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一直陪著我。如果一切顺利,我将看著你老去。知道吗,孩子?法兰西斯、德吕亚和亨利死的时候都非常年轻,太年轻了,常常让我惋惜。如果这次我能够陪在你身边,我会很幸福。”
“那你就一直陪著我吧,就这样下去。”
他把他的身体交给我。我们亲吻,拥抱。
窗外不时传来军车驶过的隆隆声,零星的枪声。在那些声音的伴奏下的感觉很奇妙,时不时会吓你一跳。在现代人看来那就是‘刺激’,但当时我们只是想抓住一切机会。毕竟是战争时期,很可能下一次他踏出门槛後,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时的爱情大抵如此:人们轻易不会喜欢上别人,一旦喜欢,就迅速确定关系。恋人们没时间玩你追我赶的恋爱游戏,约会都是在枪林弹雨之下。爱情本身就是场战斗。
夏季,盟军在诺曼第成功登陆,开辟了西方战线。
消息传到巴黎,人们兴奋异常。抵抗组织立即决定,要在巴黎举行起义,配合盟军的军事行动。
当天夜里,指挥部的会议室里一片群情激昂,各界的代表都赶来了,人们纷纷发言,说出自己的构想,提出作战计划。
我望著这些人,望著瑞诺和所有人。
今天,这两个字对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他们有一个过去,有一个未来,因而,也有一个现在。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在笑。我爱这个时刻,爱他们的笑容。
他们无论年轻,年老,美的,丑的,都会默默祈祷,都会唱歌前进;他们把过去紧紧抱在胸前,眼睛望著未来。
他们也曾经哭过。是的,就因为他们曾经哭过,就因为他们此刻笑著,他们的胜利才是一场真正的胜利。而我呢?我只有过去,只有悲痛和哭泣,但是我也曾哭过,我此刻也在笑著。
今天,他们是征服者;明天,他们又要重新开始战斗。他们彼此望著,共同笑著,相互谈著;就因为他们彼此望著,共同笑著,相互谈著。他们知道自己既不是飞虫,也不是小石头,而是人。
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他们冒著生命的危险,献出生命的代价。但生命并不会被死亡终结,它一代代往下传,使人始终有爱,有恨,有微笑,有眼泪,充满了理想和希望。
瑞诺的眼中燃烧著灿烂的火。他看了我一眼,不在乎我充满同情的笑容。
而我,我理解他,更理解自己。我愿意再一次体验自己的生命在燃烧。不管发生什麽都无关紧要,即使一分锺、一秒锺,我也愿意成为一团照亮黑夜的火焰。
我能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胸膛里跳动。它是存在的。
8月22日,巴黎起义。
全城遍布街垒。我们和德军展开了残酷的巷战。因为没有对付坦克的炸弹,我们只能用临时制作的燃烧瓶迎击。
第一天非常艰难,但第二天,我们的阵地一点点扩大,先是一幢房子又一幢房子,然後是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
“胜利就要来了!巴黎就要解放了!”
瑞诺总是勇敢地冲在最前面,我不得不紧跟著他。
又一个街区被收复了。
瑞诺跑到满是瓦砾的街道中央。
“看哪!快看,这是我们的了!这儿是我住过的地方、玩耍过的地方!”
他指著一片残垣断壁,那儿的确是以前我们曾经的家。他指给他的同伴们看。
我们没一个人发现远处有一小队德国兵正在瞄准、射击。
“瑞诺!”
枪声消散,他倒在了血泊中。
我们把他抬到临时医院,立刻接受手术。那些和我们一起战斗的人焦急地等著,他们的脸上的悲痛是那麽的真实感人。
手术结束後,瑞诺脸色苍白,却仍笑著对围在身边的人们说,“走吧,去战斗吧。等明天我能走动了,就去看你们庆祝。”
其他人都走了,我留下来。
他的伤其实很重。
我握著他的手。在这个时刻这是他最需要的。
“你似乎不能看到我老的那天了。”他说。
“似乎是。”
“爱德华,我的父亲。”他笑著说,“你为我感到骄傲吗?”
“是的。”我说。
我也在微笑,但是胸中却有一座火山在喷涌滚烫的岩浆。
“死亡的时候会很痛苦吗?”他问。
“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真正经历过。”
“那麽那些在你眼前死去的人们呢?他们痛苦吗?”
