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我们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下,然后一大清早准备雇船去宜昌。
到了船坞,只见一艘崭新的乌篷船驶了过来,我们正待呼唤,船上一个蓑衣笠帽的艄公已招手唤道:"两位可是花公子和江公子?有位客官已为两位将这船包下了。"
小鱼儿瞧了我一眼,道:"难道是江玉郎?他包的船我可到要看看到底有什么蹊跷了。"
那艄公道:"不是姓江的公子,但是这位客官姓甚名谁,小老儿也不便告知。"
我笑笑,也不再追问,只怕反正是问不出来的,索性先坐上去再说。
船舱里居然窗明几净,除了那白发艄翁外,船上只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鱼儿,最后一直往小鱼儿身上瞟。但小鱼儿却懒得去瞧她,他似乎是─瞧见漂亮的女人就头疼。
船已驶离船坞,对面一艘船迎面而来,只听"嗖嗖"两声,两枚泛着蓝光烦人铁蒺藜从那艘船上飞来,只袭小鱼儿面门,显然是有剧毒,小鱼儿反应也不慢,一闪身正要躲开,只听"当当"两响,一粒干莲子自窗外飞了进来,击中先前一颗,迫使它转向打中第二颗,三颗东西齐齐落在地上,这样接暗器的手法,无论力气、准头,都有两下子,竟像暗器高手发出来的!
此时那艄公拿着长篙向对面那船轻轻一点,便与那船擦身而过。
我不由暗暗称奇,那咳起嗽来、眼泪鼻涕就要一齐流下的白发艄翁,莫非也会是什么隐迹风尘的武林异人?那只会乱飞媚眼的小姑娘,莫非也有如此高明的身手?竟能以一颗轻飘飘的莲子当做暗器?
但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这船上并没有别的人呀!
何况,就算是他们,他们又为何要在暗中监视?为何要在暗中保护小鱼儿?看他们和小鱼儿根本素不相识。
那小姑娘已端了盘鲜莲子过来,脸上在笑,眼睛在笑,那两只深深的酒窝也在笑──她在笑什么?她那两只端着盘子的手又白又嫩,实在不像能发出那般强劲的暗器!但一个终年劳苦的船家女儿,又怎会有这么一双白嫩的手?这祖孙两人,莫非真的是乔装改扮的!船是新的,他们的衣裳也是很新,看来,他们扮这船家勾当,还没有多久,也许就是冲小鱼儿才改扮的。
但他们这样做又有何用意?莫非阿鸢对小鱼儿的必杀令还没有撤,而这两人是来索命的,但是,也不像啊。
我看向小鱼儿,他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像是开心得很,惬意地吃着莲子。
我无奈的摇摇头,冲那艄翁笑道:"老丈,你贵姓大名呀?"
那艄翁道:"老汉姓史......咳咳,人家都叫我史老头......咳咳,我那孙女倒有个名字......咳咳,她叫史蜀云。"
我暗中苦笑,这每说一句话就要咳嗽两声的糟老头子,也会是个风尘异人、武林高手?
只听那史老头道:"云姑,莫要吃莲子了,吃多了莲子,心会苦的。"
我转头,看到云姑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里,果然正抓着把莲子,一面吃,一面瞧着我笑。
苍穹湛蓝,江水金黄,沿途两岸,风物如画。
小鱼儿笑道:"船慢慢走没关系,咱们反正不着急。"
史老头长篙轻点,船平稳前行,云姑换了─身青布的短衫裤,扎起了裤脚,更显得她身材苗条。
到了前面,江流渐急,但江面上船只却突然多了起来,而且每艘船的船桅上,都系着条黄绸,船上的人瞧见我们的船,都缩回了头。
史老头白须飘拂,一心掌舵,像是什么都没有瞧见,云姑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却像是高兴得很。
突然间,岸上有人吹响了海螺,晌彻四山。
四山回响,急流拍岸,十余艘瓜皮快船,突然自两旁涌了出来,每艘快艇上都有六七个黄巾包头的大汉,有的手持鬼头刀,有的高举红缨枪,有的拿着长长的竹竿,呼啸着直冲了过来!
云姑娇呼道:"爷爷,他们果然来了。"
史老头面不改色,淡淡道:"我早知他们会来的。"
他神情居然如此镇定,我不禁暗暗佩服。
只听快艇上的大汉呼啸着道:"我们只找江鱼,其他闲杂人等且避开!"
云姑突然轻笑道:"不要凶,请你吃莲子......"她的手一扬,当先两条大汉,立刻狂吼一声,撤手抛去刀枪,以手拖面,鲜血泪然自指缝间流出。
大汉们立刻大呼道:"伙伴们小心了,这姑娘暗器厉害!"
云姑娇笑道:"你还要吃莲子么?好,就给你一粒。'
她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连扬,手里的莲子雨点般澈出去,但却不是干莲子,而是铁莲子。
只见那些大汉们一个个惊呼不绝,有的立刻血流满面,有的兵刃脱手,但还是有大半人冲了上来!
