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我。
我茫然地抬起手抚住脸,左回风冷冷地瞧着我,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时候?
好象自从上一次在左家庄的病床上醒过来以后,他再也不曾这样看我,更不用说出手打人……如今是为了他的父亲吗?
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外面的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
无端惨遭毒手的人,明明是唐梦,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没有打他,他凭什么打我。
脚边一声轻响,低头一看,方才一直紧紧捏在手里的包袱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地上跌散了,装着各种药粉的小瓶滚了一地。
本能地弯下腰想收拾一下,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我的手,左回风盯住那件染血的外衣,伸手拾起来展开,看着上面殷殷的血迹,眸光逐渐转为暗沉:“唐梦是心脉断绝而死的,不会流这么多血;褚隐南身上没有外伤,也不像有内伤……你受伤了吗?又吐血了?”他的手迅速搭在脉门处。
“我没事,这些全是唐梦的血!”我狠狠挣了一下,把手缩回来:“唐梦最重视的人确实不是我,可是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只有她肯伸出援手……她只有十九岁,成婚才九天,这样一个女孩子究竟犯了什么错,竟令堂堂武林盟主不顾颜面到从背后偷袭的地步?就因为她是我的小妹?”一股悲愤突然直冲上来,填满了整个胸臆,我笔直地迎视着左回风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说我总是选最窄的路走,令尊出手时,可曾给我留下其它选择?”
这些问题,左回风没有回答,他只是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我。
于是我知道,即使是他,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话虽不多,但似乎已经说到尽头。我望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连重新收拾的心情也没有:低声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堪堪站起身来,右手突然被拉住了,跟着猛地一带,我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跟着腰上一紧,被他死死抱住。温暖的触感从紧贴的身体上传过来,然后是炽热的嘴唇,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抬起手勉强推拒了两下就软软垂了下来。
当他终于把嘴唇移开时,我已恍恍惚惚。迷离间没有了天与他,没有纷纷扰扰的世事,没有唐梦唐斐左益州,只有我和他。
耳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不准,你懂不懂?你居然走得这样容易……”
喘息良久,我才渐渐明白他在说什么。
并不容易,我们毕竟纠缠了这么久;纵使心头的恨意像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却始终磨不去昔日在矛盾挣扎中积下的点点柔情。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
左回风,我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你。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他抱得异乎寻常地紧,再这样下去,也许真的会就此沉溺。我闭了闭眼睛,猛然使出几成内力才脱开身,斩钉截铁地开口:“我有我的责任,你也有你的;有些事非做不可,不想做也得做,你……别再难为我了。”
左回风没有马上反应,他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垂下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来,唇边缓缓绽出一抹笑意:“原来,到头来,所剩不过‘难为’二字。”
左回风很少微笑,然而每次一笑都像春风拂面,说不出的好看。在今天之前,我从不知道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着淡淡的笑容,竟可以惨淡至斯。
他悠悠道:“秋,你我相识也有四个多月了。我的心意虽然不曾明说,但从来没有掩饰过;你装作不知,却也从未拒绝。我一直想要你开开心心,遇到事情,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什么都肯为你做。我一直在想,尽管我对不起你,左家也对不起你,但你为人善良,终有一天会放下心结接纳我。”
“虽然比不上你那么亲厚,我也一直把唐梦当作妹妹,她去世了我也难过。”他的笑容渐渐敛去,只余眼底的萧索,“人一旦死去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说要与我爹同归于尽时可有一星半点考虑过我?我以为你至少会和我商量一下,没想到你只想要我别难为你。”
“相交一场,我终究只是个外人。我不再难为你,过了今晚,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我之间……就此算了罢。”
最后一句话余音袅袅,在屋里反复回荡,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只觉得心痛如绞,痛入骨髓。这个舒适的房间还有房间里负手而立的左回风突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为什么会这样,他说的……不正是我要的吗?
我径直朝房门走去,方寸已乱,我要离开。
宁可在黑暗里走上一夜,宁可面对唐斐冷漠幽深的眼神,我不要再呆在这里。
手刚刚触上门把,背心一痛,全身顿时动弹不得,左回风从背后拂中了我的穴道。
下一刻整个人已在床上,左回风伏在我身上。背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那双总是罩着冰霜的眼睛里却毋庸置疑透出了痛楚和慌乱,我听见他轻声说:“秋,别这样,你不要哭,我不该逼你……”
我哭了吗?
