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了一个早晨,好不容易带着小孟陆风一行三人出了院子,背光站着一个人,看见苏文璟出来了,扑棱棱鸟一样飞了过来。“昨儿就听说文璟要出去,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殇离一脸的埋怨,半嗔半怒的,美人含怨的样子惊了一地的人,苏文璟却只能翻了个白眼。
队伍壮大到四个人,出宫的时候顺利的很,一行人身上都是平民百姓的装扮,到底多了天子家的精巧华美。路过的街面集市不少,不知是他们几个太过惹眼还是怎么的,从出了宫就不断的有人把目光放在四个人身上。殇离受注目惯了,倒不觉得什么,陆风也是面无表情的,苏文璟只觉得别扭大过出来的兴奋,被人瞅的怎么动怎么个不自在。
一路上最开心的人大概只剩下小孟,从发现他们几个引人注目开始就乐得合不拢嘴,像是娘胎里出来头一次骄傲至极,昂首挺胸的跟在苏文璟边上抱着包裹唠叨。
“主子,您瞧他们都在看你啊……”
“主子,你要不要吃些东西?我这里带了好些腌果,冰梨还是山楂?咦?殇主子您要梅片?这有这有……”
“主子……您出来这么半天了,还没决定好买什么?”
苏文璟目光转过两边的店铺,都是些平常店面,并看不见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他原是一早就知道苏文慕的生日,历来送礼物都成了惯例,今年却怎么也弄不出个头绪,苏文慕的生日像是刻意来难为他的,搅得人无端端胸闷。
临了剩下这么一天半的时间,苏文璟病急乱投医,只好出宫来转转,只期望能看见什么好东西入了苏文慕的眼,也算是完成一个大任务。
一行人转了半天,还是陆风提议,说是城北面的芙蓉市场,那里算是各国的商铺中心,怕能有些好玩的东西也说不定。苏文璟眼睛亮了亮,瞅了陆风一眼:“你倒对京城熟的很……”
陆风淡笑了笑,流转间目光灿然:“主子在宫里呆惯了,外面平头百姓谁不知道这是京城一个最好玩的地方,主子若是像以前一样常出来转转,只怕早就想到这么个地方。”
殇离也跟着凑分:“可不是,连我都知道,文璟到底还是不是本地人啊?”
苏文璟不好意思的傻笑两声搪塞过去,他倒是想常常出来,只是今时今日,哪还是以前的身份地位?任由他上天入地也有人宠着,神鬼不怕的,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太过逍遥了,现世报才来的这么快,后悔都来不及。
到了集市才知道所言非虚,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声叫卖的店家,苏文璟虽然见过不少场面,看到如今的景象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地方,要是进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挤出来。
人还在发愣,前面晃过来一个人影,陆风一手撑开了地方开路,低下头凑近苏文璟:“主子要进去么?”
挨得太近了,苏文璟看着陆风低下来的头呆了一会儿,脸上不自觉的红了一下,忙镇定心神:“嗯,进去看看吧,小孟你紧跟着殇离,到时候丢了我可不找你。”
殇离站在后面轻轻笑了一下:“不会把你的小孟丢了的,他丢了我到那里要梅片吃去?”
一路上露天的小铺东西繁多,苏文璟竟然大多数都没有见过,一双眉毛挤作一团,他好久没接触这些,却不知道苏文慕喜欢哪样,太过简单了有些内疚,这样的店面上说实在的又不会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
穿着异国服装的店主异样的热情,苏文璟都有些招架不住,若不是旁边一直有陆风挡着,他人也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只能一步一挪的随便看看,一路上犹豫着买了不少式样精奇的玩意儿,半安了心,总算是多了些选择。
挤挤蹭蹭的走了大半天,苏文璟出了一身的汗,陆风毕竟不是铁人,饶是武功卓越,也汗湿重衣,再看看殇离的脸色也不大好,毕竟逛街从来都是女人爱做的事情,他们几个大男人并不拿手。
小孟怀里的包裹抱的紧,这当口也禁不住交口的喊了两声累死了,苏文璟好笑的瞪他一眼,当初说要带这么沉一个包裹的人是他自己,如今后悔了,正好。
任务算是完成了大半,苏文璟心中大石头落了地,步伐也轻松不少。出了芙蓉街,已经过了正午,四个人都饿了,问了陆风这里好吃的酒家,一路寻过去,小二在门前热情的招呼着,迎着他们上了楼进了雅座。吃了饭,又逛了逛,四个人回了宫。殇离说要洗澡去,才到宫门口就一溜烟不见了,苏文璟失笑的看着他的背影,又不能像他一样洒脱的运用轻功,只好脚踏实地的慢慢穿过重重回廊小路的往院子里走。好容易进了自己的院落,连招呼都懒得打了,就巴不得的进了苏文慕今日新引来的一池温水里。
苏文慕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外衣扔了一地,水池周围的奴才都被苏文璟打发了出去,雾腾腾的一方天地苏文璟的头发披在光裸的背上,白玉一样的脸上带着疲倦后得以休息的舒缓,歪着头,眼角半扬的看他。
“文璟……”苏文慕带着笑意凑过来,声音暗哑:“出去了一天,累成这副样子?”
