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雪经纶 卷二————太阴玄武

第四十六回 柳女姬清

怪面女子出手凌厉，那剑针却是突得被飞来的细物削去了针尖，落到莫问书心口上的时候，只剩了段钝针，全不能伤他半分。这地上如今有的是那莫问书的血，那落地的断针，还有一枚斜插入了土里的柳叶。

“哼……呵呵呵……”怪面的女子见了这柳叶，轻笑了出来，丢了剑针伸出手就要去抚莫问书的脸，嘴里叹道，“他竟会为了你来……他当真对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她的手还未触到莫问书的颊，又是两道绿影飞过，仍是柳叶，刷刷的削断了吊着莫问书的两条黑鞭，青影瞬的飞过，莫问书就被带离了那怪面女子的手边，那青衣的人影正是先前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谈飞雪！

谈飞雪单手带着莫问书才离了那怪面女子三尺远，却是有些不稳的晃了下身，幸而莫问书在这个时候站住了脚，两人互相扶持着勉强算是站住脚。莫问书望着谈飞雪苦笑，却是不知该说何才好。他才心痛的无以复加，他才只想死了不再见到这人倒也好，如今他却这样出现在面前，又是这样惹人心疼的样子，莫问书只觉得自己可笑。他自己已是痛的无法言喻，却仍是担心飞雪，他禁不住的伸了手起来，强忍着肩上的剧痛抚开了谈飞雪垂到额前的散发，轻声道：“飞雪……你为什么还要来……”谈飞雪听了这话，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却是说不出话，喘了几下后，虚声道：“你想死在这么？”

“我来求她救你的。”莫问书唇角泛起个无奈的笑，心里已料定自己是受了摇光和众人的骗，却仍是把这话说了给飞雪听，“只要你能好，我只要你能好。”

“傻子。”谈飞雪冷哼了一声，却是笑了，看着他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对望着，只觉得很久没见到彼此的样子，这天地间仿佛却只剩得了他们两个。

“哼！谈飞雪！你还有力气动的么！”那怪面的女子忽然插了进来，想要搁开他们两人。谈飞雪却是快她一步，带了莫问书起身，踩着轻功又后退着飞出了几尺。那女子见他带着莫问书逃开，似乎更是激愤，拂袖扬了阵劲风过来，竟是带得一片剑针飞来。谈飞雪强提了口气，拎着莫问书几番闪躲，迫不得抽了莫问书佩在腰间的拭雪出来，瞬如电光，挡了那些剑针。落地的时候，却终是站不住脚的单膝跪地，又生吐了口血出来。莫问书见他这样，一惊之下要去扶他，却见得那女子提了剑针向着谈飞雪直冲而来，当下不再做思考，转了身过来将飞雪拥入怀中。

“唔——”莫问书一声闷哼，那剑针深深没入他肩头，终是没有落在谈飞雪的身上。那怪面女子显是一愣，没有料到莫问书会反身替躺飞雪挡下这一针，只盯了莫问书去看，见他那身体终是慢慢软了下来，跪倒了在谈飞雪面前。

谈飞雪也是一愣，不曾想过莫问书是当真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颤着手扶了他的肩，轻声道：“莫……问书……？”

“飞雪……”莫问书顿了一会才答了他的话。他听谈飞雪话音急切，只觉得心里高兴，嘴上就弯了个弧度出来。谈飞雪哪会管得他心里的想法，听他气息尚稳便不再看他，抬了眼盯着那绿衣的怪面女子冷道，“柳姬清，你究竟想怎样？”他这三个字一出口，莫问书僵了脸上的表情却是呆愣在了那里。飞雪刚才说了谁的名字？！柳姬清？！这……莫问书直转了头去看身后那个怪面的女子，先前一直有的一种微妙的怪异感终于同心底里一个久远的模糊影子渐渐合在了一处。这怪面女子当真是飞雪的娘亲？！

“你怎的不叫我娘？”那怪面的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很是悲伤的轻道，“飞雪……你可是极恨我的？竟是不愿再喊我做娘……”

谈飞雪听了这话却是冷笑了出声：“您言重了，飞雪岂敢恨您。”他这话说的冰冷，全无感情，不似有愤怒憎恨的意思，却也颇叫人心寒。莫问书听了，突的指了柳姬清奇道：“飞雪！她真是你娘？！你那日不是说她死了么？！”

