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飞峻有些疑惑的打开来看。是一份奏章,要求重查陈传葛大牢遇刺一案。
这件案子当日里虽然草草结案,但是诸多疑点及证据犹在,特别是一系列不利于监察司的证据。而且看这份奏章的态度,竟然矛头直指董飞峻,字字句句都控诉着操控这件构陷案的人就是董飞峻。这件事,扣到谁头上,都有些说不清。
“子础,有些事情,你还太嫩。”董伦道,“你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就拿这件案子来说,你真的以为,定王府的人没有在其间趁机搅水?”他叹一口气道:“你自己想想明白。”
董飞峻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眼睛却一直落在奏章上。
这字体,多熟悉啊。
这是不止一次看人提笔书写过的字体。
甚至可以想象那人是如何提起笔来一字一句的写成这满篇满章的。
这是苏修明的字。
可是,他为什么会写这一份东西?用如此仇恨的语气,如此尖锐的态度,来写一篇完全脱离事实的奏章来陷害自己?
董飞峻压着这一份奏章,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心中一直压着这件事,直到走出了相府,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多时之后,董飞峻才想起本来去找父亲的目的。无论事情如何,应该先找到人,再当面问清楚。回京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提醒了董飞峻,不能轻信眼前的事。
但说到找人,且不论刚才还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就被绕到别处,单就定王府已经对此事做出的反应来说,这不是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定王府已经有所查觉,并且送来了这样一份并未递出的奏章作警告,无非就是告诉自己,这件事情到些为止了。
董飞峻轻轻的将手中拿着的奏章放在书房的桌案上,心里有些烦躁。目前的局势,颇有一种山穷水尽的模样。谁知道定王准备将他儿子这样雪藏多久?也许、直到那个人屈服么?
那么,这样的一份奏章,会是……屈服了么?
隔了一日,一些小道消息渐渐的开始流传。
小道消息称,平、定两王府,其实早就已经暗中结盟。早在新任平王刚刚袭爵,离城之战以前,两家就已经私下约定了平王府世子与定王府宣宁郡主的婚事,而目前,两家正准备商议定王府世子与前平王之女荣华郡主的婚事。
世子都是以后将要承袭爵位的,而世子的正妃,则有可能生下继承人,从而将血统永远留下来的。若是真如流言所讲,两家以这样的换婚形式各自渗透彼此的血统,那么说不定,结盟一事也是真的。
这样的消息,不知道是谁散播出来的,私下里已经议论得热火朝天。如果这两派作如此结盟,那么以前所有的政治平衡将会被打破,到时候,朝廷里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董飞峻以前听苏修明提过,平王奉淇安有意将侄女说配于他,又联想起离城之战的时候,户政司与兵工司奇怪的合拍以及最初苏修明前来离城代户政司传话一事,觉得隐隐约约看到了些真相。他虽然也知道这两派的结盟,对于父亲一系是很重大的打击,但是他关注的重点却似乎并不在此。
基本上可以猜测定王的手段,是先雪藏苏修明,再为他娶妃。从年纪上来讲,这时候正是立室之时;从政治上来讲,用这样的交换婚姻来巩固结盟,是常用的手段;甚至听说那平王府荣华郡主端庄娴雅,连朝廷也曾有意选立为太子之妃,这样的女子,也是很多人的梦想吧?
其实这以上的种种,是董飞峻最初就考虑过会遇到的问题,因此虽然知道事情会做如此走向,倒也并没有造成很大的困扰。真正关注的,其实是苏修明的态度。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份奏章?
是代表了苏修明态度的变化,还是另有其情?
董飞峻一向猜不透这个人,到了此时,当然也全无例外。但他觉得,无论如何,没有见到人,听到他亲口的说法之前,暂时不去理会其他的事。
找人。目前唯一的重点只能是找人。
不过人海茫茫,到底用什么方法去找呢?
