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这本是一个令人烦乱的普通午后。烈日正是夏日该有的热度,烫痛一些妄图捕捉光明的眼。它嘲笑不自量力的人儿,高高在上。
然而偏偏这并非一个普通的午后,或许该说,大体的相似并不能代表全部的相同,而这时空气中弥漫着的一丝血腥味,似乎是更有力的说明证据。
我偏笑江湖纷繁多自误
名剑庄。
三刻之内,从叱吒风云的武林名门,化作废墟一片。
人生为何?求名求利,终不过过眼云烟,求情求爱,却全是庸人自扰。
这横尸遍地的名剑庄,布满妖冶的血色,宛若最初盛放的曼荼。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名剑庄庄主幽冥剑沈尽锋,夫人姑苏第一美人木青瑜,名剑庄弟子八十二人,仆佣九十五人,尽数罹难,无一幸免。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死了倒好。
桀!桀!桀!
这真的是个普通的日子,民户中母亲仍在机杼织布,官衙里大老爷还剔着牙翘着二郎腿给无罪的老实人吃板子。遍地绿草繁花仍是葱葱郁郁,枝头鲜果也正肥嫩多汁。
一切如往日,无论多少人的生命从此成了人世的匆匆过客,日月不滞,风景依然。
你无法憎恨世间的无情,至多,要怪自己太过被牵绊,太过多情。只是真的离开时,有几人会洒脱?
世人笑我太痴狂我笑世人看不穿。
夏,又深了。
名剑庄,到今日为止。
月水红凤眸扫过一地狼籍,红唇带笑。
他直直走到名剑庄主沈尽锋的尸首边,凝神多瞧了几眼。这位昔日的英杰,连最后的一刻都是没有枉送盛名的--印堂泛青,年近不惑的一代大侠在将被刺杀的瞬间自断经脉而死,将唯一的妻室木青瑜护在臂中。宁可让自己死,也要保下爱妻。但他自诩聪明,却不知道,真是相爱的人,离了爱侣,又怎么独自苟活?
那柄染尽鲜血的幽冥剑,想必沈尽锋直到死也没有料想到,它有一天,会被自己最爱的女人,涂上她自己的殷红。
剑不伤人情伤人。
对着沈尽锋夫妇的遗体站了会儿,月水红绕开他们,径直进了大堂。
被洗劫过的御剑堂像是人入暮年,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气息,血腥还在空气中留有余味,直教人作呕。
这不是他要找的。
从御剑堂偏厅走出,别有洞天,连接着好几个花园,各自通往不同的楼阁房室。可,这些地方也已经过了扫查,没有人迹。
带着些失望,月水红驻足在"忆水居"的水池小桥上。对着池水有片刻的踯躅。
忆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个世上,只有人才会徒生痴怨,用七情六欲给自己加上桎梏。倒不如这忆水居池中的游鱼,哪顾得外面的腥风血雨,悠闲自得,在水中逍遥,好过人间受苦。
他默默盯着水面出了神。直到许久之后,一缕微风拂皱了池水,他的唇角,才渐渐地,勾起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
夏日灼热,唯一凉快的,便是水了?就可惜在连有这样好处的水也不是一味好,接触一久嫩一些的皮肤就会被冻伤。
夏凉比真正的冬天还可怕。
他将池水盯得更紧,明亮带媚的眼满溢着笑意。
"少年,拜我为师,我教你更绝妙的闭气法。下回就不会被发现了。"月水红满载笑意地对池中倔强之物说,他乐于见到池下起了微动。只等待了盏茶的工夫,姜太公钓鱼,却有愿者上钩。
池面轻轻漾开几圈涟漪。不一会儿,随着花拉拉的一阵水声,水中之物冒了出来。
只一眼,月水红就肯定了这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定是沈尽锋的嫡子沈剑。浑身赤裸又湿漉漉的他坚决只肯冒出一颗顽固的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珠子里既没有仇恨,也无惶恐,只是淡淡地,微皱着两道剑眉与月水红对视。
果然名门之后,虎父无犬子。
这一条漏网之鱼以为匿在水中就能躲开仇家的眼线,却好象不记得他自己也是人生肉长,即使他武功绝世的父亲在此前已给他灌入了一道护体的真气,但他小小年纪,身板还不够结实,终究抗不过池水的寒。
