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空战胜利。
日本占领了整个东南亚,威胁到了美国。
德军包围莫斯科。
古德里安集团军占领了乌克兰。
坏消息要比好消息多。
“没想到苏联人这麽不堪一击。”瑞诺评论说。
“别这麽说,”我回应他,“他们有广阔得让人望而生畏的国土。”
“那你对古德里安怎麽看?”
“他?如果他是我们这一方的将军,我会十分喜欢他。”
“跟我想的一样。”
瑞诺笑了起来。他指著桌子上的东西说:“这些是新鲜的蔬菜还有奶酪,很难搞到,因为你是伤员,才有特权吃。”
“你不也是吗?”我指了指他小腿上的伤疤。
“我?”瑞诺耸了耸肩,“那帮主管物资配给的人说,‘子弹打到小腿上算什麽,你不是还有大腿麽’。瞧啊,我们这些人就因为才吃了一颗子弹,结果变成二等公民啦。”
我忍不住笑,随手把一包奶酪扔了过去,“你吃我的吧,不用告诉他们。”
“嘿!嘿!”瑞诺伸手接住,同时叫起来,“这不是上等货,你这麽扔会碎掉的!”
“怕什麽,你可以对管物资的人说,我这个重伤员不喜欢劣质奶酪,让他搞好的来啊。”
瑞诺直摇头,一脸的无奈。他小心地将食品收好,拿出药箱,看著我。
“重伤员可没有你这麽捉弄人的。我来看看你的伤口,该换药了。”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我胸部和腹部的绷带,伤口恢复得非常好,几乎已经看不到醒目的伤口了,这刚刚是我受伤後的第14天,而上次换药时那些刀口还范著粉红色。
瑞诺盯著那些他以为肯定会感染化脓的伤口痕迹,张开了嘴,又合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激动。
“几乎……痊愈了,才半个月而已,”他伸手抚摸浅浅的伤痕,“那麽致命的伤,那麽深的刀口,好的这麽快,太快了。你原来真的不会死。”
“现在才相信吗?”我微笑著,“说真的,瑞诺,这次受伤时我倒希望自己会死;希望可以迎著枪口,大声说‘死亡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我死了,你怎麽办呢?所以这样也挺好,我第一次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我拉住他的手,“孩子,你也许不明白,但我却很感谢你。我至少可以说‘痛苦并不是一件坏事’。”
瑞诺垂下眼睛,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颤抖,“我不想那麽做,不想让你痛苦啊。你知道那时我多麽害怕吗?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刀子就会要了你的命。”他重又抬起头,看著我,“而你居然说‘痛苦不是一件坏事’。”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伤害了他。我本应该了解他心里的悔恨、他看到我受伤时的痛苦,但是我却只关心我自己的个人得失。他难道不是在这个时刻唯一能以他全部的身心爱我的人吗?
“瑞诺,”我把他搂在怀里,贴著他的脸颊,“我是你的父亲,为你作的一切都是自愿的、不计代价的,你不用内疚。”
“……可是,”瑞诺轻轻说,轻得像一声叹息,“我多希望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笑著摸他的头发,“如果那样,就没人和你来巴黎,也没有人救你了。”
“如果那样……如果那样……”他喃喃地重复著。
猛地,他推开我,退到一步之外。他的脸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感情,委屈、悲伤、愤怒,这让他的脸变得特别可怕。而似乎是为了阻止冲口而出的话,他狠命咬著牙齿。
“……瑞诺……你,你想说什麽?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那太难受,我知道。”
“……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从小时候起我就把你看作我的偶像,因为你博学,因为你淡然的气质;你不知道当你和我母亲分居,而我必须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多麽想回到你身边;你不知道当我的母亲一遍又一遍用恐惧的语气诉说你的故事的时候,我却把你当作英雄;你不知道当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时我的兴奋只是因为可以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时时追寻著你……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儿子从来就没有把你看作是父亲!”
“瑞诺!”
我打断他的话。而他,则笔直的站在那里,满脸通红,双手紧紧握著拳,仿佛要和什麽人作战似的。他明亮的眼睛直直看著我。
“爱德华,我的父亲。你空活了五个世纪,你也曾经经历过那麽多事情,但是你却什麽也不知道。你不知道就在你身边,有一个你以为幼稚的小男孩,他最开始尊敬你,害怕你,然後他长大了,他崇拜你……他爱你。”
我一阵哆嗦。我现在又踩在了曾让我许多次陷进去而无法自拔的泥沼边缘。他爱我?爱他的父亲?我爱谁?我的儿子吗?
