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亨利三世和史书上有很大不同,我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处在乱世中时运不济的人罢了。”
“你说的对,”爱德华·赫利说,“这样的国王历史上有很多,对于你而言他们之间没什么差别。但对于我,只有亨利三世一个曾经在我的心里刻下那么深的伤痕。”
“那么你的心一定是伤痕累累。”
“但我依然活着,”他说,“那些伤口比你们任何人的都多,这曾让我非常痛苦,它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过死,想自杀,但你看到了,我没死。在上帝满意他的实验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那么以后呢?又发生了什么?”她问。
“没什么好说的了。太阳每天升起来,落下去。发生了几次战争,战争以后,是和平,和平以后,是战争。天天都有人出生,天天都有人死去。”
“可是……你的戒指,你还没有跟我讲你的戒指。如果我没看错,这是枚结婚戒指。这么说你也结过婚,你也曾爱上一个女人吗?”
他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脸,思索了几秒钟。
他是在回忆吗?在考虑吗?还是又感到疼痛了?
29
我隐居在法国东部的小城厄比纳尔。三百多年了。
我不打算溶入这个社会中,因为对于社会而言我无足轻重,但社会对我却有如一颗炸弹,随时可以粉碎我的一切。
我也不打算再爱上什么人。因为我无力带走他们,只能看着他们像水花或飞虫一样划过。
亨利四世是一位不错的国王,这与法国人民对他的评价一样,他允许我将亨利三世赏赐给我的财产和路易丝王后指定的一部分遗产带走。我又变卖了伯爵领地,加在一起可真是一大笔财产,足够我用几辈子了。
但我依然小心谨慎,只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人。我想就一直这样活下去,直到上帝厌倦了,我便可以心满意足地死去。
在厄比纳尔,我的生活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大革命,拿破仑战争,王朝复辟,一个接一个的政变,一个接一个的共和国。那些厄比纳尔的居民们,他们出生,他们生活,他们死亡。我再也没有同时代的人,过去的一切皆从我身上消失了。我不再受事物的牵绊,我是自己的主人。而别人,别人是生来要死的。
但我并未等到上帝厌倦,或是时间厌倦的那一天。德国人入侵法国,为了保护那些我曾经爱过的人们留下的纪念物,我只能和他们开战。厄比纳尔人取得了胜利,而我取得了声望。我再也没办法隐居下去了。
那场迫使我结束隐居的战争,叫做第一次世界大战。
1918年,我重新回到了巴黎上流社会,仍是叫爱德华·赫利伯爵。那时我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不过稍微化化妆,我可以轻易冒充一位二十六岁的青年。
人们对我在战争中的表现大加赞扬,一些贵族女子也对我表示关注。但我不想再爱上什么人,即使确实有几位好姑娘。我一向不太喜欢与女人交往,她们太细心、太敏感,会发现我的秘密。
1919年,战争全面结束,社会活动恢复正常。在一次聚会上,我遇到了西班牙的奥莉娅·山多尔女男爵。在此之前我遇到过的唯一一位西班牙人就是被烧死的塞尔维特,因此我的印象仍停留在唐吉诃德式的狂热与荒诞上。
山多尔女男爵确有狂热的一面,但并不荒诞。她就像那些跳弗拉门戈舞的女人,既高傲冷艳,又狂野,充满诱惑力。那年她二十八岁,是一位黑发黑眼的美女。
介绍我们认识的人照例是先把我的战争业绩谈论一番,不过女男爵对此没什么兴趣,一直在低头摆弄水晶手镯。后来,介绍人又说起我“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法国历史的百科全书,这让女男爵抬起头,用她乌木般又黑又亮的眼睛,看了我半天。
“您是位学者?”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她问我。
“算是吧。”
“算是?这是什么回答?”
“因为我没有系统地接受过历史学教育。”
“哦。原来是一位‘业余百科全书’先生。”她笑了起来,嘴角扬起了那样一股笑意,大概是以为别人对我的评价只是些夸大的溢美之词。
“莎士比亚也是位业余戏剧家。”
“您的比喻可真美妙。”她笑得更开心了。
“是挺美妙,而且能让一位女士这么高兴。”
“……对不起,”她低下头,“我不想嘲笑您,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请您一定要原谅我。”
她道歉的时候手指轻轻扯着手里鲜花的叶片,一堆细小的绿色斑点落到地板上,像是一堆小虫子。
“别介意,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我说。
“谢谢您。”她挽起我的胳膊,走到阳台上。时值黄昏,很多萤火虫在喷水池和人造瀑布附近盘旋,使这个夏夜变得朦胧温馨。
“能跟我说说您为什么研究法国历史吗?”她问,“听您的名字是英国人。”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一直在法国生活,这个国家给我留下了相当美好的回忆。”
“跟女人有关?”她狡猾地说,这大概很符合女人对爱情故事无比好奇的习惯。
我摇摇头。
“哎。真可惜,我还想会是一段浪漫史呢。就像……”
“像什么?”