声色不动的史老头到了此刻,突然仰天清啸,啸声清朗高绝,如龙吟风鸣,震得人耳鼓欲裂!啸声中,他掌中长竿一振,如横扫雷霆,当先冲上来的叁人,竟被他这一竿扫得飞了出去,远远撞上山石,另一人刚要跃上船头,史老头长竿一送,竟从他肚子里直穿过去,惨呼声中,长竿挑起那鲜血淋漓的尸身,数十条大汉哪里还有一人敢冲上来!
这老迈衰病的史老头,竟有如此神威!
史老头清啸不绝,江船己冲入快艇群中,那些大汉们鼓起勇气,呼啸着又冲上来,有人跃下水去,似要凿船。
我暗道:"糟了!"船一沉,就真的糟了。
但就在这时、一条黄衣黄巾,虬髯如铁的大汉,突然自乱石间纵跃而来,身形兔起鹊落,口中厉声喝道:"住手!快住手!"
数十条大汉一所得这喝声,立刻全退了下去。
只见这黄杉客站在一堆乱石上,自水中抓起一条大汉,正正反反掴了七八个耳掂子,顿足怒骂道:"你们这些蠢才都瞎了眼么?也不瞧清是谁在船上,就敢动手。"
史老头长篙一点,江船竟在这急流中顿住!
黄衫大汉立刻躬身陪笑道:"在下实在不知道是史老前辈和姑娘在船上,否则有天胆也不敢动手的!这长江一路上,谁不是史老前辈的后生晚辈。"
史老汉眼睛一瞪,厉声道,"客气了!老汉这一艘破船,几个穷人,怎会被足下看上,这倒奇怪得很,莫非足下是受人所托而来么?"
只听黄衫大汉连连陪笑道:"前辈千万原谅,晚辈实在不便告知。"
史老头道:"你不肯说,你倒很够义气,好,冲你这一点,老汉也不能难为你。"
长竿一扬,江船箭一般顾流冲了下去。一场血战随即消弭于无形、
江上生风,史老头掌着舵,又不住咳嗽起来。
小鱼儿突然笑道:"史老头,我虽然还不知道你是谁,细想来你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居然会为我撑船,我不但要谢谢你.实在也有些受宠若惊。"
他居然还是叫他"史老头"。
哪知这史老头反面向他笑了笑,道:"你莫要谢我,也不必谢我。"
小鱼儿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么我又该谢谁呢?是不是有人求你送我们这一程......你年高德重,我若猜对了,你可不能骗我。"
史老头弯下腰,不住咳嗽。
小鱼儿笑道;"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史老头脑色突然一沉,瞪着他道:"你小小年纪就学得如此伶牙利嘴,将来长大如何得了。"
小鱼儿也瞪起眼睛,大声道:"我长大了如何得了,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是你救了我,我就该怕你,没有你送我,我照样死不了,何况我又没有叫你送我。"
史老头瞪了他半晌,突又展颜一笑,道:"像你这样的孩子.老汉倒从未见过。"
小鱼儿道:"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他赌气扭转了头,江风,吹着他零乱的头发,他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显得微微有些发红,显出这个年纪特有的可爱来。
第三十三章 欲说还休
我看看小鱼儿,他一脸的轻松,以他的聪明只怕也想到了:这老头必定大有来历,如今竟降尊绎贵,来做船夫护送我们,那么,托他的那人,面子必定不小。这委托人人处处为我们着想,却又为的是什么?但他既然能请得动像这老人般的高手,想来又不致有什么事要我们来办的。想来想去,这个人只怕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神锡道长。
想到这里,我释然的笑了。
"无缺,"小鱼儿突然开口唤我。
"什么事?"我转头看他,他却眼神定定的看着前方。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那么多武林中人面前,仿若天神下凡,我当时在想,怎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完美的人呢。我自小在恶人谷长大,别人怕我,处处让着我,我以为是因为我厉害,见到你,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让人敬畏,我知道,他们哪里是真的怕我,只是长辈纵容调皮的小辈罢了。"
"小鱼儿,你......"
他却没有停下,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虽然嘴上说你没什么了不起,但心里其实是佩服你的。但是后来却听你说要杀我。"
"那是我师傅下的命令。"
"可是我却知道你在故意放过我。"
原来我做得这么明显吗?看来我故意放水的事情只怕也瞒不过两位师傅了,只是,我该不该把身世告诉小鱼儿呢?还是不行,时机未到,若我告诉他,只怕以我们现在的武功都难逃大师傅的毒手。还是等时机成熟一些再说吧。
"小鱼儿,那是因为我也很欣赏你,想和你做朋友。"
"你师父要你来杀我,你自己却想和我做朋友,这岂不矛盾的很?"
"师命是师命,我想和你做朋友是我的事情,我虽把你当朋友,但......该杀你的时候我也不会迟疑。"
"那什么时候是你该杀我的时候?"
