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灭————摇摇晃晃

这句话终於把阿孝努力抑制住的泪水蜂拥的激发了出来，泉涌一般顺著脸庞滑下，迅速染湿了前襟，阿孝如石化了般呆呆的哭著，无声的哭著，没有一丝声响……陈霆菌就这麽平静的望著他，不敢做任何安慰，直到看见汩汩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方才大惊失色，拉住护士大吼道：“麻醉剂要什麽时候生效……他快把舌头咬断了！他死了你们谁能负责？！”

女护士被陈霆菌疯狂的样子吓了一跳，害怕的说：“可这是神经麻醉，而且是身体100％完全麻醉，最少也要10分锺才能生效啊……”

陈霆菌甩开护士，急忙去掰阿孝的嘴，阿孝咬得紧紧的，怎麽也不松开，整个口腔里血糊一片，血更渗到脖子和下巴上，鲜红刺目，惨状骇人！陈霆菌急了，狠狠的掐住阿孝的脖子强迫他张嘴，阿孝被掐得窒息，终於微微张开了渗血的双唇，陈霆菌见状急忙拿起旁边的毛巾，狠狠塞进阿孝的嘴里，使他不能再咬到舌头……不知是否麻醉的药力发作，阿孝的身体渐渐瘫软下去，如同骨头全被抽空了一般。护士见状，慌忙去叫医生，陈霆菌顺势把阿孝的头垫在腿上，生怕血堵住他的喉咙而造成窒息。

阿孝的身体逐渐进入完全的麻痹，眼睛模糊了，耳朵渐渐听不清了，触感也渐渐消失……他多想再见梓明一眼，再抱抱他，再对他说几句话……然後，再随他一起去……可是身体几乎连呼吸的力气也丧失了，沈沈陷入前所未有的空洞和孤立，宛如所谓的濒死体验，轻飘飘，空荡荡，灵魂出鞘，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躯壳……

陈霆菌痛苦的看著宛如死状的阿孝，轻轻抚摸他阖上的眼睑，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阿孝，你还没问那个好消息是什麽吧……我现在告诉你……那就是……你再也不会为他而痛苦了……从今以後，他将从你的生命里消失……完完全全……不会有任何记忆，也不会有任何将来……”

那一刻对阿孝来说，究竟是“身死”还是“脑死”，似乎已经很难界定了。

久到宛如真正死亡般的沈睡里，梓明的笑容，梓明的声音，梓明的拥抱，梓明的亲吻……一幕幕，一丝丝出现在恍惚的梦魇里……那个嚷著要阿姨收养他的小男孩，那个整天跟在身後哥哥长哥哥短的可爱孩子，那个欺负他折磨他的任性弟弟，那个和自己颈项相交拥吻缠绵的男子……模糊的影像如破裂的镜子，飞花碎玉般溅开、散落、碎灭……

从一个病房到另一个病房，感觉上好像没有什麽不同，身边总是白衣白褂的医生、护士，耳边总是叮叮当当的剪子、刀具声，鼻子里，总是刺目呛人的药水、氨水、刺鼻气味……只是阿孝怎麽也不会想到，这里已经不是他生长的那个地方，而是远在万里之外，他曾经住过又逃离而去的美国……

陈霆菌坐在休息室里，一只烟接一只烟的抽。老医生走了进来，摘掉头上的面罩，手套，气喘吁吁的说：

“改良精练的血清已经成功植入他的体内，这两天会继续观察会不会有排斥现象……理想的话，问题应该不大……”

陈霆菌呆呆的望著地面，沈沈的问：“最快什麽时候可以进行第二个手术……”

老医生转过身，严肃的看著憔悴的陈霆菌，厉声说：“霆菌，我警告过你，病变血液的透析、血清注入是危险性很高的手术，但只要家属同意并不违法……可你提到的脑神经部分切除手术，已经到了违法的边界，病人目前仍然处在完全昏迷状态，而且脑部神经完全正常，你没有权利……”

“我知道！”陈霆菌突然站起身扔掉烟头，“我是信任你才这麽问的！放心，神经切除的手术我不会在你这里做的，免得辱了你的名声！”

“你这是什麽话？”老医生生气了，“几个月前这孩子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我就察觉你对他的感情已经过头了……身体侵犯就算了，你没有权利切断他正常的思维能力！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做了那种手术，他就会丧失所有记忆，甚至是思考的能力……你忍心……”

