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太小瞧我了,许耀,我开始喜欢你的时候,你还压根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
许耀的眼里忽而写满了惊愕,继而放声地大笑,我也随着他肆意地笑出声来。那一夜,我们一起在等待中迎来了黎明的到来。
三十六、
熬夜致使我俩吃完了清晨的早饭不久便昏昏欲睡,许耀领我去办公室趴着睡了一会儿,到了快上课的时候才被夺门而入的吴东东给嚷醒。当时我和许耀完全是被震醒的,看着本就老化的办公室门摇摇欲坠,对视了足足十秒。东东亲昵地抓着许耀的手一起去上体育课,临走时还不忘回头狠狠瞪我两眼,我分明成为了这孩子不待见的头号人物。
这节许耀代上体育课,我在教室门口摆了张小凳子乘凉。许老师趁着孩子们自由热身的时候给我捎来一瓶水:“你要是嫌闷,就跟蒋若薇出去走走,她今天去县城。”
我抓着机会半开玩笑地调侃道:“行啊,我在这太影响你和学生独处了。这次我来了才信了,许耀你还真是老少皆宜,男女通吃,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许老师含在口中的水瞬间喷了出来:“靠,说什么呢......你想哪儿去了......东东那孩子天真活泼,挺招人疼的。两个多星期前我们刚到县城那会儿,我在客运站见到东东拦车差点被大巴给撞了,把他救下来才知道他是我们前往支教的小学校的学生,出来找他在外打工的哥哥的。大概就因为这样,他对我特别亲切,颜锐,你不是吃孩子的醋吧?”
“少自作多情,能把你踹了我要有多高兴有多高兴。”
“要踹也是我踹你,那多有面子。”许耀边说边躲开我浇出去的矿泉水,操场那头同时传来孩子们的呼叫声:“不好了,不好了,东东摔倒了!”
我跟许耀奔过去查看,东东跟几个同学玩游戏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膝盖跌破了,我跟许耀商量决定我送东东去作紧急处理,他继续上课。东东沮丧地看了一眼许耀,跟着我去找卫生老师。涂完了红药水,我带他回到操场边上休息,许耀过来给了他一颗奶糖,安慰了几句,这孩子马上又露出了笑颜。
我跟东东并排坐着沉默相对片刻,他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袖:“那个......你是不是跟许老师很要好很要好?”
“你怎么知道?”东东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多少让我有些欣喜。
“我在许老师的钱包里看到过你们俩的相片,上个星期开主题班会,题目是‘我的朋友’,许老师还给我们说了很多跟你有关的故事。但是......蒋老师偷偷告诉我,你们不只是朋友。”
我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蒋若薇那丫头简直口无遮拦:“那蒋老师还说了什么呢?”
“她说......许老师喜欢你。”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油然升起一种作奸犯科被抓现行的罪恶感,连打个地洞钻下去的心都有了:“也可以这么说......就像......许老师喜欢你一样,这是人与人之间友善美好的情感。等你长大了,学会拥有一颗博爱的心去对待身边的人,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有多温暖。”
东东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又一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颜老师是不是也喜欢许老师?”
我又好气又好笑:“概括来说,应该是,爱恨交织。”
放学后,我同许耀一同送东东回家。许耀背着他走了半个多小时山路,小家伙没多久就趴在他背上呼呼地睡着了。东东的家在半山腰的小村落,旧而整洁的两间小平房。东东兴奋地拉着我们看满墙糊着的大红奖状,许多都是他哥哥的,虽然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但因为交不起学费,在家务了几年农活后外出打工了。
东东的奶奶说,东东很想他哥哥,好几回偷跑出去找哥哥,害得家里人一通乱找。陪东东写完作业,我们也就告辞了,东东的妈妈正张罗着要杀鸡留我们在家吃晚饭,我跟许耀推辞未果,他干脆抓着我趁机“落荒而逃”。
撒腿跑出村子没多久,许耀体力不支地往我身上一靠:“慢点,慢点,等我喘口气。”
“都说东东像你弟弟,看你刚才背他回家又辅导功课的,倒像个负责任的老爸。说实话,还真难想象若干年以后你当了爹是什么样子。”
随口一说后我便滞住了,许耀也愣了一下,忽然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颜锐,傻了吧你,你要有这能耐生孩子,我就敢当孩子的爹。”
“去你的!难道你还真以为咱俩在一起能一辈子?”说这话的时候我鼻子里泛酸,天色已经沉下来了,我看着前路的时候感觉已经摸不清方向。
许耀好像察觉到什么,从腰包里翻出手电点亮了朝我脸上照:“干嘛呢,愁眉苦脸的......昨晚上还笑我胆小怕了,看你现在这样子,漏馅了吧。对了,苏粲那小子给咱俩寄了个慰问品,中午送到了,你猜是什么?”
我收拾了心情:“你俩什么时候私下里有了交情?”
