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肖一事到目前为止,虽然表面上已经告一段落,但是董飞峻心下明白,这中间当是仍有内情。只不过,各种线索都断了,完全没有进展。虽然很想还原事情的真相,但终究力不能及。董飞峻本就因着这一点有些怀愧,面对着丁元敏的恨意,只得一声叹息。
这几天下来,朝堂之上都是关于出兵与不出兵,或者派哪一支人马的争论,眼看着渐渐的倾向了出兵的一边,接下来,只是哪一支军队的问题了。
下朝之后董飞峻回到自己处理公务的地方,揉了揉被吵闹得有些发胀的头,正准备休息一下,却听得外面不知道为何有些喧哗。走出门去一看,却见一些同僚们聚在一起,神色有些怪异的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他便顺口问了一句:“何事?”
同僚们本来围成一圈在絮絮交谈,见是他,忙给他让出一个位置,低声道:“听说,南迟对我国开战了。”
董飞峻微怔:“什么时候的事?”
“驿报刚刚抵京。估计内廷也就刚刚得到消息。”
“哪里?”
“是离城。”有同僚低声讲完,忽然想到董飞峻的身份,不知道这种消息该不该私下散布,因此立时住了口,有些尴尬。
又是在离城?董飞峻倒没有注意他这些情绪,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一下一步头表示知道,然后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没想到南迟居然在成国尚未亡国的情况下,与临水开战,难道他们就不怕被两面夹击,腹背受敌?
这日的朝堂之上,倒是难见的统一。前些日子里还在以事不关已的态度讨论着救援问题的众臣们,这时候都纷纷转作了义愤。董飞峻不禁有些奇怪。南迟应该没有道理做这样的事吧?若是站在南迟的立场上来讲,是应该集中力量灭了成国,而不是分散兵力同时对付两国。
节掌南迟军队的萧韵辰,他会犯这样的错误?
然而,所有的人并没有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三日后传来消息,离、洵两城陷落,青军总将阵亡。这一仗落败得毫无因由,离城居然在两天之内破城,洵城紧跟其后。数万人战死或被俘。撤出来的兵将并不能算多,由罗四领着,退守忘陵。
消息传入内廷,满朝震动。
离、洵两城,虽然不能说是绝对的坚固不可破,但毕竟也是边境上的一座大城。前些日子面对着杨维林的十万大军,尚且以两三万的兵力支持了许久。之后因为防备南迟,本来就已经增援加固,如何会在两三天之内相继陷落?
而且离洵两城一旦失守,它们屏障着的附近其他的非战略防守城池几乎全无还手之力,后果很难想象。
董飞峻曾在离城多年,闻听离城陷落的消息只觉得无比震撼。恨不得立时飞奔去离城,带领众将士收复失土。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激荡,也没想其他许多,甚至也没有跟父亲商议,一心只想着去兵工司求取提调文书,可以亲上战场。走到兵工司门口,跟一位拿着份公文从里面跨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抱……”抬头一看,却怔住了。“……景轩。”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自太子宫一遇之后的第一次会面。苏修明见是他,也微怔了一下,倒也没有退开,只是默默的弯下腰抬起了地上的公文。
董飞峻静静的看着他。
多久没见了呢?似乎不足一月而已。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景轩。”他在苏修明站直身体的时候沉声道:“我想跟你谈谈。”
站在兵工司的大门口,苏修明似乎也是不想在这里多说什么,点点头,竟然是朝着门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董大人请。”
一路走进去,兵工司内人员来来去去都是急匆匆的,倒也没有人过多关注他们。两人一路无话。走进苏修明处理公务的屋子,分宾主坐定。
“董大人要跟我谈什么?”苏修明将手中的公文放在桌面上,一边不在意的用手翻弄着里面的内页,一边问:“我听说董大人前日里在跟进客来居命案的事,是准备找我谈这个?”
董飞峻默然。其实令人跟进这个案子,只是为了借机寻找苏修明失踪的内情,但此时被这样一提,忽然想到当日里也曾因为此事怀疑过苏修明,甚至还冲动的跑去人家的地盘质问过。于是从表面上看,倒像是追着不放在继续怀疑。
但以苏修明的为人跟气量,董飞峻觉得他不应该介意这样的事,并且,他应该完全明白自己当时的用意。所以他这么说……是故意的了?
“你不是这样的人。”董飞峻沉声道。
苏修明轻挑唇笑了一下:“董大人到底是要跟我谈什么?”