“你不会明白的，我根本是在救他！”陈霆菌居高临下的瞪著老医生，狠狠的说，“他最宝贝的弟弟死了，他一听到那个消息就几乎咬断舌头……等他一醒来，再次意识到这个现实的时候，你认为他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吗？我这麽做，只是想他忘了那个痛苦的回忆，只是想他能为自己活下去！”

老医生怔怔的看著陈霆菌烧红般的眼睛，久久无言，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麽想的，短短的接触，我已经觉得那个孩子很可怜了，天生有那种遗传病，被弟弟虐待，又和你纠缠不清，以後的将来，怕是更难……霆菌，你是个有分寸的人，我只是觉得，那孩子的命运如何，是生是死都要由自己决定，你并没有权利……”

“可是我爱他！”陈霆菌打断老医生的话，呜咽的吼了一句，“你忍心看著你喜欢的人死去吗……为了他，我什麽都做得出来……我决定了！”

28．

血清移植手术之后，三个月很快过去了。

如同手术刚完毕之时，注入的血清没有发生任何排斥不良反应，可是同时却也得到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改良的血清没有发生作用！

老医生无法解释，焦虑的陈霆菌又专邀了几位全美闻名的血液系统专家进行联合会诊，依然毫无结果。无奈之下，陈霆菌只得决定为阿孝办理出院手续。

三个月来，大多的时间里，阿孝都是在昏睡和麻痹中度过。即使偶尔的清醒片刻，大脑也宛如锈死了一般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印在护士医生里眼中的这个男孩，总是睁着无望的眼瞳，平静而黯淡，失神的看着窗外。这段时间，Justin和Anna都经常来看他，亲切的跟他聊天、交谈，尽管阿孝从未如此沉默寡言过，他还是勉强的应对着好心的两人，偶尔说出的一两句话，却让两人窘迫的不知如何回答。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是吗？”

尽管表哥一再强调不可以跟阿孝提这件事，老实的Justin还是不忍欺骗，小心翼翼的说:”不是的……医生说这种情况一般会在中年时期发病，也就是30岁左右，所以你……哎唷……”

Anna狠狠捏了Justin的手臂一把，忙着解释说：“阿孝你别听他胡说！手术很成功啊，你会一直健健康康的，就和我们一样……”转过头对傻愣着的Justin吼：“你这个死鬼，怎么能这么跟阿孝说话！”

Justin抱歉的说：“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实话实说嘛……哎唷！“

Anna生气的揪住Justin的耳朵，漂亮的脸蛋气势压人：“你再这么不会说话，我可不保证不揣了你！”

“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啊，你不是一直说最喜欢我傻乎乎的样子吗？”Justin那么大的个子，却可怜兮兮的抱着女友求饶，那样子十分搞笑。

阿孝看着两人幸福的打打闹闹，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正常的男女之爱，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漂亮的男女，彼此真爱，随意的交谈、拥抱、打闹……直到被世人祝福着走进教堂、结为夫妻，生下自己的子女，享受家人相聚的幸福温馨，相伴彼此走完短短的人生之路……应该是这样吧？

可是这些，离我太远、太远，永远只能远远的看着，羡慕着，而摸不到、感受不到……人们说所有的生命都有残缺，那我……缺少了什么呢？如果可以，我也想和其他人一样，有爸爸妈妈，有温暖的家，可以上学读书，可以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可以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可以幸福的活下去……可是好像，一切都不可能了……

梓明，我曾以为，只要有你在，就算是再残缺的人生也可以努力的活下去……现在，你去了哪里？一个人孤单吗？放心，放心，我大概很快就可以去陪你了，真的，真的……

吵闹的两人看见沉默哀伤的阿孝，不好意思的停了下来。Anna怜惜的握住阿孝的手，勇气满满的说：“其实我不赞同你留在他表哥身边，他和Justin这个傻鬼不一样，精明又自我，他虽然喜欢你，却一定会让你按照他的方式活着……所以我其实很担心啊……”

“喂别这么说表哥嘛，他那么喜欢一个人，我可是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就好像他前几天跟我说本来还想给阿孝做部分脑神经切除手术，但是看到阿孝的情况稳定也就放弃了……他可是时时刻刻都在为阿孝着想啊！”

“啊？开什么玩笑，脑神经切除？”Anna大叫起来，“太恐怖了，要是真做了阿孝就成植物人了！你表哥真恐怖，变态啊！”

“好了别这么说了，反正我们也在阿孝身边，要是表哥真做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我们也可以阻止不是吗……”

由于两人是用英语在争论，阿孝并未理解其中的意思。房门这时突然打开，走进面色阴沉的陈霆菌。Justin和Anna只好尴尬的站起身。陈霆菌不去理会两人，直接走到阿孝面前，满脸温柔的说：“阿孝，可以出院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阿孝涣散的眼瞳微微动了动，缓缓的起身。

