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数十小时的车程以后终于回到熟悉的城市,我跟许耀已是精疲力尽。谭晓沐刚考上驾照,逮着这个机会刚好以献殷勤为幌子显摆一下自己的技术。那厮一上车便唠叨个不停,而我跟许耀早已昏昏欲睡:“我说许耀你也真不是东西,自己跑去山区受苦受累也算了,还把颜锐给捎上,这一去都瘦成人干了,你安的什么心呀?”
我半死不活地敷衍了一句:“那是给气的。”
许耀得寸进尺地往我身上一靠:“怎么着了,将来我在哪儿扎根,颜锐不还得跟来,他愿意。”
“妈的,你还瞪鼻子上脸了。颜锐,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甩了他!”我渐渐发觉前方反光镜里谭晓沐狰狞面孔成了一团模糊,等醒来的时候,晓沐正拿水瓶戳许耀的腰:“喂,醒醒!到了!睡觉也不安分,口水都蹭颜锐身上了。”
在楼下买了几个饭盒一打冰镇啤酒,草草解决了晚饭以后,当晚我们仨在客厅的地板上就昏天黑地地睡死了。到半夜里我被周身的压迫感惊醒,睁开眼借着月光才勉强看清是许耀的一条腿跟晓沐的胳膊不约而同地拿我当了靠垫。我半迷糊地拨开他俩的胳膊腿,刚抽身晓沐那家伙一个翻身就占据了我的地盘。可刚走到洗手间门口,客厅里突然炸响的咆哮声把我彻底从睡意中震醒。
“妈的,谭晓沐你个变态什么意思,亲我?”一同传来的还有响亮的巴掌声。
“我靠,你有病啊这么大反应!我亲你?要亲我也找颜锐去,我.......”
“好啊!平时是有贼心没贼胆.......今个摸黑好下手是吧?”
“许耀,你够了啊!你再动我一下我可还手了!就算我有贼心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他碍着你了?”
当时我完全面对客厅里的一团混乱脑袋里同样一片混乱,奔过去劝架的同时不知被谁的脚给绊了一下,扶墙站起来按开了灯,我想都没想冲着那俩厮打的小猛兽吼了句:“有完没完了,半夜三更地让不让人睡了,谁再敢闹就给我滚出去!”
他俩一下都呆住了,一个左边一个右边往沙发上一靠,互不相望。许耀面着墙讽刺道:“我真没想到,都告诉你颜锐跟我在一起了,你还不死心!要跟我争你也堂堂正正一点,你这样偷鸡摸狗的还算是男人么?”
“谁他妈的要跟你争?我跟颜锐表白的时候你跟他还是一片空白呢!颜锐是喜欢你,你俩是在一起,那又怎么样?你俩在一起也不表示我得放弃对他的感情,我告诉你,许耀,这辈子都没完!”
我深感终止眼前这场不可理喻的口水战的必要性,果断地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冰水就往他俩头上一浇:“天热肝火旺是吧?!现在凉快了?”
许耀跟谭晓沐正专心对敌,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完全地灌懵了。沉寂片刻,晓沐猛然抓起车钥匙夺门而出。许耀依旧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水顺着他的头发一点点往下滴。我扔过去一条毛巾:“擦完了你也给我走人!”
许耀的目光这才挪了挪,看了我一眼,说:“你鼻子流血了。”
“出去!”
“你鼻子流血了.......”
“闭嘴!你哪天跟晓沐和解了,你再来跟我说话。”
三十九、
一宿难眠,我从没料想到许耀跟晓沐会有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刻。应当说,咱们仨这么多年的哥儿们,从来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唯独这回,斗嘴不算,连手都动了,而我,正没头没脑地陷在漩涡中间。
尽管晓沐明确我跟许耀的关系后表现得异常平静,可我从没忘记几年前他胆战心惊的表白。晓沐的难以释怀更让我看清了他的认真与执着。而我曾经也很清楚那是什么感受,爱一个人,除却友情,无以奢望更多——在绝望中埋葬希望。许多时候,我们自信满满地认定漫长的时光能够磨灭一个人在我们记忆中的烙印,只是不曾想,他的存在早已侵入我们生命的每一处。以后,我才身体力行地体会到忘却爱的过程是一场自欺欺人,自我暗示的徒劳表演。
翌日醒来后发觉脚踝很是肿痛,怕是前夜闹剧摔倒时的衍生物。当我单脚跳至门口,打开的大门的一瞬间,许耀的身体横倒在我跟前。他很快惊醒过来,由地上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看向我:“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冷冷俯视他:“你怎么躺在这儿?”
“不躺这儿我能去哪儿?你赶得这么急,我那行李包还在屋里,身上一分钱没有。”
“现在你可以进屋去拿了,我赶着去医院。”
他蹭一下从地面上窜起来,相当然尔地把手按在我额头上,扯着嗓子问:“怎么了啊?哪儿不舒服?”