“也没什么,上回请教了他点小问题,这不立马把KY给我邮来了。”许耀说完,疯笑着赶紧闪人,我穷追不舍,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山脚。这么你追我赶的跑了一路,许耀那厮的体力明显在我之上,没多久就甩开了我。我跟着手电光直奔到河边,只听见扑通一声,黑压压的一片没了人影。
拾起手电在河面上照了照,许耀的脑袋一下窜了出来:“喂,跑热了吧,下来凉快凉快。”
“淹不死你!”我刚伸手泼水,手腕一紧,人已经整个扎进水里。呛了几口才浮起来,许耀在身后贼贼地发笑,体温温热的,环抱着我。耳窝里盈满了清澈的流水声,空灵中有另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回旋:“颜锐,只要在一起,我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那回响穿越耳膜,在脑海中某一个微小的角落里寻找到栖身之所。
河水凉凉的,岸边的树丛斑斑驳驳的,枝丫间挂着一轮残缺的月。
多少场轮回,才是圆。
三十七、
由于支教队伍中有一名学生突发肠胃炎送了医院,我有幸接替客串了一把许耀那个班的英语老师。渐渐的,东东不再像最初几天里那样拒斥我,上课下课都会来找我说说话,学英语的劲头也分外的足。蒋若薇伺机挖苦我说:你看,原来东东只围着许耀转,你来了以后许耀围着你转,东东立马就明白了要讨好许老师首先得讨好你。我十分恶毒地当着她跟许耀的面指出:最近老有一只公蚊子跟一只母苍蝇在我周围绕阿绕,你俩有没有看见?许耀乐呵呵地拉着我回屋,笑得无毒无害:“敢在那丫头面前损我,看我不吸干了你!”
趁机以强吻为报复手段的禽兽是极其卑劣的。
远离尘嚣是一种奇特的历练,又或者说是对既定自我的怀疑的最佳时机。在这里,你会发现你离残酷的价值观和伦理约束远了许多。前沿的信息与各种诱导的声音被阻隔于千里之外,于是许多问题回归了原始与本真。而对于孩子来说,用纯粹的心灵去洞察的世界是宽容而博大的,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我能够在东东和这些孩子们的眼睛里看到不一样的深邃的缘由。
周六,我跟许耀按计划带东东去县城玩。这孩子一大清早就屁颠屁颠地背着小书包到学校报到了。当时我跟许耀还在与周公打太极,小鬼头不依不饶地敲着窗玻璃把我们叫醒,然后笑盈盈地跟着我们去刷牙洗脸,再天真无邪地扯了扯许耀的衣角:“许老师,刚才我看见你睡的时候压着颜老师了......”
许老师的牙膏沫在零点零一秒后四处飞溅。
一路上,东东显得兴奋非常,坐在许耀腿上扒着窗口使劲地看风景。他说以前哥哥在家的时候,每个月都会带他去县城里玩,现在一年多没见到哥哥,除了想还是想,然后眼泪汪汪地在许老师胸口蹭鼻涕,不一会儿又睡着了。许耀忽然拍了拍我,在我耳朵边上轻声问:”颜锐,什么时候你也能为我流一次眼泪?”
“你死的时候。”
许耀捏着我的下巴转向他的脸,他的眼睛里闪着让我一霎那胆寒的光:“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你的无情谋杀的。”
下车时已近中午,东东领路带我们去一家他跟哥哥以前常吃的面馆解决午饭。那几天学校的伙食实在是不足以为我们肚子提供足够的油水,因此面对一碗普普通通的浇头汤面,我跟许耀多少都有些缺乏矜持,但他显然比我更能自毁形象,筷子动得飞快,不一会儿便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汤面。
吃完后许耀同我面面相觑了好一阵,突然从我的碗里撩了几根青菜塞进嘴里。我对他这种强盗般的行径表示鄙夷:“你觉得这两碗面里的青菜有什么不同么?”
许耀的眼珠子咕噜一转我就知道没好事,他凑上来小声念叨:、“还真不一样,你那碗里有你的口水,比较开胃。”随即高叫了一声:“老板,再来一碗!”我恨不得把余下的汤全泼他身上。
坐在对面的东东很是乖巧地夹了一小根青菜,端端正正地摆到许耀碗里:“许老师,我的味道也不赖。”
下午逛百货商店的时候,东东对一台拍大头贴的机器充满好奇,许耀向他简单解释了这东西的功能以后,小家伙更是两眼冒光了,一手一个拽着我们:“一起去拍照!”
