙啊。”八王爷神色若无其事,随手端起赵祺川那杯茶,掀开盖儿看了看,手一抖直接泼了。
段箫云半恼着问:“我忙什么?”
八王爷瞟了一眼尚可品,微笑道:“逛桃源呗。”
段箫云有生以来第一次逛窑子就是那天跟尚可品去的,什么都没干,还给人抓了小辫子,心里憋屈,脸色很不好看。
尚可品偷偷扯了扯赵祺川的衣角,然后给李锡宰使了个眼色。于是仨人异口同声说:“二位慢聊,微臣少陪。”
八王爷嗯了一声,又说:“都走吧,尚大人留下。”
于是尚可品成了人家鼻眼儿里的跳瘙。
赵祺川和李锡宰及一屋子人眨眼间都没影了。屋子里只剩三个人。
八王爷表情肃然,双手攥成拳放在膝上:“玉儿,今天你就在我面前和他作个了结。”
尚可品和段箫云讶异地互相看了一眼。
八王爷看着尚可品,想了想,又道:“对了,你不敢说,没关系,你只要跟我学。你就说,你现在跟我了,以后再也不见他。”
段箫云寓意颇深地看了看尚可品。尚可品的脸立时像泼了猪血。
八王爷一双烟水缥缈的美目幽怨地望着尚可品:“玉儿,你说啊。你若说了,我会永远宠你。”
尚可品的嗓子咔了鱼梗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箫云放下那个茶碗,起身要走。
八王爷对段箫云道:“玉儿不敢说,我替他说,你走出这个门之后就和他没关系了。”
段箫云路过尚可品身边,轻声问:“其实那棵桂树没死,对么?”
尚可品身子一振,久几无话。
段箫云低着眉,默然离开。
外面的人风风火火的都去赴寿宴了。
八王爷走到尚可品面前,二指勾起他的下颌,双眼痴望着他的脸,柔柔地问:“心还在他那儿么?”
尚可品忽然冷笑一声:“哼!对。”
八王爷一蹙眉,撤后一步,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很好。本王还从来没有这么失败,睡过两次竟然都得不到对方的心。”
尚可品撇了撇嘴,无所谓地一笑。
八王爷看见这个表情之后很有挫败感,赌气拂袖而去。
尚可品瘫在小榻上,慢吞吞地斟了杯凉茶,心不在焉地喝了,喝完忽觉得身子奇冷,想去找点酒,殊不知这座太师府大得出乎人的意料,几经辗转才到了布宴的地方。
尚可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起来。
坐在身边的肖烬拍拍他:“尚大人,干嘛去了累成这样?”
尚可品翘着二郎腿,弹了弹朝靴:“撞钟馗了,没事。”
李锡宰走了过来:“近来尚大人凡事都单独行动,一定有鬼。”
尚可品眺目翻了他一眼:“龟你个头!”
李锡宰邪笑道:“是你自个儿说的,没鬼钟馗找你干什么?”
尚可品焯起酒壶,晃了晃,把着嘴儿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夹了点剩菜放到嘴里,然后掐着酒壶朝张太师走去。
张太师见尚可品来势汹汹,跟身旁的段箫云嘱咐几句,一回身不见了人影。
段箫云拦住尚可品,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把他按在椅子上:“你就好意思来这么晚?”
尚可品蜷着舌头道:“我刚才自罚了,不少人都看见了……”
段箫云道:“你这身子禁不住这么作践,以后不许喝这么多酒了。”
“破烂儿!绝对的破烂儿!早死早干净!”
段箫云在桌下攥攥他的手,架起他的一条胳膊:“走,我送你回去。”
尚可品指着段箫云,大声说:“要回就回你家!”