"我不知道,但至少不是现在。"
"哈哈......"小鱼儿笑了,不是他惯常的邪笑或者伪装的笑,而是发自心底的,有些开怀,但又似乎带着点莫名的苦涩,"无缺,你知道么,你‘无缺'这名儿的确取得很好,你的确没有什么缺憾......你出身于世上名声最响的武林圣地,你少年英俊,不虑钱财,你的武功可使江湖中每一个人都对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谈吐和风神,又可使天下每一个人都对你着迷,甚至连江玉郎那样的人都会对你倾心,你的名誉也无懈可击,令人甚至在背后都不能骂你。"
他摇着头道:"天下若真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那人就是你。"
我微微笑道:"多谢夸奖。"
但他却接着悠悠说道:"但我却忽然发觉,你还是少了样情感,你彻头彻尾是个没有情感的人,你身上流的血,只怕都是冷的。"
我心中一凛,但还是淡淡一笑,道:"是么?"
小鱼儿大声道;"你不服么?好,我问你,你可真的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恨?你可曾尝过爱的滋味?恨的滋味?"
他接着道:"你甚至连烦恼都没有,愁闷、贫苦、失望、悲伤、羞悔、恼怒......这些本是所有人都不能避免的痛苦,但你却一样也没有......一个完全没有痛苦的人,又怎能真正领略到欢乐的滋味。"他长叹了一声,缓缓接道:"你既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没有真正恨过一个人,你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别人也许都羡慕你,我却觉得你活着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我默然半晌,而后淡淡笑了笑,道;"也许你说得不错。"
只因为这些情绪我似乎已经在前一世消磨用尽了。
小鱼儿苦笑道:"你虽然对每个人都谦恭有礼,但心里却绝不会认为他们值得尊敬,你虽然对每个女孩子都温柔体贴,但也绝不是真的喜欢她们。就像对江玉郎也是一样。"
他又长叹一声,道:"就算你要杀人,你心里都未必认为他是该杀的。"
我无言以对,他说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事实。
江风吹过,岸旁一片枯叶飘落了下来,充满了萧瑟之意。
只听得他轻声说:"即使你如此无情,即使你要杀我,我却......"到后来声音渐不可闻。
顺风顺水,末到黄昏,船已到了宜昌!
小鱼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从船上一跃而起,大声道:"史老头,多谢相送,将船靠岸吧,你虽然有些倚老卖老,但到底还是个好人,我不会忘记你的。"
史老头凝目瞧了他许久,突然大笑道:"很好,你去吧,你若死不了,不妨到......"
只见小鱼儿摆手笑道:"你不必告诉我住的地方,也不必告诉我名字,因为我既不会去找你,也不想以你的名字去吓唬别人。"
我躬身施了一礼,道:"多谢史老前辈和史姑娘此番相送之情!"
云姑把玩着几颗青色的莲子不言语,史老头喃喃道:"要寻找危险的话,就快快上岸吧,你们绝不会失望的。"
第三十四章 大侠府邸
虽然阿鸢已经叮嘱我不要去找江别鹤,但是事主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只见江别鹤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到,特意在岸边等候,他面含微笑看着我们,仿佛长辈来接离家许久的游子,一身蓝衫融入周围的暮色中,出奇的和谐。
"花少侠,约好今日相见,江某特在此相侯。"
我心中暗想,这只老狐狸不知要玩什么花样,但面上不动声色道:"江大侠真是太客气了,无缺何德何能劳您亲自等候。"
"花少侠不必过谦,应该的。不知这位小兄是?"
"江大侠,我也姓江,不过不是天上的仙鹤,却只是水里的一条寻常小鱼罢了,大家都叫我小鱼儿。"小鱼儿嘻嘻笑道。
江别鹤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忽然道:"小鱼儿,小鱼儿,我看来看去,越看越觉得你像我昔日一位恩兄。"
"那江大侠定然是看错了,我可没有什么扬名在外的亲戚。"小鱼儿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定是在心里加了句"只有些恶名远播的朋友"。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连江别鹤那副虚伪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
江别鹤叹道:"他是昔日江湖人中温文风雅的典型,也是千百年来江湖上最有名的美男子,我为小儿取‘玉郎'这名字,正也是为了纪念他的。"
我知道他说的定是我和小鱼儿的父亲,那个被他出卖早逝的江枫,可他那叹息如此的诚恳,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确实是为那个人惋惜。
小鱼儿大笑道:"你看我像个美男子?你说我旁边的这位无缺公子还差不多,他才是温文风雅的典范。"
江别鹤微笑道:"你们其实都有点像他,小鱼儿你笑起来有他那种无法形容的魅力;花少侠则是风骨像他。"
我微笑摇头。
小鱼儿却道:"只可惜,我没有那么好的命有这么个好亲戚,我那老父亲虽不是个美男子,但还活得好好的,只怕在家中抽着他的旱烟呢。"
"江大侠,我与人约好今日在这宜昌城中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