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以什么做开场白,生硬地说了一句:“这两天给你打电话,都没开机。”
“我没事儿......”隔了好久,苏粲开口说话,嗓音沙哑而酸涩:“原本以为听到他死了的消息我会有解脱的感觉,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恶毒地期待看到他罪有应得的下场,甚至恨到想过亲手结果他。可是到头来,我发现我根本摆脱不了那些可怕的记忆,我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绝望不止的情绪中挣扎,我常常问自己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我找不到.........”
“也许......追究活着的意义,这本身就是无意义的。”
我侧脸望他时,他已把整个脑袋埋在腿间:“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已经再难从绝望中走出来了,痛苦对我来说已经病变成了一种变态的快感,你能明白么?一开始是痛,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遭受这一切,我会想逃亡想求助,那是因为我对未来还有渴望;慢慢的我学会了恨,从恨他和整个世界到恨我自己,我终于认命了。渐渐的当你习惯了这一切,从一开始在绝望里想到希望时的欣慰里获得的一丝快乐,已经让我的身体和心理都慢慢相信了痛苦可以给我带来快乐。最后,是我放弃了自己。”
“所有的不快乐都是自找的,就好像长大的我们所谓的快乐多是伪装的一样。如果你对快乐的定义可以渺小一些,你就更容易获得,同样微小的痛苦也可以被放大许多。”我把手放在他柔软的发上,好像能直接触摸到此刻的脆弱,“苏粲,假使曾经给你过痛苦的人的死亡不能给你带来什么,那你就该尝试自己走出那个灰暗的世界。”
“我也想停止这种自我暗示,可是我不能。我想有人能拉我一把,但我发现我已经无力接受另一个人走入我的生命。性让我一再堕落,身体已经腐烂,而爱对我来说,只是听说而已,看上去很美,就像没有生命的假花。”他忽然抬头看我,双眼里充满了血丝:“但看见别人获得幸福,听你说和许耀之间的故事,我却有一种由衷的欣慰。”
“那大概是因为.......还没有人能够真正感动你。”
“是,我看过许多张假心假意的嘴脸。他们几经所能的表演无非是想从我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人是欲望驱使的生物,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颜锐,你是不是很不解我这么灰暗的价值观是从何而来?”
他慢慢站起来,面朝着微澜的湖面,风吹来时好像能把他孱弱的身体献给这一潭同样寂寞的水:“有些事我谁都没告诉过,我很想有一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也许我还能够重新开始。自从有记忆起,我就开始渐渐明白我妈是怎么样的女人,她把我扔给保姆很少过问,整夜整夜不回家,有时还会带不同的男人回来。忽然有一天,她把我丢进一个陌生的家,告诉我这是我的生父,然后一走了之,我记得我并没有为此哭过,因为对于我来说,她生了我,却始终像是个陌生人。新家给不了我归属感,那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女人经常因为我做错了一点点小事而打我。我爸就好像披着羊皮的狼,表面上对我很好,我还曾天真地以为他是一个好人。那个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他常常在我睡着后溜进我的房间,伸进我的内衣乱摸。后来我开始渐渐明白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我很害怕,哭着抗拒他,但是他用被子捂住我的嘴,好几次我都体会到快要窒息的恐惧。然后有一天他终于如愿所偿地对我做了那件事,我至今还记得那种身体被撕裂的痛,痛得我叫不出声......”
听到这的时候,我浑身发凉,似乎能够在呼吸中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苏粲回头平静地望向我:“为此我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地流浪了几天,甚至差点遇上人贩子。被警察带回家的时候,那个强奸犯表演得如此逼真,抱着我泪流满面。慢慢的,我放弃反抗了,因为痛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他被判刑以后我就跟那个家彻底脱离了,跟几个朋友在酒吧驻唱表演,很快有人愿意出钱找我过夜,我没有拒绝。没有人逼我,我只是把它当作一重自我毁灭的过程。”
我看着月光下他的人影勾勒出的优美线条:“苏粲,这个世界有人令你绝望,就一定有人能够感动你,从今天起,你该让自己获得新生。”
他回过身,嘴角挂着苦涩的笑:“颜锐,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你的眼睛里藏着纯粹的爱恋,我本能地想要接近你以求得一点温暖,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卑鄙的利用。”
“你想多了。据说拥有相似之处的人更容易互相吸引,也许我跟你一样,都是天生容易悲观绝望的人,而你被现实逼迫得更残酷。”
苏粲的笑自然了许多,他张开胳膊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感到凉凉的体温和微弱的颤抖:“放心吧。在死之前我还想亲身体验一下什么是真爱。今天谢谢你听我讲故事,有人来接我了。”
我忽然被拉开到一边,这才发现萧繁那张阴郁不满的脸对着苏粲:“我派人找你一天,这样的失踪游戏你还想玩多少次?”