董飞峻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我没什么用,什么事都做不了。但是,很多时候,我还是希望能够站在你身边。”
苏修明微挑一下眉,没有说话。
董飞峻最担心的是从他嘴里说出什么很绝情的话,此时见他没开口,微微放下些心,一鼓作气继续道:“我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不相信我看到的这些转变。景轩,我更相信一贯以来的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很难。”
苏修明张了张嘴,董飞峻害怕他真说些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打断他道:“听我说完。”苏修明侧着眼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其实我一直希望能够风雨共担。”董飞峻接下去道,“或者说,我现在依然不够这个资格?”
苏修明沉默着等他说完,手指一直轻轻抚着桌面上的公文。董飞峻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可是屋内的气氛莫名的就感觉很复杂。这人似乎在考量着什么?感觉上有一瞬间的动摇,然后,慢慢的集结成一种坚定。
董飞峻看着他张开嘴,不知道他最后是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他轻轻的将手指按压在掌心上,等待着他开口。然而就在这时候,门外的脚步声却响起来了。
进门是兵工司的一名小吏,他神色慌张,脚步不稳,看上去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但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董飞峻,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苏修明看了一眼那小吏的神色,淡然道:“无妨。”
小吏这才理顺了一下气息,张口道:“禀世子,刚刚传来的战报——忘陵失守,罗四将军在混战中下落不明!”
董飞峻大震!这才几天的时间?怎么会连忘陵也保不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罗四是苏修明的弟弟!念及此他转回头去望苏修明,却见那人轻轻对小吏点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小吏应声退下。
董飞峻关切的望着他,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冲动,他站起身来,轻轻的靠过去,抬起手压在他的双肩之上。
手掌下的身体并不如看到的表情那样平静,还是有些僵。董飞峻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很好,可以体会苏修明的感受,但又明白这个人其实也用不着别人言语上安慰,因此只好用这样的触碰来表达自己的安抚。
虽然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但令董飞峻安心的是,这个人并没有抗拒,倒像是默默的接受了。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静默,苏修明静静的坐着,董飞峻静静的站在他身后,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似乎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才感觉手掌底下的肩头动了一动,“你今日是来跟我谈客来居命案的事么?”
“我不是……”
“你还记得,它最初的因由是什么吗?”
董飞峻微怔。这似乎不是责备,而是话里有话?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脑子里面想了一遍之后,问道:“是斗殴杀人?”
“不。是内奸。”苏修明淡淡的道。“我没事。你坐。”
董飞峻听他语气平淡,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总归来说,没有再叫自己做“董大人”,应该是一件好事?“内奸……?”没错,杀人一案归根结底,的确是要归到内奸案上去。可是,内奸一案,怀疑的是齐肖,而且他已经死了。
说起来,齐肖的离奇身死,也尚未结案。那么,苏修明是在提醒自己,内奸仍在?
若是内奸仍在,那么内奸会是谁?
董飞峻记得当初为何怀疑齐肖的几点疑点,那个人跟自己相处的时候很久,很了解自己,并且,官位很高,可以探知很多军事机密。这样的人并不多。除了齐肖,就只有……董飞峻蓦然抬起头来,沉声问:“你有证据?”
苏修明摇头道:“我没有。”
“这件事情很严重,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说。”齐肖因此事而死,董飞峻一直还梗梗于怀,他不能让另一个人也因为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受牵累。
苏修明看了他半晌,道:“是你查命案的事情提醒了我。”他轻轻的靠回椅背上,“只不过现在看来,却真有可疑。离、洵、忘陵三城,如何会在五六日之内失陷?谁对这三城的城防如此了解?对青军如此了解?并且有机会安插很多自己的人?谁会对朝堂之内的动向如此了解,知道我们有意派出援军,并且在援军尚未开始集结的时候便发动这样的进攻?青军之中,一向是谁在掌管情报的打探?现在负责打探情报的人,以前是谁的人?为何会连南迟进攻这样的大事都打听不到?”
董飞峻沉思道:“上一次离城之战,是与成军对战,这一次是与南迟。敌对方都不一样,怎么能扯到一处说理?”从与成军对战之时牵出的内奸案,怎么却用与南迟对战的事例来举证?
“如果说,一开始,就是南迟的间谍呢?”
