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篁————樱井悠

“他……看起来好虚弱，似乎不能动，官……羽……羽生……他的病很重吗？”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呃……是……”
“真可怜，不过他好安静，要不是他喊了我一声‘青黛’，我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
心头一跳，“你说什么？他说话了？”
“啊！好疼！羽……羽生……你抓得我好疼……”
连忙放开抓住她肩膀的手，“对不起……他对你说话了？”
“嗯……不过只有两个字，之后就没有再开过口了……”
他对这张和青黛一模一样的面孔有反应！
他还能复原吗？
不管用什么办法他总是没有任何反应，没想到青黛居然能重新唤醒他……
心里，忽地一阵狂喜！
“羽……羽生……我真的好想去再去看看那孩子……他和我弟弟好像……”泠然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可以，不过时间不要太长，他还是个病人。”
“谢谢您！您真是个大好人！”
泠然雀跃的样子，让久违的笑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我的脸上。

 

她是一剂良药，修篁沉默后变得冷清的庄子，再一次被她染上了一层明亮的色彩。
久违的笑，又回到了元伯元婶的脸上。
泠然，用明快的笑容医治着庄子里的每一个人。

 

一开始，修篁似乎并不搭理突然闯进生活的她。
低迷了一阵子，她仍是不放弃地每天在修篁跟前说话，温柔地喂他吃药，替他盖被……
看着泠然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有些好奇地问她，为何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般无微不至，契而不舍？
泠然一脸的同情：“他看起来很寂寞，很忧伤，我不知不觉地就想对他好了，也许是因为他很像小云吧……”

 

渐渐的，情况开始有所好转。
每每路过修篁的房间，房里总是传出泠然吱吱喳喳的说话声，偶尔居然也有他简短的回答掺杂其中。
甚至于对着元伯元婶，他也开始有所反应。
为此，元伯元婶高兴了好久。
虽然只要我在场，他仍是一言不发，但比起之前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至少他有了表情上的变化……
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苦笑在心里，毕竟这是我一手造成的，他恨我，是应该的。

 

泠然看到自己的努力颇有成效，自然是喜在心头。
看着她每日兴奋地向我诉说修篁的新变化，心中又喜又忧。
喜的是，修篁终于有所好转，
在泠然告诉我修篁开始与她有了简短的对谈以后，我决定停止在他的药里下蚀骨酥。
忧的是，看着他和她的关系越来越好，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心里颇不是滋味。
可是，毕竟修篁在一天一天的好起来，这也算是我对他的一点补偿吧……

 

5、荷

 

“羽生，修篁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羽生，修篁已经可以下床了！”
“羽生，修篁今天出门走了！不过还是要人搀扶着……”
近来，除了把脉取血之外，我很少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样的话他也许会好受一些吧……
从泠然口中，我知道他一天天的在好转，心中，一丝不安时时浮现……
如果他复原了，会不会就此离开呢？

 

春去夏来，后院一大片荷塘里的荷花开了，泠然很高兴，每天拉着元婶去荷塘采莲子，于是每天的饭桌上，都会有一道爽口的莲子汤。
我的书房，修篁的房间，甚至那间阴森森的药房，也总会盛开着粉色的荷花。
淡淡的荷香，总是萦绕在鼻间，驱散了烈炎带来的灼热。

 

立夏以后，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加上烈炎成熟在即，这蛊的副作用愈发明显。
时常的胸口闷疼，气血翻涌；情绪波动大的时候，脑中甚至会出现一时的空白，等再回过来神来，却不知自己方才做过些什么……
这样的情况，最初只是很短的一瞬，可是随着烈炎的成长，空白的时间越来越长……
头疼也越来越频繁地造访……
摸着额上渐渐浮现的火焰暗纹，这些就是使用烈炎的代价吗?
若是靠着这蛊真的可以报得家仇，这些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毕竟这蛊是我唯一希望……

 