“嗯。”抬眼看一眼苏文慕含笑的眼,不太自在的咕哝:“人真是多,我这么长时间不出去,差点变成世外山人,见到什么都觉得好看,不自觉多走了些地方……累死了。”因为是苏文慕的关系,这种时候不自觉的想向他撒娇,想想自己买的那一大摊东西,也不知道是水晶做的围棋更好,还是琉璃八宝肩捶更好,要不然就是那个什么小小的内绘花纹的赏玩瓶子?苏文璟皱皱鼻子,算了,大不了全摊出来给他选,反正都是给他买的……要不然,就今年送一个,剩下的留着明年送。
这厢想的正开心,苏文慕看见苏文璟走神走的厉害,忍不住伸手到他眼前晃晃,叹口气:“文璟?”
“嗯?”苏文璟乍然回过头,眼睛对上那人的眼睛,鼻子贴住那人的鼻子——只差一点点,嘴巴就对上那人的嘴巴。
两个人都有些愣了,苏文璟僵在池子里,还没来得及尴尬的退一步,那人气息滚烫,竟然凑了过来……唔,嘴巴被撬开了。
先是轻轻的舔吻,苏文璟还愣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池子里泡的太久了,觉得自己身上也热起来,那人的气息在嘴里流连着,缠着自己的舌吮吸着,苏文璟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袭击却更浓烈了,脑子里乱纷纷的,应该伸手推开他的,可是身上软的要命,连站都站不住,双手就不由自主的勾住那人的脖子,不自觉的把自己更凑近了那个人。
气息也觉得不够,苏文璟以前的日子的确是放荡过的,可那也仅限于皮肤间的流连,再后来,和苏文泽……想起那个人,苏文璟胸中一痛,手上已带了些力气推在苏文慕胸口,一声咳嗽却早了他一步,趁机后退了几步,苏文璟轻喘着抬头,陆风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池边,低着头:“皇上,您上次拖我办的事情有了眉目……”
雾气有些浓,隔得又远,苏文璟看不清陆风的表情,面前的苏文慕却皱了皱眉,低声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他的目光是轻柔的,因为刚才的那个吻的缘故,又多了些复杂的情意:“文璟,你慢慢洗,我有事情先出去一下,一会儿一起用晚膳吧。”
低低的应了,看着那两人出了小院落,一双手捧了水凑到唇上狠狠的抹了两下,这算是什么呢?苏文璟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身子,倒影里他的脸颊是酡红的,带了些醉人的怔忡,看在苏文璟眼里却只是厌恶。明明心里面是另外一个人,这种时候,又算是什么呢?混混沌沌的匆匆洗了身上和头发,换上干净的里衣,离晚饭还有些时候,苏文璟披上件外衣,沿着回廊东绕西绕的疾走。这条路他熟悉的很,路上并没有碰见几个宫人,就是碰见了,看见他这副样子也不敢问些什么。终于到了地方,伸手推开那院落的小门,苏文璟呆呆的往里看了一会,抬脚迈进去,掩了门,径自到那一方墓前坐下,拿墓碑冰他还热着的脸颊。
滚烫的皮肤才接触到冰凉的石头,就从里到外的,凉下来了。
47.疑窦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一路上姹紫嫣红芳草满园,风吹过去,一阵香飘过,苏文璟的头发顺着风飞在风里,衣袖也翻起来,乍起一波委婉的涟漪。天色阴暗下来,回廊上的灯笼一个个都挂了起来,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苏文慕遥遥的站着等他。挺拔的身体维持着那个姿势,苏文璟眯着眼睛看他,总觉得他这个姿势,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苏文璟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看他的四哥。苍白的皮肤,带着傲气的嘴唇,掺了些疲倦的面容,他站在那里等着苏文璟,身上散发出一种懒洋洋的,很淡的美。
“文璟?”苏文慕先看见了他,远远的招了招手,迎上来几步,握住苏文璟的手抱怨:“怎么这么凉?你身子不好,今天的药吃了?”
“吃了……”苏文璟动动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四哥,你一直等着我?”
“才等了一会儿,你饿了吧,就叫他们传菜好不好?”
“……”
心里的歉疚越滚越大,苏文璟明白自己应该跟他说个明白,可看着苏文慕温柔的眼神,全然不在意的神态,又觉得无从说起。
两人一路走进院子里,“文璟,那里一大团的是什么花?怎么这么香?”