“那是孙空鹤说的。”谈飞雪淡淡的丢了这话出来，见莫问书仍是一脸错愕的表情，“我不过顺着他的话说，怎么？怪我骗你？”听他突然扯上骗这个字，莫问书心头瞬的想起那句“我还会骗你”，当下只觉得胸中一闷，闭了嘴不再说话。谈飞雪看他这样，多少知他在想什么，却不理他。如今自己身上毒发难熬，站在这里一时半刻全是强忍着，指不准什么时候倒了下去，却得在这之前先带了这傻子离了这地方，心里想得，嘴上同柳姬清道：“你就当这个人没来过，我也不指望你解身上的毒。就此别过！”说完，伸手去拎莫问书的领子，脚上踩了力却是跃出了几步又有些不支的落了地强站着，半分不敢再动。

柳姬清见他这样，却是笑了：“你倒同你爹爹一样爱强撑。”说着身影一晃，已是闪到他二人面前，“飞雪，我知你恨我，你心里是真的盼着我死，可我绝不死在你前头。”说得，反手打了两枚剑针到谈飞雪身上。谈飞雪此时本就体痛，无法动弹，被柳姬清击了个准，当下痛得单膝落地跪了下来，带着莫问书也一起摔到了地上，可嘴上却是半声也不愿哼出来。柳姬清也不再同他讲话，抬了手不知抹了什么在剑针上，又插了进谈飞雪的脖颈。莫问书在一旁看的心惊，想要去拦却快不过柳姬清的出手，回头去看谈飞雪，见他垂了头跪在那里，发顶上却升了股寒气出来，颈口原本微绿的衫子早就被微红的血水浸湿了，再一细瞧，柳姬清插了进去的剑针上竟滴了黑红的血出来。这……！

“飞雪，我的飞雪。”柳姬清却是不去看莫问书的脸色，上了前搂着还不能动弹的谈飞雪到了怀里，轻声道，“我总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儿。只是我也极恨你爹爹，你也是他的儿。”说的，又抬手拍了那剑针入得谈飞雪脖颈半分，“你那之后再没喊过我一声娘，我知你定是恨我，可我也怨你。你偏要生得我这副模样，叫我下不得手杀你。”柳姬清说得，揭了自己的面具下来，那张白皙的脸仍如当年一般明媚，当真和谈飞雪出奇的相似，只不过生了双细长的凤眼，显得更是妖媚了几分。她轻撩了谈飞雪垂下的发道，“你的眼睛像极了无笑，别处却是同我一样的，所以我恨极了你的眼睛。”说着，伸了手去抚谈飞雪的眼睛。谈飞雪全身一颤，却是无法躲开，柳姬清见了，倒是笑了起来，“你怕我。你自然是怕我的。你五岁那一年，我本是要杀你的，却又舍不得你死。可我舍不得你死，我也不想叫你好活……”她说着又低了头看怀里的谈飞雪，竟似在回忆什么一般道，“你生的那么像我，极是好看的，不过再好看也抵不住会老，我可不要你变老。”她放低了身子去亲谈飞雪的额头，“你爹他在正月里做得了坏事，我就要你替他承了这苦，他在天上地下也是不得安宁的。我也要你不得多活，施了这毒到你身上。原就不想你再活的，自是没得解，你只不动情，可多活些年岁，那一年我同你讲了，你作什么还要去欢喜这个莫问书呢？”她最后这一句说的极是轻柔，竟像是爱极了乖儿的慈母一般，只是她话里本就疯癫，莫问书在一旁听的也就全身发冷。他全没想过，飞雪身上这毒，竟是柳姬清施了的。

第四十七回 满心惆怅

柳姬清说完了话，扬了手又是极快的拔了谈飞雪脖颈里插着的剑针出来，轻道：“这会儿你该不痛啦。我本就盼你死，就施了我自己也解不了的毒。可我还是舍不得你这样痛，你又为什么总是不来见我。”愈说着，声音愈轻，渐渐委屈起来。