又是取血的日子。
打开修篁的房门，走进他的房间，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房里空无一人……
脑中一片空白……
他走了？！
离开我了？！
怎么可以？！
摔门而出，冲进药房，元伯正在整理药材。
“人呢？他去哪里了？”
“少爷？”元伯抬起头，一脸的茫然，“您说谁去哪里了？”
“修篁！他人呢？”
“和泠然去荷塘了呀……您昨天不是答应泠然让她带上小篁去荷塘的吗？”
我……答应过吗？
头有些疼，最近烈炎耗去我太多的精神，抚着眉心，向后院的那片荷塘走去……

 

“小篁，你看，这边的莲蓬很饱满哟！今晚你又有口福了！冰糖莲子汤！你最喜欢吃的！”还未近荷塘，就听到泠然清亮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当心……不要摔下去了……”略微低沉的青涩嗓音，悠悠的……
他，倚着垂柳坐在塘边，一双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在荷塘中驾船穿梭的泠然
隐身在垂柳之后，还是不要现身的好，免得破坏了他难得的好兴致。
两张相似的面孔，一个灿烂如繁花，一个沉静如月华，绿色的叶，粉色的荷，一幅如诗的画……
“小篁，来，帮我拿着这些荷花！我还要再采点莲蓬。”
他伸手接过满怀的荷，阳光下，淡粉色的荷，衬得他越发苍白几近透明……
“哎！小篁，你和这花很配呢！”
“啊……？怎么会……”两抹绯色飞上了消瘦的双颊，他，浅浅的笑了……
羞涩的笑，转瞬即逝……
记忆中那灿烂的笑容早已是过眼烟云……
如今，这浅浅的笑，便显得弥足珍贵。
我，沉溺在这久违的淡淡的笑容中……

 

泠然采够了莲蓬，上岸来，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开始剥莲子。
“小篁……”
“嗯？”
“你在这归云庄有些日子了吧？”
“……嗯……”
“羽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本已打算离开，听他们提到自己，停下脚步，凝神静听。
“……”
等了一会儿，见修篁没有回答，泠然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有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好，很温柔；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他好严厉，好可怕……到这里快三个月了，我还是有些怕他……”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只是静静的剥着莲子。
良久，修篁似乎有些艰难的开口：“……他是一个寂寞的人……很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关心他……他……其实是很温柔的……”
心中一动……
你，不恨我吗？
你，仍在关心着我吗？

 

一片乌云涌来，天色渐暗，眼见得就要落下雨来。
“哟！怎么就变天了呢？我们该回去了。”
“嗯。”
“来，我扶你。”
“谢谢。”
“夏天就这点不好，午后老下雨！”
望着远去的两个相携的背影，我愣在原地，茫然地把视线转回荷塘，雨点，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上。
看着满塘莲叶紧紧相拥，脑中又浮现出那两个靠在一起的身影……
数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午后，阿黛离开了，和师兄一起走了，两个人相依相偎，只留下我，从此独自一人……
雨中，阿黛和师兄的脸又变成了修篁和泠然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她看着他，笑颜如花；他也凝望着她，温柔似水……
他们相携离去，又只剩下我一人……
雨丝不断地落下，湿了发、透了衣、也凉了心……
心里愈发地乱……
下吧！再下大一点！
把我心里的乱麻冲散，冲走，冲得干干净净吧！
会吗？
你也会像阿黛一样离开我吗？
修篁……

 

6、偿

 

胸中一阵窒痛，虽被大雨淋了个透，浑身却仍是燥热不堪，烈炎又发作了……
拖着步子向前院走去，正碰见元伯撑着伞来寻我。
“哎呀呀……少爷……怎么湿成这样了……快随我回去将这身衣服换下，不要着凉了……”
茫然地看着元伯元婶忙里忙外地张罗着为我烧水沐浴，我似乎还停留在那场午后的雨中……
“噢……对了，元伯，修……，我是说泠然他们没淋着雨吧？”
元伯呵呵地笑了起来：“没有，雨刚下下来，他们就回来了，一点儿没淋着……”
“少爷，水已经烧好了，您快去洗洗吧。”
“元婶，再帮我准备几桶凉水。”
“咦，您要凉水做什么？”
“不要多问，只管准备就是了。”