他开始吻我,随后两只手一寸寸一层层解开了我的衣服。细碎的吻从颈项处一点点下移,密密地洒满胸前。我的身体随之一点点热起来,开始发烫。
过了些时候,他把刚才的穴道解开了。
雨声沥沥,仿佛无休无止。
我注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缓缓闭上眼睛。
左回风,等这一夜过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但是此刻,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番外:芳草斜阳
夜半了,屋里的一点灯火还在寂寂地摇曳着,悬着雪青色幔帐的大床一半映在光晕中,一半隐在阴影里。
剧烈的动作已经停止,随着欲望渐渐沉寂,睡意迅速漫上来,左回风拢拢被子,抱着怀里温软的身体,几乎想去梦周公了。然而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睡意立时以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唐秋睡着了,或者说半睡半昏过去了,雪白的脸上汗泪交织,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左脸上还残留着隐隐的红痕。
他心里狠狠地紧了一下,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探探鼻息。
早上离开时,他还在被子里睡得好好的,短短一天居然憔悴了这么多。
他还在生病,而且病得不轻,却坚持要回唐门去。
天气很冷,左回风仔细地把被角掖好,才披衣下床,命人送温水过来。
先细细净一遍脸,再沿着柔韧修长的线条一点点擦拭,全身上下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红痕,衬得肌肤愈发苍白得几近透明。
为唐秋擦拭身体对他来说算是驾轻就熟,趁某人昏迷时光明正大地做过好几次了。左回风有时觉得以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而言,他对这具身体的了解远超过身体的主人,毕竟唐秋很少会真正对自己的状况投以关注。
左回风还记得三天前刚把唐秋抱回来时陈大夫凝重的脸色:“这位公子体质本虚,如今五内郁结,气血亏空,加上受伤,至少需要卧床调养半年,切忌再劳神费力。”
开过药方,看了看左回风的脸色,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少庄主也不必太过忧虑,病在心,则愈在长夏,夏天不愈,冬天必然病情加重;此病由来已久,现在又正值冬天,痊愈自然不易,唐公子若能好好调养,今夏或能除去病根……”
其实早在唐秋离开左家庄的前一天,舞柳就曾经暗示过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她坐在书房里低声诵读医书:“病为本,工为标。标本不得,气血不服,忧患不止,精气弛坏,则形弊血尽,功不立者……”
念了一遍又一遍,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明示,直听得左回风心浮气躁,掷去手中的书卷:“他的医术比你如何?”
舞柳微笑道:“纯以医术而论,唐公子艺业之精,当胜我一筹;以他的本事若当真用心诊治调养,纵然被下了金银环花至毒也不应元气损伤至此,所谓医者医人不医己,无心而已。”她收起笑容撇撇嘴:“这位唐秋一看就是无心之人,倘若重回故地,迟早又会大病一场。”
“难得你也会担心别人。”
舞柳冷冷横了一眼过来:“我不是担心他,我是同情你,哥你怎么找了个这么麻烦的?”
结果不幸言中,现在想来,或许真的应该把他强留下来。在蜀中不过待了十几天,唐秋整个人一下子虚弱下来,当初在左家庄费尽心思为他培起来的一点元气早就消磨殆尽了。
病一场固然糟糕,最糟糕的是他不但不能休养生息,还必须继续劳神费力下去……
等到自己也简单清洗过一遍,回到床上,左回风已经了无睡意。
父亲的意图很清楚,唐秋的立场也很清楚,既然无法善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唐秋还是像以往每个晚上一样,本能地朝温暖的地方靠,不一会儿就牢牢贴在他身上。身体可能有些疼痛,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血色,映在温润的灯光里,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毁去左家、毁去唐门,毁去可以毁去的一切。父亲没有直接向唐秋下手而是选择了唐梦,或许也是顾虑到这一点。
某种程度上,左回风知道自己和父亲有相象之处。在大理韬光养晦长达五年后,左益州隐藏在极深之处的戾气并没有丝毫消退。
之前想把唐梦一起带离唐门,或许正是因为隐隐觉出唐梦的存在会是一个可大可小的变量。
唐梦是明慧美丽的女孩子,纯以资质而论,她当可与舞柳一争高低;然而她终究没有舞柳那样潇洒,也就不能放下该放下的,抓住该抓住的。
七年前,舞柳离开了左家庄,只身前往蜀中,嫁入了一户殷实人家。
左回风可以漠视江湖中的血雨腥风争权夺利,但他无法不为相伴十八年的妹妹的离去而怅然若失。
他还记得自己兄妹二人在左家庄园里漫步时的情景。
其时斜阳如画,芳草茵茵,舞柳的笑容盈盈如水:“哥,你该为我开心才是,你知道我早就盼着远离江湖是非。”
她敛去笑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论对爹还是对江湖,我都已经失望了。”
左回风没有接话,那时的他曾经以为,就像红日每天必定东升西落一样,妹妹永远不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即使嫁人,即使生儿育女。
他的妹夫非但不是什么风流俊雅的翩翩公子,甚至也不会武功;武林内外,爱慕她的年少才俊不知凡几,然而只有左舞柳自己知道什么样的男人乃至什么样的生活真正适合她。
所以她抛下了相伴至今的父兄,抛下了天盟内外的一干事务,抛下了如日中天的名声,离开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恋。
于是左回风知道,生活中总有一些无法逾越的东西,必须放弃或者说必须接受,正如左舞柳的离去,以及他自己的无法离去。
以及,明天清晨,唐秋的离去。
然而,即使穷尽所有,即使机关算尽,总有些东西最终是必须抓住的……
既然不能面面俱到,那么,不妨牺牲一些。
必须做出决断时,他只会比当年的左舞柳更绝更狠更干净利落。
一旦作出决定,倦意很快席卷而来。左回风低下头,静静端详着眼前雪白的容颜;在合上眼睛前,他没有忘记小心地伸手把蹙起的眉心抚平。
第二十七章、抱残守缺
车声辚辚,左家的势力范围被抛在后面,越来越远。
身体还是隐隐作痛,但随着药力逐渐发散到四肢百骸,感觉已经好多了。我斜靠在柔软的毛皮垫子上,下意识地拢拢衣襟,早晨初醒时的羞窘愠怒又再次袭上心头。
那种感觉很难忘记——在片片瓦解般的疼痛中勉力撑起身来时,抬头是某人关切中带点玩味的眼神,低头是自己胸前密布的点点淤痕,有的殷红有的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