苏粲对着他温柔一笑,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玩、到、死。”
萧繁泄愤似地踢了一脚花坛:“跟我走,回去再收拾你!”
“我累了,走不动了,除非你背我。”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你来我往的暗自较劲。萧繁忽然把苏粲给打横抱起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一脸阴笑:“离他再近一点的话,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玩火自焚。”
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的爱可以很温柔,而有些人却爱得很残忍。有时我们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们还不理解对方爱的方式。
四十二、
伴着凉爽宜人的秋风而来的还有许耀的一份特殊礼物,一个价格不菲的水晶钥匙扣,说是一周年的纪念礼物。我压抑着心头的一份惊喜给他挂了电话:“什么日子呀,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颜锐,你装糊涂呢吧!亏我牺牲了十一长假到处卖唱,好不容易挣点钱,一半以上全他妈无私奉献给你了。”
“噢,想起来了。去年我头脑发昏说了些胡话,接着就有人情难自已全招供了:把我给比喻成毒药,怎么样,这一年毒性还没发作呢?”
“不是没发作,是我心甘情愿被蛊惑了。颜锐,你完了,你真完了,我对这毒彻底上瘾了。”不知为何,我从许耀的嗓音里能听出一种激动到极致的哽咽声。
“那就别戒了.......”
“不戒了,恐怕一辈子我都戒不了。”
那天我们的对话多少有些不着边际,但我心里很明白,他一再重复的是一种叫做誓言的东西。尽管在我看来,所有对于未来的承诺都是虚弱的,但不得不承认人之所以需要誓言,是因为贪恋它所带来的感动。
自从孙冶有了女朋友以后,宿舍里多数时候就变得冷冷清清了。我和李逸阳没少讥讽他,当初大放厥词说谈恋爱费钱费时的是他,现在积极主动的也是他。孙冶抱头申诉:二位大爷,饶了我吧......我也是被寂寞给逼的,我的生活不能再这么荒芜下去了,我离万念俱灰不远矣.....
因寂寞而寻求爱,这大概是一些悲剧的开始,所幸我和许耀都是这个时代里足够清醒的人。我渐渐发觉,对许耀的遥想与思念不再那样骚动不安,并非激情耗尽——如今我很少感到寂寞,孤身一人时,我常有他在身边的错觉,这个人已完完全全地化为我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又过了一阵许耀告诉我他打算申请一年出国交流,问我意见如何。我知道他是放不下我,说话的时候缺乏底气:“机会是挺难得的,按我的成绩要批下来应该是没问题,可就是一学年有点长了,就怕没过几个月我就急着想回国了。”
“这点小事儿还跟我商量,你许耀干事的魄力哪儿去了?我知道你犹豫什么,反正现在咱们离得也够远的了,再远点也没多大区别,你就放心去吧。”
许耀立马就开始抗议:“你说起来可真比我还洒脱,说实话我决心也下得八九不离十了,反正一年一晃也就过去了,可我就想听听你有多不舍,谁想你一点挽留我的意思都没有。外头的世界诱惑这么多,你就不怕我见异思迁?”
“你要真爱上别人了,就别回来见我了。”
“那要是没感情,只是上床呢?我是说.......假如......”
我愣了一下,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谈到过这方面的话题:“我暂时还没空虚到想把爱跟性剥离开,但我左右不了你怎么想......”
十二月苏粲迎来二十岁生日,萧繁为他在星级酒店摆了一桌,我也是宴请名单上的一份子。那天来的人不多,还有几个是苏粲之前在酒吧认识的朋友,外表也都十分出众,很明显是圈子里的人。
钱是萧繁出的,可人却没到。尽管苏粲表面上镇定自若地告诉我说压根没指望过他能出席,但从他托着脑袋闷闷不乐等待客人的神情中就能看出明显的失落来。没上菜之前,他终于忍不住跟我借手机:“我的没电了,想问问那混蛋还赶不赶得来。”
苏粲出去他电话,趁这个空,刚才一直坐对面朝我使眼色的家伙坐到了我边上。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坏,五官轮廓精致,身材提拔,外表出色总能博得多一点的分数,只是嘴角挂着的那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多少让我有些抵触。他颇有风度地给我倒了杯茶,然而意图却表达得十分直接:“怎么样,一会儿吃完了饭,一起出去玩玩?”
我把茶杯推还给他:“我想你找错人了。”
他依旧保持着冷艳的笑容,低头在我耳边轻吐气息:“别这么快就拒绝.......我看上你了......”
正在这时,苏粲回来了,他一把把这小子从我身边推开:“喂,宋迟,过分了阿!来之前就警告你别打我这朋友的主意,不给我面子是吧?”