 

冰凉的井水从头浇下，阵阵寒意渐渐驱散了身上的燥热，接踵而至的又是彻骨的寒冷，连忙跨进浴盆，将自己浸泡在雾气蒸腾的热水中。
“……他是一个寂寞的人……”
“很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关心他……”
“他……其实是很温柔的……”
略带沙哑的清越嗓音又浮现在脑海中……
薄纱般的水雾中，那清瘦的笑颜亦真亦幻……
曾几何时，我已拥有这笑……
不堪回首，我却亲手毁了这重为我带来阳光的笑……

 

擦干身体，换好衣服，元婶已在外面招呼着开饭了。
屋外，大雨仍在滂沱，轻轻推开他的屋门，药香混合着荷香萦绕鼻间，他正坐在窗前看雨。
瞥见进屋的是我，他并未转过头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
“去吃饭吧。”
可以下地以后，他并未与我们同桌吃过饭。
他，刻意地避免一切与我见面的机会。
此刻，窗前玉雕般的人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眼中从不可置信到疑惑，再转为平静，最后归为冷淡；苍白的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仍是坐在原地，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你既然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被他冷冷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要麻烦元婶和泠然每天给你送饭了。”
他释然，缓缓地起身，扶着墙屋外走去。
连忙上前想扶住那不稳的身形，谁知刚刚碰到他的手，就被甩开了，虽无力，却是坚决的。
也不看我，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向饭厅走去，屋外传来元婶元伯嗔怪的声音：“哎……小篁，你怎么就自己过来了呢？怎么不叫我们扶你呢？摔倒了怎么办……”
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我苦笑着摇摇头，迈步走进饭厅。

 

泠然很高兴修篁能与我们同桌吃饭，坐在他身边，殷勤地为他添菜。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维持着淡淡地笑，推说着：“够了，够了，再吃不下了……”
一顿饭，我食之无味，耳边只是回荡着泠然与他之间融洽的对话。

 

晚饭后，刚准备到修篁房里，泠然在屋外轻轻地敲门：“羽生，我可以进来么？”
“进来吧。”
“今天我采了新的荷花，想给你房里的换换。”一捧待放的荷，衬得她笑吟吟的脸庞越发美丽。
“谢谢。”
“只要你喜欢就好……”白净的脸上平添了两抹绯红，分明是阿黛站在眼前。
“你在这里还住得惯吗？”
“嗯！元伯元婶对我都很好，修篁也很可爱……”见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急急地补了一句，“还……还有你也对我很好……”
我笑了起来：“可以不必加后面这一句的，我知道你有些怕我。”
闻言，她的脸越发红得厉害：“啊……不，不是这样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呵呵，那就好，住得惯就好。”
“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我……我有些挂念家里……想阿爸、阿娘，还有小云……”
“噢……是我疏忽了……再过一段时间我陪你回去好吗？”
“真，真的？”秀颜一下子亮了起来，惊喜万分。
“嗯。我们中秋回去好么？”
“嗯！太好了！谢谢你，羽生。说定了哟！你可不能反悔哟！”
“说定了。一定不反悔。”
“谢谢！”她兴奋地在我脸上轻啜了一下，又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笑着看她离开，回身看见桌上取血的工具，原本愉快的心情又黯淡下来。
他曾经也是这般活泼可人的啊……

 

昏黄的灯光下，他靠在床上微笑着分享泠然的喜悦，看见我进来，泠然红着脸说声：“我回房了。”就连忙避了出去。
而他，隐去了温柔的笑容，又换上了不变的漠然。
纤细的腕上又添一道伤痕，轻轻抹上金疮药，再细细包扎好，放回薄被中。
失血过后，他有些虚弱，便躺下合上眼睛，不再动弹。
我柔声叮咛：“明天就不要和泠然出去了。好好休息一天，再适当的走走，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就是不要劳累。”
也不期望他的回应，我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