谈飞雪动了动身体，似乎像是要挣出柳姬清的怀里，却是不成，便伸了手去拉一边的莫问书。莫问书只觉得谈飞雪手上冰凉，半分温度也没，拽着他却是极紧的。

“我不杀他，你不要怕。”柳姬清见他这样，却是开口了，“你自己即便是要死了都不愿求我，现下却为了他这样服软，你倒是当真喜欢了他。”说着，看了莫问书一眼，“他也是当真喜欢的你。”

“你若说完了，就放手吧。”谈飞雪张了嘴却丢了这样的话出来，声音极淡却有些不耐，“我不过是来寻这个迷路的呆子回去，原没有想听你说这些话的。”说着，借着莫问书手上的力强站了起来，推开了柳姬清，“笑仙姿之事，我也没有怨你。那时你原是问过我的，是我自己选的。”他这话说完，脸上也没什么神色，柳姬清听了，却现出副神往的样子来。

“飞雪，你信不信娘。你欢喜不欢喜娘？”

“欢喜。”

“那你吃了这个，娘欢喜你一辈子。”

柳姬清忽而变个孩童的声音，忽而换了自己轻柔的嗓子，三句话一出，莫问书只觉得脑里一片轰响，脸上竟湿了半片。

“你哭什么。”谈飞雪见他这样，垂了眼却笑不出来。这儿时的往事如今叫柳姬清这样又温习了一遍，自己心里也一阵泛酸，脸上却作不得什么样子来了。他本在那一年就悔的肠子都青了，那时候年纪小，拽了姑姑哭着问娘为什么要这样骗他，骗他服毒，骗他说欢喜自己，究竟为何要这般对他。柳姬月却也是不答他的话，只哄得他不要再哭。如今想起，倒不再觉得奇怪，竟早已认了这命。这世上，本没有可信的人，他拿命换一个道理，也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飞雪……”莫问书当然不知谈飞雪心里的想法，反握了他的手扯到怀里，嘴里喃喃道，“飞雪，我替你哭。我知你已哭不出来。”说得，眼里的泪落的更是厉害，抱着谈飞雪的手也抖了起来。他总觉得飞雪什么地方古怪，如今终于想了明白，只觉得心上似刀绞一样。从他们再遇的那一刻起，他就信着飞雪，可飞雪仍是犹豫着不敢信他。他做得那么多的事，说得那么多的话，他本也在心里怨过飞雪没有真的去信，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他为何这样，却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了。“飞雪，我绝不离了你。我要你在这天下之间还有我可以来信！”

谈飞雪听了这话却是皱起了眉头，用了些力推了莫问书离了自己的身，“你说话好不经脑子，我不要听这些。”说得就真的不再去看他，抬了眼对柳姬清道，“你可放我二人离开，还是要打了再说？”

柳姬清侧着头似乎在回想过往的事情，却没有答谈飞雪的话，见她这样，谈飞雪也不再喊，径自就往来的路走去。走了两步又发觉莫问书还没动，就伸了手扯着他的衣袖却是不愿再碰他，拎着一起飞过了那条溪水。直到他们两个奔出了那青森潭，柳姬清怕仍是呆在那想事的。

才一出了青森潭，天璇天乙他们就迎了上来。谈飞雪被柳姬清那深针引了毒，自然是好了几分，甩开莫问书的手却是对上了靠着树立在不远处的摇光的眼。

“你做什么诓他去找那疯子。”谈飞雪问的极慢，显然要个答案。

摇光听了，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因为这样你可以好得快些。”

“他会叫那疯婆子给杀了的。”

“他的事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自己不肯去青森潭求她，我总得给你想个法子。”

听他讲的这样轻描淡写，谈飞雪怒极反笑，“你倒是记得三年前我说的话。”

“自然是记得的。你那时候说了，今后这北辰宫无论什么人去了，你都不会再救。你也绝不再进青森潭，不想再见柳姬清。”摇光答的清明，指了身上多处受伤的莫问书道，“你为他破例了。”谈飞雪没有回头去看莫问书，却是向天璇使了眼色要她去照看这人，沉吟了半晌，低声道，“摇光，这话我第一次同你说，日后别装做不知晓。”说着身形一闪晃到了摇光面前，在他耳边极轻地吐气道，“我最恨人试我。”说完又似鬼魅一样飘远了，天乙见了，连忙跟了上去。摇光靠着那树，脸上在笑，颊边被谈飞雪轻呵了的地方却已青黑了一片，显然已是中毒。飞雪，你对我做的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本也不是你的错……摇光心里轻叹了一声，也不顾边上几个惊吓的样子，撕了衣摆的布下来把脸遮上，也飞的没影了。柳姬月爱极的是他的这张脸，如今被飞雪毁成这样，十天半个月是不见好的，也算是他偿了差点要莫问书送了命的报应。你可觉得两清？摇光闭了眼不再去想，之后的日子，他怕是要受得柳姬月的一些罚了，他这脸这身，早就已失了自己的控制，伤不得半分。飞雪，你这一手下的当真是狠，却不知是只替莫问书讨的，还是也参了自己的心思？