叫宋迟的家伙一下从后抱住苏粲,在他脸颊上亲了口:“我这不是情不自禁嘛......这么大老远跑来给你庆生,晚上总得找点乐子吧,不然你委屈一下陪我过夜?,”
苏粲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萧繁半小时后以后到,这话你留着到时候请示他。我这朋友已经有主了,就你这长得歪瓜裂枣的样,人家看不上你。”说完掏出我的手机捣鼓了几下,许耀的一些照片我藏在存储卡的一个文件里,只有他知道。我还来不及阻止,那人抢过手机看了看,忽然冲我鬼魅地笑了笑:“这人我认识......十一我在北京走场子的时候他是临时伴奏,我还跟他玩过一晚上,身材长相都挺不错,你品味不比我差阿......”
苏粲惊愕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迟:“别他妈逗了!你别认识个人就说跟他干过......不可能!”
“我靠,这种事我至于编么?他好象姓许吧,全名叫什么我早忘了......”
他的这几句话就好象一颗地雷瞬间把我整个脑袋都轰开了一般,足有十几秒中,我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洗手间的,头晕,恶心,用水不断地打在脸上,以求回复平静。
苏粲给我递毛巾的时候我已经能够思考,他似乎有些自责:“我真不该让你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许耀不是这样的人。”
“没事儿,是包房的灯太晃眼了而已。”我整理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这个世界真他妈小。”
四十三、
回到包厢,我已恢复常态,自如地谈笑风生,人类真是善于伪装的动物。又或者在那一刻我只是本能地不想回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在坦然接受现实前只能将自己暂时地沉浸于无知之中。跟着他们一起打完保龄夜已经深了,大概是太过挥霍自己的精力,出门时眼前金星四起,身体也有些难以自控地打哆嗦,寒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割。
“你硬撑一晚上,我心里也不好受。”苏粲体贴地扶着我上车,我模糊地看见后视镜里萧繁的一抹浅笑,一抹幸灾乐祸般的嘲笑。
我醒来时,车已经停在萧繁的住处门口。苏粲把我安置在客房,倒了一杯冰水给我,然后蹲在我跟前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神色很是担忧,我知道他正搜肠刮肚寻找慰藉我的话语,然而我清楚地明白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自我说服。
苏粲离开时还是给我留下一句话:“颜锐,如果你们彼此还爱着,你该学会原谅他,我们都会犯错.......”
躺下没多久,肚子传来的阵阵不适发出恶心想吐的讯号。我冲进厕所,几乎把整个胃都掏空了,那种虚脱和难受的感觉仿佛一直顶到心口。这时手机响了,看着屏幕上许耀的名字,我足足等待了十多秒才按下通话键。对面传来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只是今天竟有些飘渺虚幻:“十点多给你打了两通电话都没接。”
“嗯,今天苏粲生日,出去玩了。”
“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他的语气忽而急促起来。
“没,晚上风大,可能是呛到喉咙了。”
“嗯,最近这天真够冷的,你记得多穿点。唉.......今天打水的时候我还在冰上滑了一跤,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嗯......”胸口的痛楚好像愈演愈烈,我只能一遍遍调整自己的呼吸。
“你的反应真叫人心寒.......我的膝盖到现在还疼得厉害,你也不关心下我。”
“那......疼么?”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是病了么?是不是头疼、发热?多喝点开水,早点睡,要是还难受千万别硬撑,早点去医院。”他忽然又紧张起来,那种关切的口吻好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刺中我的要害,最终还是逼迫着我把一直压抑着的话给说了出来。
“许耀,你认识宋迟么?”
“......”将近半分钟,静默无声。我终于还是没能等到他回应,就匆忙地按下关机键。我有些后悔,也许不揭穿对我和他都会更好一些。
我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哗哗的流水渐渐漫过头顶。闭起眼感受着被淹没的绝望无助,温暖的水温可以变得很残忍。在这短暂的黑暗里,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陶醉的忘我背后危机四伏,爱得越深,痛楚来时便更加汹涌。
睡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床上。萧繁坐得近在咫尺,一只手撑在我身旁优雅地俯视我:“你该感谢我把半死不活的你从水里捞出来。苏粲把事情全告诉我了,不过是一夜情而已,至于这样失魂落魄么?”
我用手挡了挡窗外投射进的刺眼阳光:“从第三个人口中得知这件事,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小孩儿,不要这么单纯了.......你真以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情么?两个人在一起只要快乐就行了,而身体的快乐是最直接的。你以为你只能接受他一个人?别忘了,你是gay,你同样可以对另一个男人身体有本能的反应。”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牢牢摁在头顶,脸贴近着鼻尖对鼻尖:“不信,你可以试试.......”
当另一只手钻进被子,色情地摸上我的身体时,我却出奇的平静。我感觉不到那只手的温度,它在赤裸的皮肤上所留下的痕迹转瞬便消逝了。我直直地对上萧繁有些戏虐的眼神:“只用下半身思考的人,是永远不配谈什么爱的。苏粲也不过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你觉得你的钱还能够留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