“脚疼,有点肿。”
“走!我陪你去!”说完他一蹲身,抓着我的胳膊就往背上带,一下我整个人都悬空了。
到了小区门口,兴许是突然下大雨的缘故,十多分钟都没拦到一辆车。这期间许耀一直背着我,好几次都快坚持不住了也不肯放我下来。我突然有了主意,给晓沐挂了电话,没一会儿他就到了。许耀把我扶上车,站在雨中呆立了一会儿,晓沐瞪着他:“有些人要看不惯我的车就别坐。不过可以放心,颜锐我一定安全送到医院。”
直到车子启动他也没上车,我回望他拦到了出租车追了上来这才安心。晓沐咯咯地笑:“就知道他是这脾气,不甘示弱。其实我也没想刁难他,昨晚上的事儿我根本没放心上,想给他个台阶下,他倒好,还真敢不坐我的车。”
“晓沐,这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你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但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昨睡得迷迷糊糊的,知道你在我边上,不知是本能还是怎么的就往你那边靠了靠,谁想你临时开溜了。刚好许耀正翻身,咱俩的脸就贴一块儿了。说实话,我确实心存不轨,许耀的火也是我挑起来的,完全是情理之中。但他那优越感也忒让我生气了,是,你俩是两情相悦,可他凭什么就剥夺我喜欢你的权利?”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对着化妆镜里的晓沐笑,他很快避开了我的目光:“颜锐,我这么说......要是给你带来了困扰,我以后再不提,一辈子不提了。”
“让我困扰的是许耀,没你的事,他太爱小题大作。”
晓沐摇了摇头:“这话你可说错了。他要是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我倒意外了,这小子对你的独占欲跟失心疯似的,谁都治不好。我那样说一半是被他激的大白话,另一半是故意添油加醋。倒是你没怪我挑事让我挺意外的,要是换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哥儿们还蠢蠢欲动地有那邪念,多少年情谊都毁于一旦了。不过我还是得更正补充一下,我没放下,但心是死了的。”
晓沐的话让我蓦然感动:“这一年多你好像变了不少,许耀却还是老样子,自以为是。”
“那能一样么?你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再大的变化在循序渐进中都被分割得微不足道体察不了了。”
“晓沐,说真的,如今这样我挺知足的,甚至时常还会偷乐。是我先爱上他的,可如今看起来好像他爱我更多。”
“行了,这话你要有胆就当面说给他听。反正我看好你们俩。我靠,许耀那车倒比咱们先到了,那他怎么不下车呀?”
我强忍住笑:“耍脾气也得有资本才行啊,那笨蛋身上半分钱没有。”
晓沐笑得猛打方向盘:“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就去接济他!”
到医院晓沐包办了排队挂号付费的事儿,让许耀在候诊室门口看着我。他一会儿平视白墙,一会儿偷瞟我一眼,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试探道:“晓沐说你不生我气了?”
“你该问晓沐还生不生你的气。”
“我刚才跟他道歉了。昨晚的闹剧完全是我个人的不理智所造成的,我负全责。可你这么把我赶出门,我心里也不好受。”他暗暗地抓着我垂在椅边的手,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我:“对不起......”
“行了行了,别再上演苦情戏了!”晓沐的声音插了进来:“颜锐,轮到你拍片了。”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俩已是另一番景象,有说有笑地啃着面包。
“我跟许耀达成共识了,批准我把对你的那份心意默默地保留在心里。即日起执行,有效期延长至归西的那一天。但中途你俩要是有变数,我依旧有趁虚而入的权利。”
许耀撕了块面包堵上他的嘴:“我这么说也就是想给你点安慰,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替补了?”
按常规程序察了一通以后,所幸脚没有大碍。我都觉得好很多了,可许耀和谭晓沐偏要把我当残疾人照顾,一左一右地拽着我两条胳膊替我保驾护航。重又回复到三个人闹闹哄哄的状态,我感到无以复加的快乐。爱情和友情的交织仿佛能够将世间残留不多的温暖无限放大。
也许正因体尝着悲喜与爱恨,我们才有了活着的真实感。
四十、
许耀回家前,我们仨一同回了趟母校。时隔一年,一切却恍如隔世,即便眼前的物与景未有改变,然而当现时的快乐永远蜕变成曾经拥有时,记忆便如洪潮般生生不息。时间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当你满心焦灼地期待岁月的奔走时,它已经为你整理和归档好了一种叫做回忆的无形之物。假使你现在足够幸福足够美好,那么回首过往时,苦痛与坎坷竟不可思议地被轻描淡写了,这是时光在作祟,亦是意念的不朽杰作。
我们在教学楼后边的树林里坐了坐,相望静默。这里的花草树木似乎更加繁茂了,偶尔走过的几个留校学生用一种稚气未脱的眼神望着我们。晓沐仿佛是被眼前的物是人非所触动,又好像是在揭我们的老底:“许耀,颜锐,毋庸置疑的我谭晓沐是你们俩深厚感情的见证人,等过几年你俩发达了,到时候我要写个回忆录准能卖个好价钱。现在想想当初咱们仨刚玩到一块儿,友情纯净得就好像这池子里的水,谁能想到转眼你们俩之间就成了这样的关系。”
许耀肆无忌惮地靠在我身上傻笑,忽而神神道道地问晓沐:“颜锐说他开始喜欢我的时候,我还一无所知。老实交待,就你所知那是什么时候?”