从选背景到一起摆表情,许耀跟东东像两个欢喜的小玩伴。有时候我会羡慕许耀的个性,他的身体里仿佛藏着许多个自己:认真时可以很沉郁,快乐时可以很奔放,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很煽情。他的一切悲喜都好像能够用他独有的言语和行为无所保留地呈现,他是自己最好的诠释者。
而我的表情在相框里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木讷与平静,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那些笑容在面对镜头时躲藏到哪里,就像是看着一面照出愁苦的镜子。东东去选更多的背景,许耀赶忙怂恿我按下了几张双人照。我看见屏幕里许耀傻傻地咧嘴笑,脑袋忽然侧了些角度,随即整张脸像是从显示屏里惊悚地跳到我眼前,偷袭地一吻,然后在我石化状的同时,得意洋洋地等待打印而出的贴纸照。
这以后我们又带东东去买了一些发给全班同学的文具,走到礼品区的时候,东东对着一件人偶摆设看了好久,我上前问他是不是要买,然后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了第二次无地自容的挫败感:“刚才......我偷偷地看见,许老师也是这么亲了你一下。”
许耀一把抓起那个小男孩亲吻小女孩的摆设,笑得整张脸都拧了起来。
傍晚时分,我们筋疲力尽地在夕阳里等待回程的车。东东咬着冰棍,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问许耀:“许老师,你们是不是很快要从这里坐车回到城里,再也不来了?”
许耀蹲下身替他擦了擦嘴角:“是快要走了,但是不是再也不来。有时间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东东声音闷闷的:“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们。”
我只得帮着需要解围:“许老师以后虽然不留在这给东东上课了,但是早就把东东当成自己的弟弟了。”
小鼻子抽了抽:“真的?”
许耀使劲按了按东东的小脑袋:“来,快叫声哥哥,还有颜老师,叫嫂子!”
东东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我,好像不大明白,又看了看许耀,破涕为笑了。
“你怎么不去死?!”我一脚踹上那口无遮拦的家伙的屁股。
直到回到学校,我依旧在后悔犯贱成为了许耀残害祖国幼苗的帮凶。当我惶恐不安地揣测东东会对我们之间的种种恶行产生何其不良的印象时,蒋若薇竟惨无人道地火上浇油:“东东今天跟两个大哥哥一起出去玩,有没有发现许老师对颜老师特别的好?”
“有!我还看见许老师亲颜老师。”
“那不是很奇怪么?男生怎么可以喜欢男生呢?”
东东听完眨巴了几下眼睛,眉头皱得深深的,仿若有天大的疑惑:“许老师为什么不可以喜欢颜老师呢?”
那一刻,蒋若薇、许耀和我,都完全地语塞了。
三十八、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许耀正抓着蒋若薇朝井边走,一脸严肃地冲我说:“怎么办,颜锐,这丫头片子已经知道咱俩的不良勾当了,现在只能杀人灭口了,你觉着是淹死好,还是活埋了?”
我被许耀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逗乐了,依旧佯装出认真思索的样子:“这井水咱们还得喝,这么扔下去岂不成了污染源,我看还是分尸喂猪吧。”
蒋若薇惨叫起来:“天啊!颜锐,差一点被你这一脸纯真给骗了,没想到心理这么阴暗!”
许耀竟还非常配配合地狐疑道:“你说猪会愿意吃么?”
我俩终于忍耐不住地捧腹大笑,蒋若薇则蹲在井边愠怒地仰头瞪着我们:“一个阴险一个毒辣,简直绝配!”
许耀一伸手勾住我脖子,作亲密状:“虽然这几天你胡言乱语不少,但这后半句确实真诚可信。就冲这句大白话,大爷我高兴,姑且先饶你一条小命。”
蒋若薇一脸愁苦,撑着黄土地要站起来,我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颜锐,这么说我连跟你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我瞥了一眼许耀:“这你就得问他了。他这人脾气不好,喜欢他纯粹是我个人品味低下。”
“蒋若薇,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要对你有意思咱俩早成了。不是你不够好,归根究底,是我的品味太超凡脱俗了一点儿。”
“许耀,我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你压根不算什么同性恋,你是死了心认准了这个人。你放心,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认真的,现如今觉着同性恋新鲜好玩试两把的人不是没有,你要是这么个心态,我就是死拉硬拽也得把你拽回正道上;可要是来真的,我诚心诚意,心甘情愿地为你俩保驾护航。当然你们也不必感动到泪流满面,磕头道谢,我完全是遵照内心的真实意愿,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完成我最伟大的使命。最后忍了这么好些年,我还是必须得坦白,许耀,我非常喜欢你。”
竹筒倒豆般的讲话以三声豪爽的笑声宣告结束,而我跟许耀剩下的唯一反应就是大眼瞪小眼。半晌许耀使劲晃我脑袋:“颜锐,听见没,尽管我的生命中不乏虔诚的爱慕者,但在芸芸众生中我选择了你,你该感到荣幸。”
我狠狠白他一眼:“许耀,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我改。”
这时东东跑了过来,抓起我俩的手:“许耀哥哥,颜锐嫂嫂......天黑了,能送我回家嘛?”
我终究忍无可忍地对蒋若薇说:“帮我一个忙成么,把许耀这个不要脸的教唆犯扔到井里。”
日历匆匆翻过,一个星期后我们同这片土地挥手告别。东东送我们的时候眼眶红红的,满是不舍。他还送给我们一幅画留作纪念,画里是三个笔力稚嫩的小人,许耀、我,还有东东自己。我跟许耀中间特别地缀着一颗爱心,而三个小人的外围覆盖着更大的一颗心。许耀说好了会跟东东继续书信保持联络,以后也一定会回来看他,并且一定是,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