接下来的朝堂之上,因着这个小道消息,产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定王虽然并未出面肯定这个消息,但他在百官的疑惑之中,接受了裁军的建议,同时,兵工司也立时递上奏章,提出了精简军队的具体方案。这样看起来,似乎是全无异义的附议了户政司的提案。这份精简军队的方案,几乎算是无条件的放弃了一些本该属于定王府的势力范围,因此朝廷上下都有些摸不清楚他的意图。
但是,既然兵工司已经接受了建议,一直对此事拖而未决的监察司就立时变作了事件的中心,只得加紧制定可以令众人都满意的方案。于是这几日以来,董飞峻又陷入了繁杂的公务之中,焦头烂额。
官场里面,讲究得最多的是人情关系网。偶尔借着各种名义在一起聚一聚,借着各种名义的携礼拜会来建立起这样的一张人情关系网。这样,当需要找人帮忙的时候,才不会出现求告无门的情况。换句话来说,平时多烧烧香,免得临时抱佛脚。但以董飞峻的性子,一向正正派派,很少去掺合这样的关系网。于是到了此时,当真面临这种毫无办法可想的局面,一时之间又觉得有些萧瑟。
这几日上下,董飞峻坐在监察司自己办理公务的地方提笔修改方案的时候,总会忽然晃神,想到其他的事情上去,心中一直不能安定。虽然已经决定了暂时不去理会那份奏章的事,但却总是放心不下,因而一直挂着。于董飞峻来说,心中总觉得,定王不可能将苏修明藏一辈子,两人应该有机会相见。就算那人面临娶妃,或者其他的什么,虽然很无奈,但至少可以向着同一个方向努力。但若是苏修明的态度改变……
董飞峻觉得心中有些烦乱,放下笔,站起身来。找人的事,被父亲以及定王这样一压,已经很难取得进展,目前两人都已经摆明了态度要压这件事,此时就算派人去找,谁又敢正面与这两人为难?但若是从这两人身上,又很难找到突破口。定王且不说了,就连自己的父亲,上次也是还没提到正题就被绕道别处,而且从他的语气,明显是不可能放过的。
无论如何,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渺小。面对着如此庞大的多方势力同时反对,真的不知道从何下手。
晚间,董飞峻从监察司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热闹的、满是商铺的大街,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回京之前,跟苏修明承诺过的回送物件一事。想在回想起来,会觉得也许苏修明是否那时候已经对此事有所觉悟,所以,是跟自己索要一件可以作为纪念的物事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分别时候的每一句话,竟然都记得很清楚。说起来,记得自己跟他说过回京见,而他没有回应这个话题,以及,后来的欲言又止。是否可以表明,那个时候,他已经有所觉悟了?
这个人,还是一贯的什么也不说啊。
董飞峻杵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在这样热闹的街市上,却不知道为何生出了一丝孤寂之感。对这个人,一向还是看不透他的心的。像他们这类似的人,都把自己包得太紧,外人真的好难接近。虽然说“可以问”,但是……董飞峻抿了一下唇。景轩,你现在人在哪儿?我有很多话想问。
“这位官爷,进来看看吗?”
或许是站得久了,店铺里的伙计开始出来揽客,董飞峻这才回过神来,开始打量四周的店铺。这条街算是京城里比较繁华的街区之一,做什么营生的都有,卖的货物也都比较稀奇,但董飞峻环眼四顾了半天,还是不知道可以买下什么物件作为礼物。
送给像苏修明这样出身富贵,本来就见尽了世间珍奇物事的人礼物,还要代表一定的特定意义,是有些困难,而且董飞峻又没有像苏修明的玉链这种拥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因此在各家商铺里挑选了很久,始终找不到合意的物件,只得暂时作罢。
走出店铺来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行人的背影,觉得有些眼熟,略微想了想之后,才想起来是苏修明的弟弟,定王府的二公子苏致月。
前一段时间里一直想过接近此人,但是苦于没有机会,此时这人似乎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身边并无随行的人,董飞峻想了想,然后快步跟了过去。
苏致月似乎极为敏感,董飞峻还没跟两步,他就已经站定转身,回过头向身后望来。董飞峻与他目光一对,知道被他发现,于是向他拱了一下手:“二公子幸会。”
如果连上化名罗四去离城参军的苏咏华,这已经是董飞峻见到苏家的兄弟中的第三人了。苏致月看上去比苏修明小两三岁左右,模样与定王及定王妃都有些挂相,或许是因为年纪轻一些再加上不是继承人,苏致月给人的感觉不如其兄内敛,倒是多了两三分年轻人独有的英气与热血。
按理说,以两人的立场,苏致月应当不会与董飞峻多作交谈,但当他认清董飞峻面容的时候,却似乎若有所悟,了然的微笑了一下,回礼道:“董大人有什么见教?”
他的态度,倒是给了董飞峻一丝希望。看上去,苏家兄弟感情都是极好。这么说来,也许苏致月会更偏向苏修明的立场也说不定。
苏致月看他微微沉思,浅笑了一下道:“我想我应该知道董大人有什么事情,不过,真是不方便告知。想必董大人应该明白我的处境?”
董飞峻微滞了一下。苏致月先就将这句话堵过来,一时还不知道怎么接口。隔了一阵,开口问道:“他还好吗?”
苏致月盯着他的表情看了半晌,轻声问了一句:“董大人难道没看过家兄亲笔写的那份奏章?”
亲笔……?董飞峻点头道:“前几日里就已经知晓了。”但,真的是亲笔写下的么?
“董大人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家兄?”
董飞峻犹豫了一下。其实很多话想问,也有很多话想说。但这些话若是托人带过去,又显得太奇怪了。“二公子若是有机会见到令兄,请他照顾好自己吧。”初次见面而已,苏致月不肯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倒是苏致月似乎很意外,他像是觉得董飞峻不应当表现得如此平静。“董大人的话,我一定带到。”说完这句,他四周打量了一下,笑道:“我们似乎不宜在此久谈。”
董飞峻知道他是不想被京里众多的各派耳目发现,于是点头道:“那就拜托二公子了。”
苏致月转身走了两步,想了想,忽然又转回身来,看了董飞峻两眼,语气很平淡的道:“他在京城。”说完也不待董飞峻有什么反应,转过身自己走了。
董飞峻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他在京城?是说的苏修明?