我白他一眼:“像你这种后知后觉的二百五,简直就是在浪费我的大好青春年华。”
晓沐不予理会地加以推理:“依我看得追究到很久以前了。苗头刚起的时候我还愣没发现,只觉得你俩对对方隐约有种暧昧的态度。颜锐那时候成天就往你跟前窜,在我面前三句不离一句都是关于你的事儿;再者是你交女朋友跟传绯闻那一阵,他就算表面上装得再云淡风轻,凭我跟他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会感觉不出这其中的异样?还有你许耀!知不知道你当年有事儿没事儿地对颜锐献殷勤,跟对我的不冷不热形成了多鲜明的对比?自打我觉出这差别待遇以后,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你他妈完全掉颜锐的温柔陷阱里了。”
许耀一下挺直了腰杆:“靠,我当时还真没觉出来,不过是对他有种莫名奇妙的好感,正常人谁会往那方面想!”说完他突然转向我,淫笑两声:“没想到你真觊觎我这么久,咱俩太极能打这么多年有一半归功于你的不坦白。我真难以想象,要是后来我没大彻大悟,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把我蒙在鼓里?”
这问话似乎窥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是,我从没想过亲口告诉你。有些话放在心里要比说出来好。与其赌一把去揭开多半不幸的真相,不如安于现状。对我来说暗恋没你想象的这么恐怖,何况你这么配合,日积月累的暧昧让我产生了惯性的错觉,即便加上一辈子的期限,我都认了。”
“靠!靠!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说?”许耀抓着我的衣服直晃悠:“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快疯了。”
“你疯得不轻,还毫无保留地坦白了。说到底你比我乐观。”
晓沐换了个位置,一下挤进我俩中间:“目前是够乐观了,那以后呢?你们有没有想过?别看现在咱们还年轻,一年一年过得快得很,等到周围人全在谈婚论嫁的时候,你们两家迟早得是腥风血雨。”这话听着有些沉重,许耀叹了口气,看着我。
我心虚地收回目光:“这你就别瞎操心了,哪能走到这一步?到时候该结婚还是得结婚......世俗如此,谁都逃不过;逃过了,也没什么好处。”
许耀立刻插了话:“你少他妈自以为是给我把将来都安排了,颜锐,你怎么不干脆给我找个媳妇算了?”
“行啊,到时候有合适的一定第一时间介绍给你。”
“有种你就给我找个比你更合适的!”
晓沐被我们这近乎吵架的对话给惹恼了:“我靠,我这随便一说你们俩还较真了!爷我服了,这样吧,说好了,以后我的孩子认你俩当干爹!”
回到学校,一切照旧。
只是没过多久遇见一件怪事,从某天开始我几乎每周都能收到一封匿名信,信是投在系邮箱里的,没有寄件人地址。信封里也只有一张照片,每一张都是不重复的我的照片。苏粲很是八卦地给我分析说,很明显你有一个疯狂的、有偷拍嗜好的爱慕者。很快他的大嘴巴就把这件事漏给了许耀,这小子带着狡黠的口吻在电话里调侃我:“哟嗬,没想到这么快就给我找了个新情敌,追人手段还挺高明的。改明你把这些照片全寄给我,我替你收藏了。”
不久以后系里同语系搞了个联谊晚会,孙冶和李逸阳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地劝说我参加,原因是对方组织者点名道姓地要求我到场。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我只得象征性地露了个面,没看几个表演便回了寝室。那天过道里的灯刚好坏了,我的钥匙在门锁边周围绕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插进去。然后突然的,门从里边打开了,我一惊,黑漆漆的空间里闪着一双骇人的眸子,廖川就像鬼影一般站在我跟前,当时我吓得整个人都僵直了,手心里全是汗。
有一瞬间我仿佛能从他空洞的眼睛里读出嗜血的贪婪。
后来孙冶回来后偷偷告诉我,这小子刚把租来的一台单反相机给摔坏了,从下午开始就窝在阳台上发呆,估计是又没钱赔人了。
那个星期起,我再也没收到过相同的匿名信。
很快又是十一长假,这次许耀没有固执地要见面,经人介绍加入了一个临时乐队,有几个商业演出要跑。尽管有些许的失落,但我深知我们都需要给对方留下足够的空间。
长假上来的第一天,正上课的时候,高骋沫给我不断地打了几次电话,我无奈弯下腰接了最后一次通话,他的声音急促,满是破碎的呼吸声,嚷嚷着让苏粲听电话。
他听完电话后眼神呆滞,许久才喃喃道:“我爸死了。”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
四十一、
此后两天苏粲都没来上课,直到第三日晚,我下晚自习路过竟见他独自坐在湖心,一如一年多前那个捕捉我目光的,落寞而孤寂的身影。在他身边悄然坐下,他似是没有察觉,一直凝望着前方,眼眸里却仿佛是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