“他们至少很从容。”
他微微笑了起来。
“我也会这样。我不害怕。”他拉紧我的手。
瑞诺不停的和我说话。他不想睡过去,因为一旦睡著就不会醒来。他说他的童年,他的青春,他对我的爱。我们不停的谈著,直到夜幕降临。
突然一声炸响,起初我以为是炮弹。但是,紧接著天空中迸出一片炫目的光点。
是礼花。巴黎解放了,人们在欢庆。
又一声炸响,天空中铺满五色的星星。
“多美啊!”他说,“我答应过他们一起去庆祝……”
“没关系,你在睡梦里可以看到更美的礼花。”
“爱德华,我的父亲。你现在仍然为自己感到不幸吗?看著那些人们,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生命力,你还会说‘我多麽不幸吗’?”
“我会说:个人的生命具体微小,但人类的生命那样长,使战争、罪恶、无知、绝望都望尘莫及。”
他松开了我的手。
瑞诺闭上了眼睛,脸上带著幸福的表情。他死时光荣又满足,仿佛他的胜利是一场真正的胜利,仿佛胜利这两个字真有一种意义似的。对他来说,未来已没有威胁,因为未来已不存在。他完成了他愿意完成的事业後徐徐死去,永远是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
我走上街道,看到欢乐的人们,还有赶来增援的盟军。他们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前走去,他们还要解放南锡,解放梅斯,解放一个又一个城市。
正是这些人,他们活过了霍乱和瘟疫,活过了宗教的残酷迫害,活过了战争。他们走在崎岖坎坷的路上,学著如何能从残忍和野蛮走向高尚和完善
他们在前进,军人,市民,农民,流浪汉,所有人都抱著希望,带著仇恨,怀著喜悦,眼睛盯著未来;他们在前进,身後留下一条血与汗的行迹。
‘他们一步步往前走,天涯一步步向後退。
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明天,一百年後,二十个世纪後,他们依然在前进。
天涯还是在他们面前後退,一天复一天,永远,永远,几世纪几世纪的踩踏著的黑色原野,就像几世纪几世纪以来他们踩踏过的一样。
望著他们,我的双眼禁不住涌出泪水。’
35
故事讲完了。
此刻已是完全的黑夜,夜空澄清,不见月亮,只是漫天星斗。
爱德华.赫利教授站在窗前,仰望星空。
“总是这些星星。”他说。
“不,教授,”朱丽说,“那些星星并非像我们过去以为的那样不朽,也并非就在我们认为的那个位置。如果星星是声音,那声音便是几百万年以前发生的某个事情的回响。”
“是的,你说的对。”
“……我没想到这些回忆会带给你这麽多痛苦。”
“没关系,我习惯了。当年瑞诺死时,我以为那份刻骨之痛永远也不会消逝,这个世界上将再也不会有生命和光明了。但你看,我活著,等待死亡来临。我所致爱的人化成了尘土,从而才有了一个个坟墓,总有一天,我会和他们躺在一起。”
朱丽回到家後,一个星期都恍恍惚惚的,赫利的故事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一天晚上,大学的史宾斯女士突然打电话找她。
“赫利教授失踪了。”
朱丽立刻赶到教授家,警察已经侦查完毕,史宾斯女士也在。
原来赫利教授很久没有和校方联系,电话也没人接,校方起了疑心,报告了警方,才发现教授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警方怀疑教授是因为精神病自杀了,曾有人说在河边见过他。但最後一个跟他有交往的人是你,他有什麽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她能说些什麽呢。
朱丽很伤心,因为那样一个秘密消失了,但她又觉得教授不会死。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她请求。
因为警方的工作已经结束,朱丽的请求得到了批准。
她走上二楼的图书室,看著她曾在这里和他谈话的地方。
书架,古书,钢笔,纸,一切都像她离开时一样。还有桌上的硬皮笔记本,墨水,画框。
画框?
朱丽盯著那个没有画的画框。
这不是嵌著爱德华.赫利带著戒指的肖像画的画框吗?但画在哪儿?
朱丽立刻想到报警,但突然,她明白了,她笑了起来。
这幅对於赫利而言非常珍贵的画被他带走了。
他没有死,没有像警察以为的自杀。他只是走了,离开了。
朱丽拿起空空的画框,走到门口。
“史宾斯女士,赫利先生被确定自杀的话,他的财产就会由校方保管吧?”
“是的。”
“那我可以收藏这个画框吗?我毕竟做过他的学生,想留个纪念。”
史宾斯女士瞥了一眼。
“没关系,这又不值什麽。”
“谢谢。”
朱丽将画框紧紧抓在手里,迎著夜间的晚风,向河边走去。河水轻荡,倒映著灯光。
她倚著栏杆,心情难以平静。
我在等什麽?等他的归来麽。爱德华.赫利走了,也许是有人开始怀疑他,也许是他觉得告诉我的太多了。
可我如何等得他的归来?