“不,”我避开他的眼睛,“不明白的是你。我只是太特别了,你把这种特别当成了吸引。”
“那不是吸引,那是爱,那是爱。”
他飞快地俯下身吻了我。多年轻的嘴唇。
我抬头看著他,我的表情一定充满迷惑。但他却温柔的看著我,也许还在向我微笑。一阵揪心的刺痛向我袭来。
“结束吧,瑞诺。到此为止。”
“不。”
他伸出双臂,搂住我。坚硬的额头抵著我的额头,迫使我看他黑亮的眼睛,那里面有闪亮的泪光。
“你是在害怕吗?那些很久以前的爱情留给你的全是痛苦,所以你不敢再爱了。可是你想过吗?只要你是这个不死的你,那麽所有的爱情到最後都是悲剧。悲剧无可避免,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悲剧里你难道就没有感到过幸福吗?不仅仅是爱人、或被爱的幸福,还有生动地活著的幸福,难道你都没有感受过吗?就因为如此你就害怕了吗?!”
我蒙住自己的脸。悲剧从来都不缺少,我感受的太多了,而幸福……我曾经幸福的和法兰西斯在肯特郡的平原上纵马奔驰;曾经幸福地和德吕亚在修道院里读经;曾经幸福地和亨利在卢浮宫里徜徉,但这些幸福比起不幸来是那麽的微弱……生动地活著的幸福,我的生命是生动的吗?
瑞诺拉开我的手,此时我才发觉自己泪眼朦胧。
“我也想得到幸福啊!”我喊起来,“我也想得到一生一世满满的幸福!”
“你已经得到了!你甚至得到了几生几世的幸福!你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可是有多少人连你以为的那一点痛苦的幸福都得不到。你看到过那麽多人生生死死,看到过那麽多国家兴起又灭亡,你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一切!还有谁能比你幸福!”
我摇著头,想甩开他强加给我的那些想法。但瑞诺用力掰著我的手,沿著我的脖子吻下去。他需要柔情,渴求宽容与温馨,他的身体充分流露出这份渴望。他用手指抚摸著我的脸颊,样子那麽虔诚。他叫著我的名字,用一种颤颤巍巍的声音。
爱德华。
爱德华,爱德华,爱德华。
一个声音这样叫著,另一个声音这样叫著。
法兰西斯这样叫著,德吕亚这样叫著,亨利这样叫著,奥莉娅,瑞诺……
他们围在我身边,一群咯咯作响的骷髅围在我身边。
那些爱情就像昨天的晨曦一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在此时一股脑地喷涌而出,撕扯著我,要把我分成几片。我却连一个都忘不掉。
我看到一片无穷无尽的波浪,翻腾著,打著旋涡,一闪之後便碎裂开来。这是多佛港外的海浪,是康斯坦斯湖粼粼的波光,是卢瓦尔河绿色的波涛,是席卷我生命的所有的滔天巨浪和所有浪头上的泡沫。
那片水面波浪起舞,泡沫瞬间聚合又分开。我锺情那蔚蓝的水面,想凝视它,看清它。但它只让我泪流满面。
我骤然间惊醒过来。
瑞诺在看著我。我们的身体赤裸濡湿。
“你在哭。”他说。
他低头吻著我的眼睛,吮吸我咸咸的泪水。
我抱住他。
我爱你,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海浪。
我爱瑞诺,爱法兰西斯,爱每一个在我生命的浪涛中自由自在又各不相同的泡沫。
我醒来,对面瑞诺的床是空的,肩头有些发沈,那是瑞诺的手臂。想起来了,昨天我们在这儿做爱。
我慢慢坐起来,原来在肩上的手臂滑下来,缠在我的腰间。瑞诺也醒了。
窗外是深秋璀璨的阳光,它透过金黄的叶片,在窗棱上一闪一闪的晃动,像是为又一个即将到来的冬天跳著祭祀的舞蹈。
“在想什麽?”他问。
“想你的母亲和维塔利安。”
“他们总比我们安全的多。”
“的确,不知战争还要持续几年。”
“你想急著结束吗?可正是战争给了我很多东西,让我觉得以前的二十年都白活了。”
我回身看著他。
“每一天都没有白活。”
“是啊,每一天不都是我一步步走来的吗?也许我不该说我喜欢战争,但我感谢它让我感到自己无比的充实。你也这样认为吧。我们还有很多情报要收集,很多战役要打响。”
瑞诺也看著那片斑驳的光,但更热情,充满了期待。他看到的不是不久之後的冬日,而是一个永恒的春天。这种期待把他的眼睛里也染上了金色的光芒。
34
战争一天天、一年年的延续,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似的,但它总得有个完。
在战争後期,我们的任务从谍报工作逐渐转移到联合各个抵抗组织在整个法国进行颠覆敌人的运动。我和瑞诺第一次与他们一起参加行动,炸毁了一座德国运输物资经过的桥梁。当晚,我们一夥人聚在一个密室里庆祝。
那密室以前是装草料的,气味很糟糕,但人人都当它是卢浮宫的舞厅。
粗黑的面包和淡薄的酒在无数双手中传递,人人都快乐地吃著、喝著,仿佛是吃的是奢华的宴会大餐。所有人都在笑著,无论是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他们在这一刻是那麽纯真、无私。我身边的瑞诺笑得最开心。