月水红估计这小家伙已经是熬到了极限,便说:"名剑庄已毁,不如拜我做师父,我教你天下最好的武功。"
水中的少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黯然的眼中滑过一道浅浅的惊艳。
月水红的五官是女子一样的柔和艳媚,就连姑苏第一美人木青瑜,也怕是抵不上他的十分之一。他若生作女儿身,早已倾覆几朝。眼前这个傻小子还不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怎样神仙一样的人物。
色不迷人人自迷
人一旦陷入绝境,就很容易对于周围出现的一切援助产生不可遏制的依赖。无论对方是谁。
沈剑终于把手伸了出去。
月水红笑了开来,灿若桃花。
如今的名剑庄,满目疮痍。
世上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一夕之间,名剑庄灭门血案被江湖传说成一场仇杀。名剑庄门下一百七十八人的尸身不翼而飞,庄中的财物一文不缺,独少了名剑派的百多本武林中再无复本的武籍与名震江湖的幽冥剑一柄。
不少人叹惋,也有唏嘘之声,但,不知哪年哪月,他们又将会全然忘记这件事,让它蜻蜓点水从记忆上划过。人都是这样,他们有悲天悯人的天分,却鲜少会有人拥有这一资格。
千丈水尚可量,人心壑最难测。
天下人自然不知道,他们以为已被灭门的名剑庄,竟然还有生还者。也不会想到,这个十岁的男孩子,在夏季里最毒辣的午后,在名剑庄的后山上,用一个孩子全部的力气给同门们掘坟。汗水,血水,泪水,泥土,全都混在了一块儿。爱,恨,情,仇,都在这个小小生命上种下了根。
他不停,即使十指缝里嵌满污泥,还混合着不断渗出的血;他不停,就算身体受不了忽冷忽热的折磨在烈日下数次昏厥;他不停,哪怕过度的悲伤他已无法负荷泪水决堤......他倔强地在空旷生硬的土地上刨挖出一个个的洞,挂着无比崇敬的表情。
这一切没有人知道,除了月水红。
他清晰记得那个不依不扰的孩子,那一个个像他一样倔强而执拗的坑。
大地也不禁为它莫名生出的创口叹息。这是怎样不肯屈服的一个孩子啊!那个灼灼的午后,月水红俊秀的身影,水红的长纱衣,湛蓝蓝无云的天,枯黄色微微叹息的土地,陪伴着十岁的少年沈剑,见证了他生命中最初的一次沉痛。
痛苦,是为了被藏匿而存在的。学不会隐藏痛苦,就要有再次迎接它的准备。
沈剑哭了。
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他本应该快乐地长大,学习天下最正宗的剑法,拜父为师,继承名剑庄。他有一群师兄妹,每个人与他都亲如家人。大家都疼爱这个俊俏的孩子,即使他不善言辞,有时会在练武房呆上一整天,少年老陈,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样活泼--但大家不会因此而疏远他,反倒更加疼惜这个不懂得疼惜自己的男孩。他这个年纪,就该是依恋母亲的时候,现在却无人可以依恋。且这该听从父亲指教的孩子,现在也没有人可以再教导他。
两天两夜,沈剑挖着挖着就会晕过去,醒来之后继续挖,终于在第三日高烧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月水红原本是怀着一些好奇,想看看这个孩子的任性究竟能否抵挡住现实的残酷。但是渐渐地,他却发现这绝非一件有趣的事。沈剑太钻牛角尖,他执着到了可怕的地步。
他......将会大有作为。
我偏笑日月竟不如沈剑
夏夜微凉了。
沈剑跟随月水红去了水月阆苑。
在他高烧了不知第几日后醒来时,后山上已规整地造好了一百八十座坟。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是空坟。周围被临时移来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新造的几道沟渠,一些纤细的新木,构成了一个简易却不简陋的太极八卦阵。
月水红轻轻地抱起已经被血污泥泞弄得邋遢不堪的沈剑,让他在自己肩上睡去,让他的泪水,染湿自己水红色的纱衣。
从此刻起,你沈剑与那化作黄土一堆的名剑庄,一刀两断。
"沈剑,沈剑,你可愿拜我为师?"
