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罪————水虹扉

“少废话，往下说，价钱加倍。”阿晴将一张百元钞塞进那年轻男孩子的手里，烦闷地深深吸了口烟。
“是、是。”男孩子暖昧诡异地笑着，将那张百元钞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随着男孩子添油加醋的讲述，阿晴知道了在童羿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被殴打、然后赤身裸体地任人凌辱围观……听着听着，阿晴眉头皱了起来，用指甲狠狠掐熄手中燃了一半的烟。
“他去了哪里？”阿晴压抑着胸中翻滚的忐忑感，尽量以平静的态度询问。
男孩子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见没有什么可问的，阿晴转身离开，再不看那男孩子一眼。
“如果打听到他的消息，我会告诉你，而且收费会算便宜哦！”男孩子喜滋滋地捏了捏裤兜里的钞票，对着阿晴的背影高喊。
阿晴没有回头。
人在遭受过那种对待后，大半会崩溃吧……而且，他本身就有那么重的伤……这时候，已经在哪里无声无息死去也说不定。
如果是那种消息的话，不知道也罢。
胸口，忽然抽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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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当初那三千块钱还在就好了……如今，急切间又到哪里去筹这么大一笔钱呢？
基调为白蓝二色的病房内，古辰轩放下手中织着的毛衣，看着童羿沉睡的脸，忍不住将唇凑上去，吻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织毛衣，是他新接的活路，一件十五块。这类型的活儿，别人只看成果，不会在乎是由怎样的人做出来。
四天里没日没夜的赶工，他已经织出了一百二十块钱。男人粗大的手指和细细的毛线针，说起来实在不协调。他的手因为劳累过度，布满了水泡和新茧，而且微微地浮肿。
不过，这样的速度……四天一百二十块，四十天才一千二百块，到童童出院的时候，也不能还上陈医生垫付的钱。所以，速度还要再加快。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病房的灯就要熄了。古辰轩留恋地看了一眼童羿，朝病房外走去。
明明是同一病房，别人的床头，都摆着各类时鲜水果和补品。童羿的床头上，却光秃秃一片。
为了还上钱，古辰轩已经把预算压到最低。每天他的三餐，都是在附近的餐馆，低声下气地讨些剩菜剩饭。人家看他丑陋，不愿让他在店门口多待影响生意，常常不等他开口，便匆匆拿些饭菜打发了，倒也省了时间。
至于童羿，住院费已经包含了他每天的伙食，倒是不用担心。
当和童羿邻床的那个胖子，要分给他们一点水果时，古辰轩却坚决推辞。
他可以被人看不起，可以低声下气地恳求别人施舍，但是他的童童……绝对不行。
古辰轩抱着毛衣，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经过长长的走道，来到医院的门廊处。医院门廊处的灯，是终夜都不会熄的。
在门廊下铺块大大的塑料布，再往塑料布上垫张凉席，放上枕头和薄毯子，就成了睡处。
古辰轩盘着腿在凉席上坐了，就着门廊下的灯光开始织毛衣。织了好一阵子，他感到有巡夜的灯光在晃眼。抬起头，发现向自己走过来的是陈医生。
“啊，陈医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古辰轩站起身，殷勤询问。
“没有。”陈医生摇摇头，提着手电筒朝值班室走去。步子迈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望向古辰轩，“注意身体，别太拼命了。我的钱，什么时候还都可以，我相信你们。”
“谢谢你，陈医生。”古辰轩对他拼命鞠着躬，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背影，只觉得任何语言行为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心头如小鹿般雀跃起来——
这样的话……明天就可以拿出一些钱，买水果补品给童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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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清晨六点，古辰轩便如往常般将铺在门廊下的床收拾好了，再将医院值班室和童羿病房的所有开水瓶打满。大约七点钟，他便怀着满心雀跃去了街上。
在超市买了两袋奶粉、八九袋零食后，又到菜场称了一斤草莓、两斤苹果，总共花费四十六元二角。
其实，还有很多东西想买给童童……比如说橱窗里的那些衣服，看上去就触感好的不得了，穿上身也应该很舒服吧；比如说玩具店里那个有一人大的小熊，童童小的时候就一直想要；比如说……
哎，现在虽然不成，但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可以买给童童吧。
这样想着，古辰轩觉得有些幸福得晕头转向。返程时，他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回到医院，古辰轩直接奔向病房，将手中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在童羿床头，快活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童童，你看我买了什么？”
“辛苦你了。”童羿瞟了一眼放在床头的东西，便没精打采地转过头去，看不出情绪上有任何波动。