他不知道苏致月为什么会突然告诉自己这个事,但,若说的是真的,那就大大的缩小了找人的范围。在全国范围内寻找一个人,跟在京城里寻找一个人,所需要的人手将大大的减少,难易程度也是完全不能比较的。虽然摸不清楚苏致月真实的意思,不过完全不重要。得到苏修明其实在京城这样的重要信息,董飞峻此时的心情万分激动,恨不得马上就想办法让人去找。
如果说苏修明是在京城,那么无外乎是在定王府或者与之相关的地点。排除掉京里平王府与丞相府的地盘,这个范围又缩小了许多。董飞峻连日来因为这件事情陷入僵局,心中一直都压抑得难受,此时像是阴霾忽然被撕开一个口子,透进一丝阳光来。虽然人还是没有找到,但至少算是有了很大的一个进展,再加上,同在京城,听上去似乎离得很近,有一种就在身边的感觉。
第二日在监察司,董飞峻翻了半日的卷宗,只在近期的案件里找出了客来居命案以及陈传葛遇刺案这两件案子与定王府有关。找一个被刻意藏起来的人这种事,本来就不简单,再加上要在很多重量级人物的眼皮底下做这件事,更是难上加难。经过上一次的事件,因为父亲的施压,董飞峻已经不好意思去麻烦往日的旧部令他们为难,因此才觉得,是不是利用公务的途径,用这两件相关的案子来安排人手,名正言顺的查探一下京城里定王府的一些相关人员。
虽然并不一定是什么好办法,但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董飞峻特意吩咐查案的人员要对此事保密。查案人员虽然不知道个中因由,但见案子涉及定王府,也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自然会小心谨慎的进行。董飞峻忙了一上午,待到指派完毕这些人之后,才有机会坐下来静一静,心里万分希望这一次会有所收获。
连日来,因着许许多多变革性的方案实施,再加上水患的很多后续工作要处理,京城里各大小官员都十分忙碌。平、定两王府结为姻亲的消息,似乎也传得越来越肯定,当事人虽然一个也没有出来证明,但是很多人往往都会觉得,沉默也是一种默认。
找人的事,传回来的消息也都不尽理想,定王府在京里的相关产业也不少,仆从众多,一时间还真的很难感觉出异状来。苏致月自那日一见之后,再也没有过交谈的机会,朝堂之上两人偶尔遇见,都装作不相识般的淡淡点头。董飞峻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他这样的态度,毕竟是在很多人的眼皮底下。
内部的事情尚未得到合理的解决,外间的事情又来了。这一日朝廷之上,由兵工司相关人员报称,成国国君派出使者入京,表示愿意割地求和,将两国以前的恩怨化解,希望临水国可以派出援兵,以求共同对抗南迟。
原来这几个月来,南迟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攻占成国很大面积的土地。成军失去杨维林这个军神,本已人心不稳,再加上离城之战时折损了战力,根本不是国土辽阔,兵精将足又图谋以久的南迟的对手。
萧韵辰之前还是默默无闻之辈,作为南迟主帅初上战场,最初的时候还有些不能服众,但一场一场的战争下来,众人都对其十分折服。这人年纪轻轻,原以为是借着其姊萧贵妃的势力上位的公子哥,倒没想这一路下来,才发现这人当真是个狠角色。
不光是南迟诸人,就连一直关注这场战事的周边国家分析起来,也都有些为这人的手段所叹服。最关键,还在一个狠字。
从这人初掌军权开始,以杀人立威,到之后肃清军纪,再到一场场几乎算得上是屠杀的血战,一路看来,萧韵辰这个人,竟然比杨维林尚且厉害几分,也更狠毒几分。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只要有一丝可利用的机会,这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加以利用,甚至利用他本身也没关系,只求达到目的。
成国新败的军队,在这样的形势之下,继续节节败退,国土大面积沦丧。在亡国的阴影之下,不得已的向周边各国求援,甚至也包括曾经的宿敌临水国。
消息传入朝中,众臣们纷纷议论。有表示成国已经无力回天,不应当于此时去招得南迟的怨恨的;有表示不如趁机与南迟结盟以求瓜分土地的;也有表示如果不理此事,南迟下一个目标,未必不是临水,现在正应当同仇敌忾的。林林总总,争论得一团糟。
若是增援成国,势必增兵,但兵工司刚刚才接受了裁军的建议正在施行,此时增兵,岂非朝令夕改,置朝廷的威信于何顾?再者,就算是决定增援成国,选哪一支军队前去也很重要,青军与永军的驻地,都靠近成国的其中一段边境,但选择增发哪一支兵,又是个大问题。
因此连日来,朝堂上几乎没有安宁过。各种各样的事务混在一起,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场与利益考虑,根本没办法得出定案。
就丞相府这一派,手中掌握青军,当然希望能借机增兵,但却不希望被派到成国去支援。因此若是想办法争取到出兵的权利,又借故拖到成国灭亡,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当然,事情不可能会这么顺利,反对派们都眼睁睁的盯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