他拉著我的手,不时微笑著看我,那目光仿佛在说:你看,看这些人。他们一无所有,人人都明白不久之後就会死去,但他们仍可以这麽快乐,好像他们可以战胜一切似的。
我把这些笑声藏在心中,由於他们脸上的神采,发电机的嗡嗡声,忽明忽暗的灯光,草料的霉味,这一切都变了。笑声就像很久前我在英格兰平原上曾听到一般爽朗,而这些人,他们在最苦难的时候,却仍然能笑出来。
时间对他们不再是冷漠的、没有任何涟漪的死水。就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人间的希望,还有惋惜,还有爱和恨。
是的,这些人,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他们最後都会死去,但首先,他们现在活著,如此生动快乐。他们不是蚂蚁,不是石头,是人。通过这笑声,我仿佛能看到那些我曾经爱过的人在向我微笑:你能做一个人。
1942年到1943年。
德军在苏联受到了挫败;日军在太平洋受到了重创。
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胜利的一线光明。
法国国内的抵抗组织联合在一起,直接受盟军的指挥。我们在後方破坏敌人的铁路、桥梁、电站,袭击小股军队,掠夺战略物资。
当胜利的时候,我们会互相拥抱,用最纯真快乐的微笑庆祝;当遇到失败时,我们每个人都会坚决地把它踩到脚下,开始下一次的进攻;而当有人死去,我们会觉得死去的是自己的亲人,会洒下最痛惜的泪水。
就在这些最普通的会痛苦、会高兴,会哭泣的人身上,我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他们的人生虽然短促,谁都无法避免一死,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潜伏著火红的激情,一旦得到机会,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的人生有限,但无论面临失败还是胜利,他们都只活在这一刻,是现在的征服者。
我举著枪,站在被炸弹炸的片片焦黑,烟雾弥漫的战场上,瑞诺就在我面前。就在这一刻,我们是胜利者。
“看那边!”他手臂一挥,指著东北方向,“迟早都是我们的!巴黎、洛林,还有比利时、荷兰!不会太久了!”
“是的。”我说。
“可你在看著天空。”他问。
我在看著天空,遥远的天空,那儿是我的。
瑞诺是这个时代的主人,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也只能以这种身份看著他所经历的一切,并回顾那五个世纪的岁月。
我不知道我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是否会成功,我也不在乎。
又是一年的冬天,战争形势一片大好。胜利看起来也不像以前那样遥不可及了。
“爱德华,”瑞诺冲进房间,“你知道吗?苏联反攻了!德国人的北方堡垒完蛋了!”
他太兴奋,脸庞范著喜悦的红光,双手紧紧地抓著我的肩膀。我把他按到椅子上。
“瑞诺,战争还没有结束,巴黎也还没有解放……”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而且,还有一个消息,”他凑近我,神秘地说,“盟军会在西海岸登陆。”
“在加莱吗?那他们会损失惨重的。”
“没关系,我们内地军可以支援他们!多美妙的消息啊!”
他松开我,一个人像在跳舞一样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圈,然後他倒在椅子里,一边笑著,一边看著我。我只是淡淡地微笑著,并不像他一样激动。那些让人觉得可以随时获得、却最终破灭的希望,我见过很多。
也许是受到我的情绪的感染,瑞诺慢慢收敛起了笑容,他扯著椅子,坐在我对面,把手覆在我的膝盖上。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我难以开心。如果胜利了,我们就必须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中去,你和我就会分开。”
“为什麽分开?”我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你不想继续做我的儿子吗?”
“当我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是你的儿子;现在我二十三岁,是你的爱人;再过二十年,我将是个老头子,而你那时依然年轻,那时该怎麽办呢?”
“你也许可以扮作我的父亲。”
“不要开玩笑,”他有些生气地说,“我不能一直陪著你。”
我搂住他,亲吻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