“像……路易十四和拉瓦利埃。”
“呵。我可不认为那是一段浪漫的爱情。和国王谈恋爱的人,要么是屈服于国王的权利,要么是出于自身的目的……”我突然停住。我想到了自己和亨利三世的关系:我们又算什么呢?
山多尔女男爵没注意到我的沉默,继续说:“拉瓦利埃已经十分幸福,她得到了几乎能得到的一切。我是西班牙人,我知道有个西班牙女人要不幸的多。”
“堂娜·胡安娜?”
“是的,胡安娜女王。她变成了疯子,痴狂地守候着那个混蛋丈夫的尸体。女人即便做了女王,在爱情面前,也依然是弱者。”
“想想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吧。”
“她哪里算个女人。”
我笑了起来,不过笑得很温和。从山多尔女男爵的话语里,我隐约猜到一次不那么浪漫的爱情。
“那么您呢?”我问她。
“我……?”她看着我,说,“人总得经历一些自己并不想经历的事情。他们管这叫人生的历练。”
她说的真对,我想。我们一起沉默了。她在想她的事情,茫茫望着远方。我呢,在想我的“人生的历练”,望着更远的天涯。她身上的淡雅香味隐隐飘过来,让我想起了卢瓦尔河的绿色泡沫。
空中闪闪忽忽一大群金色的光点。而我身边的女人,她跟这些朝生暮死的小虫子也没有什么两样;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活生生的人,和我一样真实。
我们久久地望着瀑布不出一声,这种不动而又流逝的垂帘,从假山上滚下来,水花四溅。
自从那次聚会之后,我和山多尔女男爵成了朋友。她邀请我去她在巴黎的宅邸,之后我就回请她,一来二去,我们变成了无所不谈的莫逆之交。
我一直把她当作像塞尔维特或桑斯朗德那样的朋友,也把她的热情看作西班牙人的天性。但我不了解女人——虽然我认识英国和法国的王后,但那已经是几百年前了——没有发现山多尔女男爵目光中那在日后看来那么明显的异样。
我知道自己和常人非常不同。这当然不是指相貌上。我总有一些特别的想法,总是一瞬间就会看到事物的结局,总把目光拉长到以百年计算的时间之后。
当山多尔女男爵手里拿着一枝盛放的红色郁金香,说:“它多美啊。”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它不久就会枯萎。
当她对着一个小孩子粉红的脸蛋说:“多可爱的宝贝”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这孩子有一天会变成坟墓里的腐土。
“也许会发生战争。”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总会发生战争,总会有独裁者,因为世界是由人组成。一个城市,一个民族被毁灭了,世界依然故我。战争杀戮的只是那些已判死刑的人,战争毁灭的只是日后必然土崩瓦解的废墟。
“西班牙发生了革命。”
西班牙算什么,法国算什么,她们只是一个一个的国家。再往远去是欧洲大陆、是亚洲,越过这些土地,还有其他海洋,其他土地。世界到哪都不会停止不前。
我常常要控制这些想法,否则人们会认为我是一个悲观厌世的无政府主义者。但这些想法还是会时不时从我口中溜出,钻进山多尔女男爵脑子里。我想她会讨厌我,像她那样的女人,那些‘结束’、‘灭亡’的字眼冷酷地浇灭她们的热情,她会最终因为厌倦而抛弃我这个朋友。
但是……不。她爱上我了。
1919年的四月里的一天,山多尔女男爵郑重其事地派人送来一封信,邀请我到她的府上作客。
“爱德华,”她叫我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写信给你?我们住的不远,我可以随便让仆人带口信?”
