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稍候片刻,我去取早点。”怀礼怀著淡淡的歉意离开禅房。
洗澡水先送来,凤歌关起门来略作清洗,换上新的僧袍,躺回床上。
怀礼亲自端著食物托盘进门,看到的就是一副海棠春睡的媚态,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两朵极淡晕红,长而上翘的睫毛间闪著晶莹的泪光,真是我见犹怜。
他放下食物,准备悄悄退出去,床上的凤歌忽然尖叫起来,“救命!救我!”
一定是发噩梦了。
怀礼犹豫片刻,回身推醒对方,“没事,你已经安全了。”
凤歌睁开眼,竭斯底里地喊叫道,“坏人!都是你的错!我不会放过你……”没有对方给任何时间反驳,他捉起怀礼的手腕,狠狠的一口咬住,神态倔强而羞愤。
他这麽认真地演戏,无非是想尽快突破怀礼的心房。
魅术的精要之一,就是在最短的时间,给对方最强烈的震撼。
痛苦,正是让人记忆深刻的方法。
凤歌毫不掩饰地哭喊,把自己的屈辱摊开,坦率地展现在目标人物面前,可以迅速地拉近彼此的距离,获得信任和怜惜。
然後,他抓住时机,咬了怀礼一口。
牙印深可见骨,鲜血瞬间溢满了他的口腔。
施展魅术,因人而异,这样的招式,不适合用於脾气暴烈或冷酷无情的对象,但是,怀礼悲天悯人,有一颗善良而高贵的心,这个疼痛的刺激,有助於唤起更多的同情。
果然,怀礼并不挣扎,未受伤的右手,小心地轻抚凤歌的後背,“别难过,你虽非我所伤,但我会照顾你。”
以他今日的武功手段,以及在朝廷如日中天的地位,这样的承诺,就是担保一生一世的平安。
凤歌扬起梨花带雨的俏脸,眼中闪著纯净的希望,“真的吗?你不会嫌弃我脏……”
这一刻,他话里的期翼,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带著真实的悸动。
逍遥宫里的人,有谁是清白无辜的?何况他是采花客中的极品高手。
“不会,这不是你的错。”怀礼温柔地叹息。
“谢谢。”凤歌收回牙齿,舌尖轻舔怀礼手腕的伤口。
怀礼的手一颤,缓缓地抽回,耳廓微微有些泛红。
凤歌不禁心中暗乐,如公子,你已权势滔天,仍纯情如一支清莲,出淤泥而不染。
我有一点儿佩服你了。
就这样,凤歌顺利地留在白云寺,住在怀礼隔壁的禅房。
他卧床静养三天,饮食起居由寺中武僧释空负责照料。
怀礼没有再出现。
他有那麽一丝失望,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哪里也不能去,实在枯燥乏味。
第四天清晨,他决定开口询问,“请问,如公子何时回来?”
释空恭敬地说,“大人昨夜刚回寺中,此刻应已起身。”
“请带我去见他。”凤歌嫣然一笑。
释空只觉那笑容如一道白光闪过,接下来,他的头脑便不再清晰,温顺地领著凤歌来到寺中清凉台。
此地石磴高悬,松柏苍绿,梵音从远处传来,异常清幽。
凤歌沿著九十九级台阶来到顶坛,看见怀礼正在练剑,他身披金霞,手中的宝剑如一匹银练,招招空灵出尘,剑气寒芒逼得人睁不开眼。
想不到,怀礼的剑法如此高明,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凤歌拍手称好,“如公子真厉害!”
怀礼收了剑势,含笑招呼,“凤歌,早啊。”他关怀地问起身体恢复的情况,食物满意否,有什麽需要吗……
凤歌堆起礼貌的笑容,回答得很乖巧得体,顺便夸了一下寺中的膳食和好客的主人。
寒暄过後,怀礼不解地问,“凤歌,我这三天,翻遍了白云寺方圆几十里,却找不到丝毫线索,那个欺负你的人,到底是谁呢?”
他的视线,如一道强大光束投注在凤歌身上,如此澄明,如此通达,几乎让人无处遁逃。
凤歌心里咯!一下,暗道不妙,怀礼从小就聪敏过人,心细如尘,智谋手段之高,无人能及。
怎麽办?继续编谎话,还是坦诚实情?