莫问书被天璇带回了房间，包扎了一番后，天璇就不愿再管他，留了两个使女伺候着，自己就跑了。莫问书只觉得身上极累，脑里却很清明，半分都睡不着，仰躺着闭了眼，全是谈飞雪的影子在晃动。飞雪小时候是极好极善良的孩子，飞雪小时候虽任性却绝不会当真为难人，飞雪小时候天真烂漫，如今的飞雪……莫问书想起谈飞雪适才见柳姬清时那一脸漠然的表情，心里就觉得更痛，飞雪竟已失了这样的温情么？那是他的娘，是他的亲娘，却也是施了毒要害他的人！莫问书在心里猜测着谈飞雪最后一次信人是不是就是柳姬清骗他服毒的那一次，只这样想着，就觉得鼻里吸不进气，自己竟又落了泪下来。为什么！柳姬清为什么要这样对飞雪！为什么要杀了谈无笑，又为什么要带他到北辰宫这样的地方！想到这里，莫问书张了眼，只盯着床帐死看，那绫罗纱幔很是奢华，却没有半点人味。他的飞雪，那个会笑会闹会哭的小飞雪，那过去的十三年里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到了如今这般样子，长成了个血冷淡漠的人！莫问书揪紧了身上的软被，脑里又浮起了柳姬清说及摇光天乙时的那些话，不禁又失了力道……飞雪……我究竟能为你做什么……

第四十八回 各怀心意

谈飞雪这七日之毒的最后一日借着柳姬清先前施的针却是安稳的过去了。莫问书倒是养足了一整天的精神才觉得身上的骨头不再发痛，凭着自己的内力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他本想一落地就去寻了谈飞雪，却又想到了天乙和摇光的面孔，脚步竟生生的收住了。他该拿什么面目去对待飞雪？如今他懊恼的很。他还记得柳姬清要杀他时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想丢了飞雪自己去死的，现在的他可是无法再强颜精神的对着天乙和摇光那两个，只要一想起柳姬清的话，他只觉得耐不住的想要去按那经纶剑，却不知要挥向谁。他自然喜欢透了飞雪，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过问飞雪的事情呢？那个在北辰宫里高高在上的谈飞雪已然不是那个在他身边微微笑着的小飞雪了！他甚至没有可以为他谈飞雪做到的事情！谈飞雪在这北辰宫自然是一呼百应的，即便是出了这北辰宫，又会靠他些什么？！

莫问书颓丧的走回桌边坐下，拎了杯子过来想喝茶，却觉得进到嘴里的清茶都苦起来。他先前真的以为一直在飞雪身边就是好的，现下飞雪离他不过丈尺之远，他也不敢拔足去见，连话也不敢说上。他的心里焦透了，只盼着谈飞雪是不是能给他句话，哪怕是个眼神都好，他或许可以借着几分胆子再走回他身旁去，再做回那个从前的自己。

此时的谈飞雪自然也有些烦心莫问书的事情，他恨这个傻子什么都不顾的奔去了青森潭，恨他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这样一个傻人，尽要他去死了倒也算了，可自己却是一想到莫问书会死就惊惧起来。想起那时自己张了眼没瞧见莫问书，问了天乙却听他说那呆子被摇光激去了青森潭，当下只觉得身上的痛都不及心里涌上来的慌乱，强撑了就往青森潭去了。他谈飞雪自知是个已看破了生死的人，却不想自己全不能任得莫问书随意去死，更没有想到自己重新踏上柳姬清的地方，心里竟是这样的酸涩，他显然是把这感觉忘了几多年了！谈飞雪捂了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又有股莫名的苦痛涌了上来，喉咙里一热，就觉得自己又要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