汽车在阳光铺撒的金色海岸边停下，陈霆菌备好了泳裤，让阿孝在车里换上。

“这么久都闷在医院，你得好好运动一下。”陈霆菌拉着阿孝往海边走。

“可是我不想游……”清爽微凉的海风让阿孝的头脑渐渐清醒，眼见浩瀚无边的大海，身体却不由往后退。

“没关系，我给你备了游泳圈，你还可以扶着我。”陈霆菌拍拍阿孝瘦弱的肩膀，“怎么？以前有勇气跳江，现在连游泳也不敢？”

“不是……”阿孝陡然沉默下来。蓝色的水，凉凉的水，已然提醒他想起以前的事，那时，梓明把他拉进那个大浴缸，温柔的为他擦洗，搓背，在水里紧紧的抱着他……

恍惚间，身子已被陈霆菌拖下水，盐盐的海水味窜入口中，呛得阿孝十分难受。陈霆菌轻轻托着他的腰侧，大声的说：“阿孝，你说在水里泡一泡就会清醒，我也希望你能清醒一点，你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你自己而活着！”

沉沉浮浮，阿孝的身体如浮萍般无力的漂动着，如不是陈霆菌的托衬，他一定早已没入深处。那黑色的眼瞳中宛如没有了灵魂，只机械的睁开或阖上。淡红的嘴唇微开着，任海水灌入口中也毫不察觉，如同一个无神的娃娃。陈霆菌看在蓝色的眼瞳里，只觉得发自心底的怜爱阵阵上涌，遂紧紧抱住阿孝，让他伏在自己的肩上，无比爱怜的说：“阿孝，你失去了一个弟弟，我知道你有多么痛苦……我很想为你分担，给你补偿，如果你愿意，我愿意成为你的亲人，朋友也好，哥哥也好，只要你以后不再难过，不再孤单……”

此刻的海滩上游人不多，两人静止在水中央，很久很久。

水是凉的，阳光是暖暖的，陈霆菌的身躯是无比炽热的。阿孝感到一阵恍惚，轻轻推开陈霆菌，恬静的笑了笑。

“妈妈说，人能在世上走一遭不容易，既然来了，就要好好的过每一天……更何况，我还能有多少日子……”淡黄的阳光，湛蓝的海面印衬着阿孝干净安祥的脸庞，如天使一般美丽。陈霆菌疼爱的轻抚他的唇线，难过的说：“我不会放弃给你治疗的，我会让你好好的活着……”

阿孝依旧恬然一笑，灵活的游开，静静的向岸边游去。

“哥……看我们谁游的快，你一定比不过我呵呵……”

“哥……这里没有人，我们来裸游吧哈哈……”

“哥……你不舒服吗？我拉你上岸……”

哥……哥……

阿孝伏在岸边，不断涌现的一幕幕让他的心脏几乎要被痛苦生生的逼炸，几乎要从皮肤里渗出血来。他猛的把头没入水中，深深的，深深的……

“阿孝，阿孝！”陈霆菌的呼声和触感让阿孝从水中浮出，“你要干什么？刚才还说要好好的活着，怎么又……”

“没有……”阿孝惨笑着，“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窒息得快死之前是什么感觉……”

陈霆菌听得脸色唰白，担心的说：“我以为你的情绪稳定才带你出来，没想到……这样的话我以后怎么敢留你一个人？”

阿孝却不接这个话题，恍惚的说：“霆菌……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一直还是很感激你的……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你的要求无论什么我都会答应的！”陈霆菌温柔的为阿孝擦拭头发穿上外衣，轻声问，“什么事？”

阿孝仰躺在沙滩上，出神的望着天空的海鸥，憧憬般的说：“梓明写过那么多好听的歌，你可以把它们整理出来，唱给我听吗？”

“当然可以啊……”陈霆菌喜出望外，激动的握着阿孝的手，“我可以把梓明的歌都发行成专辑，让歌迷们永远记住他是一个出色的歌手……”

“这样太好了……”阿孝满足的闭上眼睛，好像快要睡着一样喃喃的说，“我有点渴了，你可以拿点水给我喝吗？”

“车里有水，我马上去取，你等我一下！”陈霆菌跳起来，快步往车边跑去。

“霆菌——”阿孝突然在身后轻呼一声，陈霆菌惊讶的回转身去。

“谢谢你……真的……”阿孝静静的平躺着，暖暖的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陈霆菌朝他温柔一笑，快步走向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