什么花?园子里的花这么多,都是那些奴才在管着,他怎么知道……凑近了几步,看见那细碎的白色花瓣,才想起来这花他原是知道的。
“这花……原是从波斯引进的,闽广多异花,悉清芬郁烈而茉莉为众花之冠,这花是叫做茉莉……”
“原来如此。”苏文慕也凑近了细看那花,眉宇间夹些惊讶:“文璟原来了解花木。”
苏文璟不答他,视线只是放在那从花上。他并不了解这些,只是记忆里有个人曾经站在身边,彼时天未暖,花未开,那人脸上映着明亮的月色,说过,要伴他看尽四季花开花落。
终归是说说而已,而今身边之人已经不是故人,他也不会再相信什么许诺和誓言。
死亡如此轻易,事到如今他才知道,一切都可以是假的。
“四哥……”苏文璟抬起长长的睫毛,“我难受……”
两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是身体,不是病痛,英明果断如苏文慕,也讷讷没了言语,眼神里蓦地落上一层冰霜。
“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没人回答他,苏文璟揪紧了袖口,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向苏文慕诉说这些,是为了让他死心,还是自己忽然不能再承受那些满的要溢出来的痛楚。他一向不甚坚强,爱人的时候怕受伤,被爱的时候怕伤人,自从母亲死后,那些宠爱就消失的太过突然,承受痛苦仿佛变成了应
激反应,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磨炼使用。
当你努力追忆一个人的容貌时,总有许许多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要透过这些回忆来看它,就象透过泪眼看它一样,总是模糊不清。这是想象的眼泪。
“相传过了鬼门关便上那黄泉路,路上盛开着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路尽头有一条河叫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亭子叫孟婆亭,有个叫孟婆的女人守候在那里,给每个经过的路人递上一
碗孟婆汤。喝下孟婆汤让人忘了一切。”苏文璟抬起眼直直的看着苏文慕:“四哥,你说文泽喝了孟婆汤,是不是就再也不记得我?”
“他是不是会再也不记得我?”
卵形的花瓣随风滑落,花旁两个人对视良久,人面桃花相映,无端却带了凄凉。
“文璟,天凉了,回去吧。”
“四哥,我不冷,他们说人死后才冷。我今天去摸那墓碑,凉到我的心里去了,你说,文泽在地下,会不会也很冷?”
“……”
“四哥,这个劫,我过不了了,你的路还长,不用总是陪着我。”
“……”
“四哥……”
“傻文璟”,夜色里苏文慕突然笑了,只是那笑也染上重露,“你是我弟弟,我怎么能不陪着你呢?四哥一向陪着你,若是把你自己丢在那里,我怎么可能放心?不用再多想了,回去吧,你身体不好,我让小孟给你熬的药一会儿该凉了。”
“可我明明不是你弟弟!”苏文璟呼吸粗重了些:“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么?四哥,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当年我被锁在天牢里,父皇是想要我死的,难道你不明白么?!”
“和那些没有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呢?”苏文璟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苏文慕,他是存心不想再留一丝的喘息机会给他,谁知道苏文慕却像是一汪湖水,任他再怎么生气怒吼,湖水仍平静无波,透过睫毛下的阴影静静的看他。
“这些和什么有关系呢……”苏文慕竟然也重复了一遍,目光透过夜色静静的看他。像是突然浸在往事里。“文璟,你不记得小时候你缠在我身后的样子,明明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却总是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那个时候你和文泽很好,可我也总是和你们走在一起的,不同的是,你和他太好,总是忘了我在一边。”淡淡的语气,像是在诉说一个容易被惊醒的梦。
“那个时候大家还小,后来长大了,我去取书,文泽睡着了,你偷偷亲他的嘴唇,以为没有人发现,其实我已经回来了,我站在门外面看着你亲他,心里突然很嫉妒很难受。”
鼻端全都是茉莉的浓香。苏文璟呆在原地。
“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原来喜欢你。”
“……夜真的凉了,文璟,我们回去吧。”苏文慕拉住苏文璟的手,牵着他往燃着明亮灯火的地方走去,“喝了药,吃过饭,就去睡觉。你最近偷偷吃的那些牛肝蕈,虽然量小,但是有致幻的效果,四哥知道你难受,每晚的笛子声虽好听,但是那种东西不能再吃了,小孟煮药也着实累的很。”
被苏文慕牵着,恍恍惚惚的吃了饭,窝在苏文慕的怀里渐渐的睡着,苏文璟知道自己输了。
他没有能力让苏文慕放弃,而自己也全然无法在离开他的温暖庇护下存活。日子还长得很,如果只能这样相依相偎才能活下去,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苏文慕的生日简单却隆重,强调俭朴之下,还是有不少朝臣外邦送来了贵重的大礼。苏文璟从那日买的礼物里挑了一样送给苏文慕,看他欣喜的样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自从那天两个人在花园谈过之后,苏文慕就越发不掩饰的对他关怀备至,周边的仆从看在心里,言论也传到朝臣的耳朵和宫门外面去,大概是苏文泽的事件让人惊讶过甚,确实没有人再明白的谈论过什么反对的意见,可苏文璟却依然谨言慎行,生怕被谁挑了毛病,再利用这些去派苏文慕的不是。
日子走的平淡,唯一让苏文璟惊奇的是,苏文慕生日第二天,陆风送了他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竟是跟随自己很久的七彩琉璃玉。苏文璟端详了那玉块很久,觉得物是人非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谢了陆风,还是忍不住问他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明明……依稀是在苏文泽那里的东西。可任凭苏文璟问了无数遍,陆风却只说是捡的,再问捡的地点,又总是说不清楚。苏文璟自此留下心思,总是暗暗打量陆风的行为举止和来去,可惜陆风作为侍卫确实称职的很,饶是苏文璟有心留意也没有发现什么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