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篁————樱井悠

作者:樱井悠  录入:02-19

“吵醒你了?”
他轻轻地摇摇头。
“已经都换好了,好好休息吧。我就在你身边,有什么叫我就是了。”
还是一言不发,幽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直到我收拾好换下的衣物交给元伯,再回到他身边坐下,他便闭上了眼。
那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接下来的日子,眼看他一天天好转,我自是喜在心头,只是一直没有用魄冰中和,烈炎就要压制不住了。
铜镜中,额间的火焰暗文已完全显出,我一直在等待的蛊终于成熟了。

 

修篁每日的药里,一味草药就要用尽,我决定到后山采些回来。
不顾元伯的劝说,我带上药锄药篓便动身了。
不想回庄的路上,大雨倾盆,加上连日未眠,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再撑不住,烈炎这一次的发作前所未有的猛烈。
强压体内翻涌的内息,忍住胸中凌迟般的痛苦,我渐渐神智不清。
好容易捱到归云庄大门近在咫尺时,我终于眼前一黑,跌落在无底的黑暗中。

 

再醒来时,守在一旁的元伯大大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少爷……您总算醒了……”
“我睡了几天?”
“整整十四天。”
“修篁呢?他好些了么?有按时服药吗?”
“他……少爷您昏迷时,仍是痛苦难当,还是小篁,用他的血才将您救了回来……”
“他刚刚恢复,怎么能这样?他在房里吧?快扶我去看他……”我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却发现力不从心。
“少爷……他……”
看到元伯欲言又止,我心头一怔:“他怎么了?快告诉我,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没……没有……他……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您……”

 

“烈炎已然成熟,就此拜别。少爷救命之恩,定铭记在心。修篁上。”
寥寥数语,他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悄然离开……
浓浓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他说过要去什么地方么?”
“似乎是要到后山顶的寺院。”
想起自己当日丢下的话,也罢……
目前,报仇才是最重要的……

 


9、仇

 

唐门,以暗器、毒药闻名于江湖,自现任掌门继任以来,更是蒸蒸日上,雄踞蜀中。
唐家堡,占地千顷,屋墙高耸,四周更是机关重重,若非唐门子弟,根本无法进入。
唐轩,唐门掌门,我官家灭门惨剧之罪魁祸首,十一年前,只为了一块玉,我全家上下八十口人、庄园百亩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如今,站在这乌漆铜钉的大门前,本以为会澎湃的心情却异常的平静。
临行前,已将庄中大小事宜安排妥当,此行无论是生是死,我都无牵无挂了。

 

走上前叩响门环,片刻,便有人来应门:“请问公子有何贵干?”
“烦请小哥通报一声,在下想拜见贵派掌门,有宝物献上。”
看门人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道:“请您在此稍等片刻。”
大约过了一刻,看门人引来了一位长者。
“这位公子,这是今日当值的管事,您有什么事就向他说吧。”
“多谢小哥。”
来人大约六十左右,须发皆白,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一直在观察我的举动。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找我家掌门所为何事?”
“在下滇东归云庄羽生。近日幸得宝物一件,听闻贵派掌门一直在寻找此物,遂登门拜访。”
“原来是滇东药医羽公子,久仰久仰。只是羽公子与我唐门素无瓜葛,却为何知道公子所得之宝便是掌门所寻之物呢?”
“哦,当年在滇东山间采药时,有缘遇得一唐门弟子,他便是贵掌门派出寻找此物的,只是当时他已身受重伤,羽生惭愧,未能将其救回。因而羽生知道有此事。”
这件事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遇到唐门弟子是真,未能将其救回是假。
当年唐轩虽灭我满门,却未在家中寻的所要之物,便派出唐门子弟在川滇境内寻找,被我遇上的弟子当时便被我所杀。
但我却一直不知为何以唐门之大,消息之灵通,却不知官家尚余我一人,且那宝物就在我身上。
老管事沉吟了半刻,似乎是在回忆我所说之事是真是假。
“唔……公子所说确有其事,但唐门何德何能,居然能有幸受得公子口中的宝物。”
哼,果然谨慎,我一个无关之人想要见到唐轩还真不容易。
“得到此物纯属偶然,乃一位病人酬谢之物,那人似乎并不知道此物的用处,而我,如您所知,主攻药草,此物于我并无太大作用,反倒是唐掌门更加需要此物。再说,久闻唐门医药房总管唐也精通岐黄之术,在下他日还想讨教一二。”
这话,攀附之意溢于言表。
“如此说来,真是要多谢羽公子的一番好意了。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一见那宝物呢?”
“老先生言重了,这是自然。”我将东西从怀中拿出放在这老管事面前,“请过目。”
丝帕包裹的物体便是我们口中的宝物——璃天玉。
揭开丝帕,通体碧绿的宝玉便呈现在眼前了。
温润的光泽,冷洌的寒气,以及宝玉特有的异香,都显示着玉的身份。
相传这玉成于昆仑山间,日夜吸收天地精华及昆仑山凌寒之气,因而不论春夏秋冬,始终保持寒冰般的冷气。后被采下琢磨为如今的玉佩状又为后人浸泡于百草炼制之汤中数年而吸收了百草精华,因此,除了除中热,解烦懑,润心肺,助声喉,滋毛发,养五脏,安魂魄,疏血脉,明耳目等一般玉石所具有的功效以外,这璃天玉最独特的地方在于其避毒驱毒的功用。自从我官家祖上得到这块玉后,便一直将其视为传家之宝。当年父亲怕我跟随师傅研习毒理药理对身体有害,便让我戴在身上。
就因为这块玉,搭上了我全家上下的性命。
管事仔细检视一番后,抬起头来说道:“羽公子,请在此稍待,我去禀过我家掌门。”
“有劳管事老伯。”