"你武功能不能打赢莲教教主月水红?"
"至少可以是个平手。"
"那,我就拜你为师。"
谁会想到,莲教教主月水红第一个亲收的开山大弟子,竟是他自己去求来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沈剑虽然倔强固执,却是个十足的好孩子,对于是非善恶,他心中通透。
带着沈剑,身披月色,沈剑你,从此,将淡忘过去。
月下的小沈剑信誓旦旦地说,他总有一天要拜天下第一的月水红为师,他也要有一天,成为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天下究竟有多少个第一?天下第一的月水红,就竟有什么可以被当作第一?如果他是第一,那江湖上那些有名有姓的天下第一又所谓何来?争来争去,争个虚名。
小小的沈剑,只是被这个道貌岸然的江湖所欺骗。
月下水红袍,美得眩目。沈剑看得出神,他听见朦胧月下,那个宛若呢喃的声音。"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因为,我就是月水红。"
第一章
"步云,你哭什么?"
这一天正逢日光明媚,穿过水月阆苑的水阁,再绕过八卦阵密集的翦风斋,原是来找教主的采薇意外地在莲池边上巧遇了梨花带雨的步云,一时间对这个平素作风大胆的步云竟会被告弄哭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绕着步云走了一圈,后者觉得怒了,瞪了她一眼。
"走开。"她沙哑着嗓子,眼眶还是红红的,"现在谁接近我谁就是我的仇人。"
"怎么了?总不会你给沈师侄亲手做的点心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吧?不是吧?他上回在洒浪轩时看你的眼光--"采薇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是没能得出个结论,注意力重新回到步云身上。步云咬咬牙,四处环顾一圈,又忿忿不平地盯了她一眼,才开口道,"你犯傻了?小心被教主听见剥下你的皮。"采薇吐吐舌头,自知失言。
蝉鸣阵阵,转眼在水月阆苑已是第九个年头。浮光掠影,白驹过隙。
他还记得自己初来水月阆苑时,被这座真正的神仙府邸给震住的那种极大惊叹。
传说中的"水帘洞",原来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料谁都想象不到,莲教的总教坛,竟就设在莲山瀑布之后。穿过湍急厚重的瀑布水帘,就是一个嵌满琉璃金碧辉煌的洞穴,往往世俗之人,就算武林高手,能够霹开莲山瀑布水,却会在此洞穴中止步。因为这个"尘缘天窟"中,被莲教左护法月行宫设下了重重机关,非本教之人如若擅闯,绝无生还可能。
沈剑曾听说过有绝世高手的确会近水而居,真正亲眼见到,又是另一种震撼。
不过水月阆苑不仅止于此。启动机关后,幽幽暗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水阁回廊通往莲教的各个角落。直到走出回廊,才是柳暗花明。
教坛正中心是教主的水红别院。
如果说左护法那个无处不是机关的,几近变态的翦风斋是巧夺天宫的话,那么水红别院就是人间仙境。特别在日暮时分,那满天满眼的红铺满天空,从深红,水红,到天尽处忽现的一抹银白,构成一幅绚烂的艳丽图画。
沈剑是月水红的嫡系弟子,在教中地位也非同凡响。从他十六岁收了弟一个徒弟起,算到今沈剑的亲授弟子已有七人。
幽冥剑如今也有了新名,叫作天绝。
在入莲教的第一天起,生为莲教人,死为莲教鬼。名剑庄,从此成为他生命中再不能触碰的禁忌。
人倒底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欺骗,还是单纯地为了自己?