必须当机立断,稍微一犹豫,就会露出破绽。
凤歌酝酿出悲伤的情绪,眼里瞬间凝聚了泪水,他如受惊的小鹿般,扑入怀礼胸口, “帮帮我!是一个熟人干的,我没法子,只好来投奔你。”
他答得含糊,但不算说谎。
多年前,他曾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往事不堪回首,现在的他已经足够强大,因此鼓起勇气回来了。
怀礼沈默不语,轻轻托起凤歌的下颌,眸光熠熠,审视了好一会儿,他的神色复杂,深沈得令人难以揣摩。
寂静中,只有坛顶的风声呼呼吹过,凤歌原本信心满满,开始有一丝动摇,不由暗自祈祷,怀礼,以你的为人,不会狠心拒绝吧。
怀礼仿佛听见他的心声,终於点头微笑,“凤歌,我会帮你惩治凶手。”
凤歌面露感激之色,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想办法。”
怀礼没有继续发问,沈静地转身走下台阶。
凤歌追上去,轻拽著他的衣袖,笑容单纯让人无法拒绝,“如公子,我武功不济,万一再碰到恶徒,只怕应付不了,能否请您指点一下?”
凤歌来历不明,一脸天真地提出这种要求,让人觉得他或是不通人情世故,或是急病乱投医,无论出於何处原因,怀礼都没理由答应。
不过,怀礼岂是常理可度,当下轻描淡写地说,“好吧,你先跟著释空师兄弟一起练功。”
一锤定音,白云寺武僧中,多了位俊俏的疤脸美少年。
次天,怀礼下朝回来,经过大夥练功的摘星堂,发觉屋内寂静无声,有点反常。
他心里微微一动,缓步踱到门口。
他眸光一瞥,见凤歌躺在毯子上睡得正酣,老实人释想拿了把扇子,在一旁频送清风。
大厅中,众人的动作比平日缓慢了许多,轻手轻脚的,好像怕惊扰了凤歌的好梦。
这些武僧身手高强,脾气倔强,居然变得如此温柔,一照面他们就被凤歌收服了?
怀礼带著一丝迷惑,悄然离开了。
第三天,怀礼途径练功大堂,留意了一下,这次屋内欢声笑语不断,一颗颗亮铮铮的光头,如众星捧月围在凤歌身边。
凤歌神采飞扬,正在说一个笑话,他眼尖地对著怀礼挥手,“如公子好!”
话音未落,众僧做鸟兽散,奔回自己的角落,摆出架势出拳踢腿,倒也像模像样。
怀礼哑然失笑,看到我就这麽恐怖吗?
第四天,怀礼自发地来到摘星堂转悠,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惊呼连连。
他清咳一声,手下四大武僧之首的释空,机警地跑出来,赔笑道,“大人来了?”
“出了什麽事?”
“回大人,凤歌扭了脚,各位师弟都想帮忙按摩,不知怎的,就斗气比起武来……”
怀礼哭笑不得,寺中僧人多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凤歌姣美出尘,无意间搅动了一池春水。
他斟酌片刻,吩咐道,“释空,先送凤歌回禅房。”
凤歌被千呼後拥地抬回在房内,休息了一炷香时间,尊贵的如公子驾临了。
怀礼靠窗坐下,问,“凤歌,你感觉如何?”
一只漂亮的玉足,突兀地从被子里伸出,骨肉均亭,线条优美流畅,脚踝处略有点儿红肿。
凤歌杏眼弯弯,瞅著怀礼,“我的脚……疼。”
纤纤美少年,含羞娇笑,纵然你铁石心肠也会融化。
“需要按摩一下吗?”
凤歌心里暗自偷笑,正人君子,逗弄起来真有趣,这麽轻易就上钩了?他故作客气地婉拒,“怎麽敢当,有劳如公子了!”
“不麻烦。”怀礼对门外唤了一声,“来人……”
来者是一名半聋的盲郎中,进门行礼问安後,抓起床边的玉足,卖力揉起来。
盲老头手势真粗鲁!原本只是微痛,经过一番蹂躏,脚背肿起像只小馒头,痛得凤歌直哼哼,他粉唇轻启,溢出柔媚入骨的妙音。
可惜,一位听众耳聋,另一人捧著本佛经老僧入定,任他呻吟得如子规泣血,竟然无人理会!?
非礼勿攻 4
既然没人捧场,凤歌闭上嘴,不浪费精力对牛弹琴了。
屋子里静下来,他的视线无聊地溜了一圈,停在窗前的贵公子身上。阳光下,怀礼神态安详,灰色的僧袍被镶上了金边,好像坐在祭坛上的隐者,散发一种迷雾般的神秘光辉。
这景象,让他感觉恬静舒适,无需勾心斗角,不必机关算尽,就这样抛开过往,默默相对,偶尔聊聊天,也挺愉快的吧?
盲老头辣手摧花,功成身退後,怀礼放下经文问,“你好些了?”
“嗯。” 凤歌表情温顺,腹中却在盘算,如何把今日吃的这个小亏,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怀礼将椅子移到床边,温和地说,“你先歇一天,以後,就跟著我练武吧。”
凤歌俊目放光,喜道,“真的?那我可不可以陪你坐禅,听经,吟诗,作画,弹琴,散步,钓鱼,外出游玩……?”