 

一刻钟之后,我站在唐门的议事堂前,面对着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唐轩——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相貌不凡,精明干练,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狡猾冷酷,眼角的笑纹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安详的味道。
“久闻滇东药医羽生羽公子大名,在下唐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见我进来,他起身楫手,礼让间却不失威严。
我连忙拱手还礼:“不敢当,不敢当。”
双方一坐下,便进入正题。
“唐轩不才,与羽公子素未蒙面,怎感受此大礼。”
“唐掌门不必客气。羽生只是偶得之,于羽生此物充其量不过是精致饰物一件,既然唐掌门一直在寻找此物,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堂上的人微微一笑:“传言羽生生性淡漠,今日一见,果然属实!羽公子慷慨相赠,唐某感激不尽。日后有用得着唐某指出,尽管开口,只要是唐某力所能及,定当尽力而为。”
“实不相瞒,羽生却有事相求。不过,羽生冒昧问一句,这璃天玉虽有奇效,但驱毒避毒方面并非绝无仅有,以唐门医药房唐也之精湛医术毒术,世上有何毒药能难倒他呢?为何唐掌门却一直执著于此玉?”
唐轩神色稍变,随即又恢复正常,对我歉意地笑笑:“这件事与唐某年少时的一段往事有关。其间错综复杂,一时也难以说清,还请羽公子见谅。”
“哪里,是羽生唐突了。”
“羽公子远道而来,唐某理应尽地主之宜,不如在敝庄小住几日,闻得羽公子精通岐黄本草,唐某也略知一二,渴望与公子煮茶论药,讨教一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羽生恭敬不如从命。”

 

今天,是住进唐门的第四天。
清晨,我和唐轩漫步在唐门的药草园中,这里果然名不虚传,各种草药几乎应有尽有,更有各种毒草分布其间,尤其是四川特产的川芎、玉京、川乌更是品质上乘。
几天以来,每天与唐轩煮茶谈天,与唐也切磋医术,倒也自在,但唐轩一直没有接受那块玉。
“唐掌门,羽生已在唐门叨扰数日,挂念庄中事务。我想明日启程回滇东,过会儿我会将玉送上。”
“……羽公子这就走了?莫不是唐某何处照顾不周?”
“不,不。饮食起居,几乎无微不至,十分细心周到。羽生在此谢过唐掌门。不过,羽生尚有一事相求,还请唐掌门务必答应。”
“羽公子有恩于我,有事尽管开口,唐某岂有不应之理。”
“多谢唐掌门。当初病人将此玉增予我时,曾有遗言,希望今后不论我将这玉托付给谁,都请玉的主人在拿到玉后的第一个四月初四独自一人到双流镇官家祭拜一番。”我顿了顿,注视着面前的人,希望从他的眼中找到些什么,可那里面除了深邃,一无所有。“如今,很快便是四月了,唐掌门可否随了这病人的心愿,到双流镇一拜呢?”
并不是没有想过他会因此认出我的身份,如果他不答应,我就在这里下手,体内的烈炎除了可抗百毒,更把我的血变为毒药,只要我能在唐轩身上留下伤口,再染上我的血,便是神仙也回天乏术。
唐轩轻叹一声,幽然道:“这是死者的遗愿,唐某自当遵从。双流镇距这成都不过三四天路程,羽公子再住两天,到时我与羽公子结伴同行可好?”
“当然可以。谢唐掌门成全。”

 