自从两天前童羿恢复神智开始，就一直是对任何事情都不热衷的样子。无论什么人和他说话，他的语气都是生疏而客套的，就连对待古辰轩也不例外。
“那个……我去洗草莓，回来再给你削苹果。”古辰轩的满心快活，顿时被他生疏客套的语气浇熄。只有垂着头，提起草莓和饭盒朝医院洗手间走去。
童羿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古辰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洗手间，站在洗手台旁开始洗草莓的。直到那些鲜红甜美的果实浸泡在塑料饭盒里翻滚时，他才有些回过神来。
洗手台的对面，是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张丑陋、挂满了泪水的脸。那张脸，仿若来自于人类的噩梦之中，就连哭泣也只显得恐怖，不显得可怜。
童童……那种痛苦，我是明白的……但是，不要对我这样，这样我会受不了、会彻底崩溃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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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下浸饱了雨水的冰冷潮湿土地。
害怕得要命，恐惧得要命，拼命想叫人来救自己，却没有人……好久好久以后，都没有人来。
再恢复知觉，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但是，那种一个人被遗弃在黑暗中的恐惧并没有消失，而且越来越强烈。
那夜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已经不太记得了。能够记得的，只是那些将自己摆弄成各种不堪姿势的手，和那些鄙夷或惊奇的表情。
从那夜开始，就不大有感觉了……心痛、爱人、欢喜、悲伤，全部都不再有。唯一有的，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恐惧。
童羿看着自己枯瘦腕上所插的吊瓶针头，怔怔地发着呆。邻床那个活泼胖子打开了电视，津津有味地看着时事新闻。
这时，古辰轩端着一盒鲜红、闪着光泽的草莓推门进来，在童羿床前坐下，扶他坐起身，开始一粒粒将那些甜美的果实喂入他嘴里，不时用手指揩去他唇边流下的果汁。
“好吃吗？”古辰轩小心翼翼地问。
“好吃，谢谢。”童羿的眼帘半垂，面无表情地慢慢咀嚼着。
古辰轩觉得胸中酸楚，眼泪似乎又要掉下来。
“啊，你们看！”邻床的胖子忽然大叫，声音异常激动，“衍行集团那个二十二岁的总裁，居然出车祸了！”
童羿和古辰轩被胖子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同时抬起头看了看电视屏幕。
电视上正出现那个总裁的照片，很年轻英俊的样子。
二人的目光只在电视上停留了两秒，便双双收回。一个接着喂草莓，另一个接着面无表情地咀嚼。
电视上播放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和他们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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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这么早来敲门，不知道大爷我昨晚通宵啊？！”
中午十二点半，因为一阵阵不停歇的门铃声，阿晴散着头金黄的乱发，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靠，准又是收卫生管理费的。
踩过地板上成堆的CD盒、烟蒂和薯片袋，阿晴走到门边，不耐烦地打开门，看也不看便递出一张五十元钞票：“不用找了，谢谢。”
刚想就此关门，却被人将门强势地推开。然后，一个体格魁梧的人直直闯了进来。他不仅很快将门锁上，还顺手别住了防盗门上的天地锁。
“你来做什么？”这时候，阿晴才算完全清醒。他走到客厅的皮沙发上坐下，不耐烦地看着那个人。
“晴少爷……枫少爷出事了，你知道吗？”那个人语调沉重地开口。
“他出不出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阿晴的双手刹那紧握，“我和那个家……已经一刀两断。”
“枫少爷……已经死了，车祸，在今天凌晨三点的时候。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原谅他吗？”
启枫……死了。怎么可能，那个强悍到不可一世的人，那个无论气势与能力都令对手感到恐惧的人……怎么可能？
“今天愚人节吗？”阿晴忽然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是真的。而且，枫少爷立下过遗嘱，他名下的一切都属于你。”那人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生气，“老爷的意思，和枫少爷是一样的，只不过……”
“只不过，死掉的是方启晴，而方启枫还好好地活着，是吧？”阿晴垂下眼帘，终于确认了那人说得是实情，唇角忽然勾起抹笑。
只有当他不在了的时候，你们才会想起我，在我身上找回他的痕迹。果然……虽然同一时间、从同一个母体降生，我却永远，都只是他的附庸和影子。
“好吧，我回去。”阿晴眯起眼睛，将形状优美的颈项扬了起来，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做方启枫。”
那人有些不敢相信阿晴如此轻易地答应，嘴唇蠕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阿晴唇边的笑意在慢慢扩大。
就放在眼前的东西，没理由不要。更何况，这件东西他一直都想要，只是之前没有能力从方启枫那里拿到手罢了。
12