他一口气提了十来条要求,有点唇干舌燥,目光瞟向桌案上的茶杯。
怀礼体贴地端了一杯茶给他,“你说的这些,好像是侍童的工作。”
“请收我当您的侍从,保证善解人意!”凤歌大言不惭地说。
“再说吧。”怀礼轻轻叹气,低头看经本,没有给正面答复。
这样的推拒,无疑挑起了凤歌大美人的好胜心。
他不顾脚伤,奋力跳下床,不客气地抢过怀礼手上的书,“如公子,你答应会照顾我!莫非你瞧不起我……”
由於情绪激动,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跌向怀礼。
下一刻,他没有如愿地倒在温暖的怀抱,而是咚的一声头部著地,四肢朝天,狼狈地摔得几乎晕过去。
什麽状况?
凤歌气咻咻地瞪著怀礼,不停腹诽:你这虚伪的家夥,装什麽柳下惠,居然见死不救!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这个梁子结大了!
後者蹲下身,无辜地摆摆手,“对不起,身体的自然反应,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人碰。”
“……”磨牙,继续腹诽。
“凤歌,明天起,你搬到我院中……”
“唔,什麽意思?进展太快了吧?”凤歌自信心复原,嘿嘿,本帅哥的魅力何人能挡?
“你搬到我院中的西厢房,可以就近照料。” 怀礼顿了顿,眉眼含笑,“恭喜你,我正好需要一名端茶送水的侍童。”
凤歌收敛了轻浮的笑容,温婉地回道,“如公子,可需小人铺床叠被……”
他聪明地停口,言外之意却已明显。
其实你看不起我,对不对?
双眼异常澄亮璀璨,霸气一闪而过,定定地注视著怀礼。
怀礼的耳尖,慢慢变得微红。
屋内,飘著初夏时节的花草清香,让人放松。
凤歌粉面朱唇眸映桃花,毫不介意地迎上怀礼深邃的目光,静默地对峙了一会儿,他伸出手,随意地搭在对方的颈子,道, “地上凉,快扶我起来。”
这一瞬间,他夺回了对局势的掌控权。
怀礼闻言浅浅地一笑,将他抱回床上。
“你好生休息,有事就来找我。”仍然是淡定自若的神情,衣袍轻甩,潇洒地转身离开。
也许是他敏感,怀礼的脚步平稳如常,耳垂却好像更红了?
门轻轻地关上,凤歌轻声笑起来,如公子,你身在佛门,看红尘滚滚,何得红花不沾身?
与你斗智,其乐无穷!
说起来,他并非逞强斗勇之人,更不轻易以魅术惑人。初入逍遥宫时,师傅曾赠他一句,“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话有道理,一个人应为自己而活,何必束缚自己?开心时就笑,不快乐就想办法排解,他从不介意别人的态度,尤其,不喜被人轻视,被人怜悯。
尽管几天前,自己正是以受辱的弱者身份出场。
今天这样与怀礼相处,感觉不坏,谁也没有败。
凤歌愉快地躺了一个下午,释空等人陆陆续续来探病,留下各种奇怪的小礼物,风筝,鸽子,泥人,糖果等等。
晚餐後,他的心思开始活动,今夜,是否该去探一探“那个人”的情况?
但是,脚被庸医弄得肿痛不堪,时机不太好啊。
刚叹了口气,院中咯!一声轻响。
凤歌的肌肉一下子绷紧,沈住气凝神细听。
窗户忽然大开,一阵凉风穿进来,吹熄了油灯。
有人轻轻的飘进室内,从脚步声判断,来者武功极好,但并没有专业刺客那麽谨慎。凤歌从枕下取过匕首,蓄势待发,只要此人摸到床边,他有把握一举击杀。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幽香,那人已经靠得足够近。
凤歌将匕首交至左手,右手腕一翻,提起那人的领子。
“师傅?”他试探地问。
一个人形的物体猛地撞入他怀里,惊喜的声音,带点微颤,“凤儿,你怎麽知道是我?真是心有灵犀。”
凤歌搂著月华,心跳得极快,不是激动,而是後怕。
刚才,他的匕首差一点割破师傅的喉咙!
过了好一会儿,凤歌才能正常地呼吸,感觉到一种剧烈运动後的虚软,背後的冷汗,被风一吹,变得寒意侵骨。
油灯重新燃亮,晕黄的暖光下,倚在他怀内的月华,五官泛著淡淡的金光,更显柔美出尘,明眸如秋水,无辜地看著他,“我有些挂念你,凤儿。”
凤歌的脸,冷如冰霜,他满腔的担忧,面对月华期待的神情,一点儿发作不出来。
师傅,还是那麽率性而为,他希望我说什麽?
欢迎大驾光临?徒儿感激涕零,险些出手将你毁容……
凤歌的沈默,落在月华眼里,有了别的解读,他的潋滟双瞳溢出喜悦,“凤儿,你见到我,已经乐得说不出话了?”
凤歌笑了,叹气,“师傅,以後走大门,别老是翻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