“我不知道。”
但我心里却再清楚不过。她的行为对我而言只隔着一层玻璃,全都看的见。
“你不知道?”她叫起来,仿佛被这回答吓坏了似的,“你是这么聪明,你怎么可能看不见……哎,我是一个疯子,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当一个人在爱的时候,她很容易相信爱情。”
她爱我?爱我!是啊,看她的眼睛,悲伤里带着对美好事物憧憬中的喜悦;她的姿态,前顷的身躯下包裹着充满爱欲的时时颤抖的心灵。但她不该爱我。
“是的,”我回答,“您的确是这样。但我跟您认识的那些人不一样,有些东西把我们分隔开。而您不应该向它们作斗争。”
“为什么!”她说,“你真冷酷,除了你自己的心把我们分隔开来,还能有什么东西!你在这儿,我不会让你离开。”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不爱您!”我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您。”
“天主啊!你真冷酷。如果是别的男人被我这样倾诉过早就会拜倒在我脚下!但是你。你这么冷酷,但是我无法把你驱除出我的脑海……你瞧,我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你;睁开眼睛,还是你。”
“简直是发疯!”我低声说。我没有勇气责怪她,没有勇气责怪任何一个爱上我的不幸的人。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你多温柔啊。如果你爱我,我将会多么幸福!”
“您不会幸福的。”
“天主!你爱过吗?曾经爱过吗?”她靠着我的胳膊,“你是否见过像我这样连分离和绝望都无法扑灭的爱情。”
“我见过很多被分离和绝望损害的爱情。”我的爱情,那么多的爱情。
“爱德华!”她搂住我的脖子,哭了起来,“我会发疯,会丧失理智。如果你爱我,我将会多么幸福!我爱过别人,他们至少没有你这么残酷,他们至少会对我的爱情作出反应!”
“但爱德华·赫利不是普通人。”我不由自主地被她如此深厚的爱意所打动,扶着她纤细的腰肢,轻轻说。
“那么,如果你是普通人,你就会爱我了;如果你是普通人,我就有希望了……”
“奥莉娅,”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您听错了……”
“别说下去!别说!”她把柔软的指尖按到我的嘴唇上,“别纠正我,就让我在幻想和虚假中能感到一些幸福吧。”
她在我怀中哭泣起来,裸露的洁白肩膀紧贴着我,随着哭声轻轻颤动。
“啊,女人、女人!”我喃喃地说,“难以理解的女人,她们的话就像谜语一样。她们哭泣、哀求、颤抖。为什么呢?天主才知道!可是我们男人,永远不会这样。”
我第一次允许自己爱上一个女人,第一次允许自己跨出迈向婚姻的最后一步。
女人,在她身上,我也许可以感觉到不同以往的爱情。也许因为她们的温柔和怜悯的天性,我可以得到看似不可能的东西,那些生活中最单纯的美好:像普通人一样手挽着手散步,在街边的小店吃饭,最简单的幸福。
那年秋天,我和奥莉娅·山多尔结婚了。
她是个特别的人,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我的秘密,还会爱我吗?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在忙着其他重要的事情。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瑞诺出生了。
我是战战兢兢地抱过这个小生命的。
我害怕瑞诺会像我一样拥有一个被诅咒的生命,我不想让另一个人承担我经历过的一切痛苦。
但同时我又怀着希望。如果他和我一样,那么我将不再是孤单单一个。我将会有一个伙伴,一个朋友。
一个儿子。
30
十年过去了,奥莉娅已经三十八岁,也许正因为她是三十八岁——这是一个女人的最后的黄金时代,她正在她已经消逝的青春和未来的衰老之间——她还是那么美丽,她还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
但她还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女人。
并不需要我告诉她,她可以梦想,把蛛丝马迹串连成一个结果。
她意识到了我的秘密。我装作不知道她每天隐含着惊讶和迷惑的目光,也不注意她话语里隐隐的不安。我是她的丈夫,希望尽可能长的维持我们的关系。
时局很昏乱,法国仍在和德国纠缠不清,而国内人民的生活愈发困难。
“也许会有场战争,”我说,“还有大概十年的和平。”
“十年。”奥莉娅说。
她坐在窗边,望着天空。她的手里拿着一本给瑞诺的图画书。十年……她没有想到战争,她想的是:十年后她差不多五十岁了。
街对面的树荫下,一个吉普赛女人在唱歌。歌声低沉、忧郁,充满了我的胸膛。
“你听见了吗?”我问,同时抓住她的手。
“听见了。”她躲开我,就像躲开瘟疫。
那女人的歌声在我们心里回荡。
“奥莉娅。”我突然说,“你不再爱我了吗?”
她回答,“我不知道该怎样爱你。”
“变的人是你。”我轻轻说。
房间里有一面大镜子。一个年轻的男人,英俊的脸上鲜有皱纹,削瘦而强健的身体不知疲劳。多少年了,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样,他甚至无法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人正在悄无声息地衰老。
我坐到她身边。
“你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
“你说的对。”她伸出手,用指尖抚摸我的头发。
“那么,现在的我比以前少了什么呢?我甚至一点都没变,漂亮,高贵,这些品质不都还在我身上、一个都没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