江湖上的少年侠客"天绝剑",来去如风,英俊伟岸,武功卓绝。有几人晓得,他就是当年惨遭灭门的名剑庄后人,天下第一月水红的唯一传人?
笑笑笑谁道天绝是英豪
武林一片乌糟糟
碧萝庵中美人俏夜请情郎把月邀
名门正派不得了
武当长老老杂毛不过牛鼻糟老道
不及黑道神龙教毒草毒虫充名药
再骂半仙楚逍遥倜傥风流酒中泡
却说正人又君子遍数群英竟廖廖
可笑可笑
群英群侠不要恼想找我也找不着
我逃逃逃
署名"一片云"。倒是难为此人写了这么一首狗屁不通的歪诗涂到城门外,唯恐往来的武林中人漏看了这绝妙佳句。
当然,这么好的用心是不该白白被浪费的。有人敢写,就有人会看。于是,不过几日,这片逃之夭夭的云便传入了各位江湖豪杰的耳朵,不少人是观个热闹,但也有一些是真正被激怒的。他们恨不能活捉这贼云,先扯烂那张乱说话的嘴,再狠狠将其碎尸万段百八回。
想是这么想,敢光明正大发泄不满的却全是榜上无名的小鱼小虾。毕竟名门正派也丢不起这个脸,说他们与无知小辈计较。
采薇轻叹一声,挨着步云坐下来。
一片云......人们只当作一片云是个狂妄小儿,但却不知道,这是莲教布下的局。教主聪明一世,想到利用一个人引开各门派的注意。当然,只凭贴在城门上的几行破字是不够的,名门正派,琐事也多,既有向阳面,自然就有为人所不知的阴暗面。近日这些门派应该已收到了来自"一片云"的信,将该派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全拿了出来,搅得本是井然有序的江湖而今一片人心惶惶。
这么做,却只是为了到时莲教出马摆平"一片云",制造更轰动的效果。
莲教这一名江湖中,教在江湖外的大教,在老教主传位后终于再次得见天日。没有意外,莲教中人,等这一刻已久。
利用老狐狸间的相互猜忌达到自己的目的,月水红不仅仅空有外貌的绝世。
"教主为人好,有什么话能让教主生气?"采薇并不相信,但见步云一脸为难的神色,心里暗自嘀咕着也不禁小心了点。她轻握住步云的手,发现她掌心里冷汗直冒,深夏天气,人冰得诡异。步云不耐烦地轻蹙秀眉,说:"你不提最好,一提就又是惹我伤心,何苦?"话语间满是怨怼。
揣测步云一定是惹着教主了,采薇于是噤声不语,让步云情绪再平息一点。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采薇抬首看看天色,才终于又劝道:"教主虽已而立之年,但心性还像年轻人一样别拗。如果惹你难受的是沈师弟,大不了骂他一顿。但教主不行,他是须要人哄的。你自己最好也多担当待些。"她握住步云的手又紧了紧,见她缓缓点头,才眉心微展。
话虽如此,不过她也真是难以想象月水红生气的模样。谁让他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姑射神人,不管什么样子都好看得很,更不用说他总是一副无欲无求,云淡风轻的态度,谁都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了。
她与步云都是从小在莲教长大,六岁起跟从右护法月燃雪习武。在右护法出家后,她们的武功也就没再练下去,不过总算比起武林上的二流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代教主一共收了三个徒弟,都是同年,但按辈份算来,应是月行宫接位。可是,月行宫痴于八卦五行,荒废武艺,教主之位,非月水红无可担者。上代一死,莲教元气大伤,在多年的沉寂后,现在才得已重现江湖。像月水红那样无欲无求的人,何时开始愿意问路江湖了?虽然这极可能是他一时的兴致所致,但毕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