许多年後,我也会死。
也许有一天科学可以为他的存在做出解释。我们是物质的生命,有生有死,这是生理学和物理学的铁定法则;爱德华.赫利也总有一天会死的。他在变老,没错,虽然非常缓慢,但他确确实实在变老。因此,即使是他,也会死。
这麽说,人必得听命於一只丈量时光之旅的时锺;它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从开始转动的那一刻起,便不断地制造出绝望,也制造出爱来。
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每个人都在重复著古往今来纠缠不休的苦难,因为这苦难中还伴随著欢乐,它才更显深重悲壮;人类不断地重复自己的历史,重复著所有的欢笑和眼泪、爱和恨,可为什麽每一次重演,都犹如一支辛酸的歌谣。
也许这就是我们,是人类。我们总是在不涨不落的之间之河里摸到相似的鱼。但一切信仰,一切灵感,一切天才的光华,都注定要随著时间的流逝而崩溃。我们必须相信这一点。唯有相信它,才能在绝望面前不屈不挠。
朱丽久久望著远方,望著空寂的黑暗。
─全文完─
後记:
《时间足够你爱》终於写完了最後一个句号。
其间很多次想到要放弃,因为这并不是一个能像《黑太阳》一般让我激情澎湃的题材,但是如果我停下,很可能它将落得一个有始无终的下场。所以写是写完了,却留下了很多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首先是一个大BUG。
我在引子里提到,爱德华有一幅带著结婚戒指的肖像画,绘者是康斯太布尔。但在第四个故事里,赫利结婚的时间在1919年,而实际上,康斯太布尔是1837年逝世的!
没有认真查找资料就是这种後果。请各位在看的时候自行将画家过滤成其他可能的人,比如,约翰.萨金特。
其次,受到其他作品的影响太大。
理查三世的故事受《时间的女儿》的影响;德吕亚的故事受《异端的权利》的影响;亨利三世的故事受《玛戈王後》的影响;瑞诺的故事受《人都是要死的》的影响。
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书,有些是近期在看,有些是很久以前看过,但却摆脱不了、或懒於摆脱它们的影响。
纵观整个故事,更可以说是受到了《浮士德》,《不会死的人》,《人都是要死的》和海因莱因同名小说的影响。
我比不上这些人,只能在耽美的圈子里发发光。
在进行了自我批评之後,再说一些别的,对在原文里没地方写的东西作个补充。
一。亨利三世的父亲,即亨利二世,死於一次马上比武,对手的长矛刺穿了头盔,扎进了脑袋。这恰好与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吻合。
而他对瓦卢瓦王室的预言都很准确,比如大屠杀,比如亨利三世的死。
二。在原文里,刺杀亨利三世的是多明我会修士克莱芒,而实际上,幕後指使却是以暗杀和颠覆著称的耶稣会。
在1589年刺杀亨利三世後,耶稣会又想刺杀亨利四世,却未能成功,不久後亨利四世便改宗天主教。(虽然他最後还是死於刺杀。)
1605年,耶稣会暗杀英国新教国王詹姆士一世未遂。
有趣的是,詹姆士一世和亨利三世一样,都是欧洲历史上有名的同性恋国王,而且,詹姆士一世在年轻时期的第一个男性恋人莱诺克斯公爵正是来自亨利三世的宫廷。(这个叫埃斯米.斯图亚特的公爵还是詹姆士一世的远亲。)
历史有时充满了奇怪的巧合。
时间足够你爱-番外-独舞
独舞
亨利.德.吉兹(1550-1588)。吉兹公爵。安茹公爵的堂兄。
亨利.德.瓦卢瓦(1551-1589),安茹公爵,1574-1589为法国国王亨利三世。
一。1559
卢浮宫。二楼西侧小房间。
一个8岁的男孩独自站在房间中央,他伸著右手,脑袋也向右歪著,保持这个姿势有几分锺了。
他比一般的同龄的男孩要瘦一些,皮肤也白一些,大眼睛又黑又亮。不过他现在却皱著眉,用一个8岁男孩不常见的严肃神态在思考什麽事情。
他放下右手,然後又伸了出去,这回左脚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满意了,男孩笑了起来。他又把这个动作重复了几次。
他正在练习跳舞。昨天他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大人们的舞会,那些光彩夺目的服饰和复杂奇妙的舞步吸引住了他。现在他回忆著大人们的动作,自己学习。
他正沈浸在自我世界小小的快乐中时,门被推开了,一个比他稍大但是要结实的多的男孩走了进来,手中拿著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