童羿到底是年轻，身体状况很快一天天好起来。虽说还有五天才到预定的出院时间，但据陈医生说，他现在出院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早点出院也好。这样，可以省下好几百块钱。
出院以后，先找个房子住下，把童童安顿好，然后就可以开始赚钱还给陈医生。
古辰轩这么盘算着，在童羿的出院手续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封得整整齐齐的两千块钱，放在对面的桌子上：“陈医生，虽然你说等凑够了钱一起还……但是我想，还是先还一部分的好。等我找到了住的地方，会第一时间和你联系。”
陈医生刚想推辞，却看到了古辰轩坚持的眼神。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清楚眼前这个人骨子里有着一股刚强自许之气。于是他生生咽下推辞的话，收起桌子上的钱，点点头：“好走。”
两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怎样也能找到碗饭吃。再担心什么，便成多余。
“是。”朝陈医生深深一躬后，古辰轩朝医院的大门外走去。那里，童羿在等着他。
给了陈医生两千块钱，身上还有六百一十三元五角。在市郊租最便宜的房子，大概是每月二百块钱左右。这种房子的租金大多是按季付，交完房租后生活就有点问题。如果运气不错，能碰到按月付的就好了……
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古辰轩扛着一大包家什，一边盘算以后的日子，一边和童羿在长长的高速公路上走着，就连汗流浃背也不觉得。
他们要去的地方，根本就不通公共汽车，只有一条高速公路和城市相联。说起来，以前他们住的棚户区也在那一片，所以古辰轩去医院时才会扛着童羿和全部家当足足走了五公里路。
那片地方其实山青水秀，还有多处温泉资源，不过，住的人也两极分化得厉害。要么极穷，比如好几处未拆迁的棚户区；要么极富，比如为了躲避城市喧嚣，在那里修建别墅，引温泉入室的富豪。
所以说，不通公共汽车，是因为那片地方本来就没有闹市喧嚣的落点；修建一条高速公路，则是为了方便富豪们的私家车恣意往来。
“拿过来。”童羿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将手按在了古辰轩扛着的，被撑得鼓鼓囊囊的灰色大编织袋上。
“童童……没关系。”古辰轩意识到童羿是要替他扛东西的时候，一时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记忆中，自从童羿住院后，还是第一次和自己主动交谈，“你身体刚好，别累着了。”
“是我不好，一直让你费心了。”童羿取下古辰轩肩上的编织袋扛在肩上，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语调也没有起伏，“以前，说要保护你，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人是我……对不起。”
说完，童羿扛着编织袋，沿着长长的高速公路往前走。
古辰轩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童羿走出一段路后，他才回过神，匆匆追了上去。奔跑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双眼逐渐潮湿。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保护、好日子、甚至是容貌恢复什么的……那些，我根本就没有求过。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相信神的存在。我日日夜夜向上天祈祷，所求的一切，只是你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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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启晴死了……现在，我是方启枫。
透过前排的后视镜，方启枫打量着自己在镜中微微有些变形的脸。
如上等大理石精心雕琢出的轮廓，黑色偏分短发，犀利的眉眼……形状完美的红润嘴唇微微上扬，可是那个天之骄子？
再见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和我用同样基因排列出来，连声音指纹都相同的人。再见了，矗立在我面前的巨大、不可逾越高墙。再见了……我的哥哥。从此，再不相见。
不过作为纪念，让你的名字好好留下来吧，我会善加利用。
宝蓝色宾利在高速公路上飞快地行驶，方启枫扭过头，心情大好地开始看车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
不久前得知，城郊有一处温泉别墅，是那个曾被自己称做哥哥的人，生前最爱去的地方。里面，据说还藏着他的某个秘密情人。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就有趣极了。
方启晴变成方启枫的事情，除了老头子和身边的几个得力干将，无人知情。而且所有证据，也早被抹得干干净净，就算事后有人想揭穿，也拿不出凭依。那个秘密情人，自然是无从得知，可能还在奇怪这些天相好没上门吧。
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以五分之一秒的速度。方启枫的内心蓦然一颤。
“停车，停车！”他拍着司机的坐椅靠背，激动地叫喊出声，“慢慢开回去！”
那种感觉，应该叫做失而复得吧……
司机依言将车调头慢慢开了回去，按照他的吩咐，在两个汗流浃背、满身尘土的男孩子身旁停下。
吓，看得仔细了，其中一个人的脸真是恐怖。
方启枫急急将车门打开走了出去，语调变得有些激动：“童羿，好久不见。”
“我们见过面吗，先生？”童羿停住脚步，放下肩上扛着的编织袋，有些迷茫地望向方启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