座上还有十多个人听着,段箫云虽则脸上挂不住,嘴里也只好顺着他说:“好好好,回我家。到我家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只要国舅爷想,小臣愿意舍命陪君子……”
段箫云心中一颤,一路紧紧抱着他,走出太师府。
六、何处再相逢
尚可品乖乖跟他走。段箫云还是把他送回了学士府,坐在床边看着他吐了好几气,恹恹地躺下,睡熟,梦魇时满身是汗,满脸挂泪。
舍不得他独个承受梦境中的折磨,遂将他抱在怀里,和他痉挛的身体一起哆嗦,渐渐舒缓,最后彻底平息,再放下他。
已是二更天,段箫云侧身躺在床边,枕着一条胳膊,睁着眼看他熟睡的样子,却丝毫没有困意。
平明时分,尚可品发起烧来,身上摸着烫手,却不停喊冷。
段箫云叫人看着他,亲自去请刘太医过来。
刘太医诊过脉之后,把段箫云单独叫到外面,跟他说:“尚大人和先皇患的是一样的病。”
段箫云一听,傻眼了。
刘太医连忙转了口气:“要退热,先消痔,先皇的痔就是小臣用一个偏方治好的。”
要说听大夫说话,万不能断章取义。段箫云好不容易又活了过来:“那请刘太医把方子写下来,要什么我去张罗。”
段箫云听了刘太医的方子之后,脸上始终像涂了胭脂。
送走了刘太医,段箫云心事重重地离开学士府。
尚可品吃了两副刘太医的清火汤药,发烧略有好转,但无法上朝,就托人给他请假。
前几次,八王爷当尚可品是装病,不予理睬。
后来,朝廷里传开尚可品病了,很多知近的大人们纷纷到学士府探望。
八王爷来学士府这日下着小雪,卧房门外的几棵桂树挂着银白色的雪花。八王爷到时,尚可品刚喝了汤药睡着了。
赵祺川陪八王爷在外面坐着。
段箫云端着空碗从里面走出来,和八王爷对视一眼,默默坐在一边。
八王爷看了看段箫云,对赵祺川道:“端茶送水的丫鬟哪去了?怎么让国舅爷亲自做这些事?”
赵祺川道:“回千岁,尚大人家没丫鬟。”
八王爷皱了皱眉,问赵祺川:“尚大人得的是什么病?”
赵祺川道:“臣去问过刘太医,刘太医只说不是伤寒,静养些日子就好了。”
“静养?”八王爷看着段箫云,道:“这么多人怎么静养?”
赵祺川连忙站起来,说:“微臣还有事,先走一步。”
八王爷毫不经意地说:“我没说你,你坐那儿陪我聊会儿天,等尚大人醒了再走。”
赵祺川侧目看看段箫云,段箫云正咬着牙槽骨发狠。
八王爷又温笑着,道:“下盘棋?”
赵祺川连退数步:“微臣棋艺不湛,不敢和千岁对弈。”
八王爷坐在棋盘桌上,道:“没事儿,你先认输,我就免你一死。”
赵祺川忙道:“微臣认输,微臣认输。”
八王爷道:“真没眼神,我和亲家说话,你插什么嘴?”
赵祺川回头看看段箫云,段箫云正盯着空碗双睛冒火。
这时,听尚可品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大伙都当他醒了,齐刷刷站起来,静静听了一会儿子,里边又没动静了。
八王爷有点耐不住性子,掀开门帘刚要进去。
段箫云在后面说:“别进去,他折腾一夜刚睡下。”
八王爷讶异地回过头,看着他,半晌无语,只好又回去坐下,想了想,道:“这么说,有人昨天晚上就来了。”
赵祺川赶紧解释:“昨晚微臣也在。”
八王爷道:“你别怕,我没多想,尚大人跟我说了,他不和你好了。”
赵祺川颤声说:“没……错……”
八王爷又站起来,往里面走。
段箫云在后面说:“别进去!让他多睡一会儿!”
八王爷回头冷冷地瞥他一眼,刷拉一下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尚可品脸朝里蜷卧着,黑亮的头发散落在蓝缎方枕上。
八王爷坐在床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尚可品光滑雪白的后颈,又轻轻抬起手,空握五指,收回,放回膝上,静静听着尚可品平缓的呼吸。
八王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玉儿,我想你了,我们和好吧。”
尚可品一动未动,睡得很沉。
八王爷轻叹道:“唉,要是你醒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