四月初四,我家人的忌日。
我和唐轩如期赶到双流镇,曾经显赫的官家庄园,现在仍是废墟一片,断壁残垣间,散布着我家人的遗骨,那些已经烧成灰烬的残骸,合着灰土,如今已不知被雨水冲向何处。
唐轩不疑有它,当真没有带任何随从,一路上仍是与我谈笑风生。
废墟旁的几座衣冠冢前,他开始焚香跪拜,最后在父亲的坟前,长跪不起。
我在一旁看着仇人的跪拜,思绪有些乱,与家人共度的欢乐时光至今仍然历历在目;与青黛下山后,家中的惨状更是铭刻于心;我隐姓埋名十一年,为的,就是今天。

 

“唐掌门,您长跪不起,莫非是认得这官家的故人?”
“不,我……”地上的人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不,你并不认识这官家的故人,只是这官家上下八十余口皆死在你手上,对不对?”
唐轩站起身,看着我,淡道:“不错。所以官羿风今天要在父母的忌日手刃仇人,对不对?”
“果然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为何不在唐门就杀了我,还要陪我到这里假惺惺的祭拜一番。”
“一开始我并不知你就是官羿风,只是你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才有所猜疑。直到你提出要我到双流镇,我才断定你就是官家唯一的幸存者。到双流镇,并非我假仁假义,却是出于真心悔过。”
叹口气,唐轩的眼光移向不远处的废墟,缓缓说道:“当年,唐某年少轻狂,目无一切。只要是我想得到的,便不择手段。我机关算尽,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地位,为了今天的地位,我甚至牺牲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正所谓善恶终有报,向唐某寻仇之人,又岂止你一个,但唐某一直在等,等一些也许永远都等不到的东西……直到你的出现,才让我肯定我在等的东西一定能等到。说来,唐某还要多谢官公子。”

 

残阳如血,唐轩的背影,寂寞而伤感,沉默的站姿却毫无破绽。
他伫立许久才慢慢转身,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威严冷静:“你隐忍了这么多年,应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吧?要怎么比试,你说吧……唐某今日定当奉陪。”
“和你,自然是在毒上一较高下。”
“可以。如何一较高下?”
“你我各服下对方最得意之毒,然后比试武功,看谁能撑到最后。”
“你这样的比法,岂不是把自己也逼入绝境?”
“羿风自然有准备,若真是死在这里,便是官羿风技不如人,亦无憾今生了。”
“我答应你。”
唐轩在晚风中轻扬衣袖:“这便是我生平最得意的毒——无影。”
我微微一笑,用剑划破手臂,红色的血滴落在焦黄的土地上:“这是我一生第二次用毒,也是最后一次用毒。”
唐轩神色微变,走上前来,用手接了滴下的鲜血送入口中,又在自己的臂上划了一刀,笑谓:“这样才公平。”

 

下一刻,我接下唐轩突然袭来的一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战斗。
唐门的轻功,早有耳闻也是天下一绝,但真正对上唐轩变幻莫测的身形时,还是不免由衷的佩服。
不想留下任何遗憾,我倾尽毕生所学,全力迎战。
而唐轩,随着激战的继续,毒素似乎扩散得越来越快,他的行动渐渐不如开始时那般自如。
耳边剑风阵阵,我正忙于应付唐轩淋漓的剑招,却冷不防被他当胸一掌,胸中立时撕裂般血气翻涌起来,一口血喷在他身上。
无影对我并没有任何作用,但烈炎却让唐轩开始自顾不暇,到下时,便看着乌血自他的口中溢出。
他乘胜追击,举起剑刺下最后一击……
挣扎着想挡下这一击,却发现这一剑凝了唐轩最后的内力,不顾一切的此过来……

 

“砰”的一声,势如破竹的一剑被架开了,抬眼一看,一道白色的熟悉身影。
“师傅!”
师傅怎么会在这里?
唐轩一直等的竟是师傅么?
师傅并未看我,化开唐轩的攻势后,就势一剑,正中唐轩的前胸。
“你终于还是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唐轩抓住刺在胸中的剑,死死不放。
师傅眼中神情复杂,就那样维持着刺下那一剑的姿势,一言不发的看着面前正在微笑的人。
吐出一口乌血,唐轩断断续续的叨念着:“你……果然还是放不下你的徒弟……那时我上山找你……就知道……他没有死……是你一直在维护他……你……还是骗了我……”
胸口不断地涌出血来,唐轩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跌倒的那一瞬,师傅丢下剑,抢前一步,将他接在怀里。
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躺在师傅怀里的人,笑容越发灿烂,染血的手摸索着抓住了师傅的手,唐轩的眼中尽是柔情:“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任凭唐轩紧紧地将手握在掌中,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师傅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末了,只是轻轻地将唐轩胸前的剑拔出,再默默地将他面上、身上的血迹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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