董飞峻微怔,然后立时想到了当年出现在离城的萧韵辰。没错,有这个可能。如果一开始就是南迟的间谍,受命于南迟,消息传递的对象萧韵辰……那么现在这样的情形,的确是可以作为一个最好的例证。但……怎么会是……
不会是他吧?记得当年也曾这样怀疑过齐肖,如今这样的事情又要上演么?董飞峻轻轻摇头,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见他没有接口,苏修明也沉默着不说话。
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且不论苏修明的弟弟下落不明跟董飞峻纠结的内奸的事,就单凭忘陵失守一事,已经万分沉重。董飞峻对青军、对这一带的城池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这几日里就跟故乡沦陷一样的心情,再者,这些城池一失守,南迟将可以长驱直入的占领大片国土,一个不好,还有可能直逼京畿。而临水可以说算是促不及防,并且刚刚进行了小规模的裁军,甚至连调遣别处的军队立时赶过去支援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景轩……”隔了很久,董飞峻才开口打破这个沉默。苏修明此时的态度很奇怪,似乎不像先时是那样的回避根刻意的生分,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却不好说。并且,这中间的转变,似乎没有一字说明。现在这样,颇为模糊,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董飞峻决定开口跟他确认。“你到底……”
苏修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敛了敛容刚要说话,面上的表情却微微怔住了。
董飞峻很少看他怔住的表情,顺着他的眼神转头望去——
定王苏允站在门口,面色不变的看着门里的两人。
“父王。”苏修明很快恢复了平静,站起身来行礼,“父王是为景颂的事情来的吗?”
董飞峻此时也不知道是应当站起身来打个招呼离开好,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好,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于是只得拿眼去看苏修明。
定王跨步进来,转过头来先向着董飞峻道:“我们父子二人尚有一些公务待商讨,董大人若是不介意的话,还请自便。”
他这话分明就是逐客令,偏偏用的是公务为借口,竟然让人无从反抗。按常理来说,在这样的逐客令之后,还留在这里不走的人也太不知趣了,但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跟苏修明这样见一次面,话都还未说清楚,这时候一走,万一这人又消失无踪怎么办?想了想,董飞峻抬眼对着定王,回道:“当然不便打扰王爷跟世子。不过,下官也有要务跟世子相商——这样吧,”他转头向苏修明:“我在外间的候见堂里候着。”
苏修明的眼神一直落在定王身上,并没有转头,只是轻轻勾起个笑道:“那便委屈董大人了。”
董飞峻见他没有拒绝,心下稍安,正迈步待出门,却听得定王开口道:“景轩,你的反应错了。”董飞峻微微一怔。定王这个时候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在场了?苏修明微笑接口:“请父王明示。”
定王似乎有些遗憾的摇头道:“你若是再忍得一段时日,便连我也骗过了。但现下却并非好时机。景轩,你这可算是功亏一箦。”
苏修明敛容道:“父王教训得是。只不过,孩儿改变主意了。”
定王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觉得已经达到可以反抗我的程度了?”
苏修明道:“孩儿如何敢与父王争辉。”
定王打量了他几眼,道:“看起来,我以前教你的东西,你都忘记了。你确实要选择走这样的路?”
“不敢有忘父王的教诲。但,我却觉得这两者之间并无冲突。”
董飞峻站在那里,先前的时候因为两人已经开始交谈,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此时听到现在,隐隐约约的有些明白过来。似乎是关于……两人之前的事?听苏修明的语气——如果自己的理解是正确的话——他这是在跟定王摊牌?
于是——他以前的这段日子,果然只是做做样子吗?
定王似乎觉得他的言辞十分好笑:“并无冲突?”他似乎想说什么话,但看了董飞峻一眼之后,终于没有说出口。“既然你认为并无冲突,接下来的日子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苏修明微不可见的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定王却轻轻的笑了:“景轩,你一直都很让人省心,我希望这一次也不例外——年少轻狂,本是常事,我可以再给你时间。至于你自己想要走什么样的路,恐怕得先确定你有承担这些后果的力量。”
苏修明轻声而坚定的道:“孩儿理会得。”
定王看了他一眼之后,又转向董飞峻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眼。董飞峻挺直身体,虽然此时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表态,可是至少,绝不可能退缩。但定王并不打算跟他说话,只是自行转身离去了。
苏修明看着定王的背影,似乎有些失神,直到董飞峻靠过去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微微苦笑了一下,放松身体。
董飞峻被先前所有的事情弄得有些迷糊,但感觉苏修明目前的态度很柔和,不复以前的陌生感,于是凑上前去问:“怎么了?”
苏修明望了他一眼,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董飞峻皱眉道:“景轩,你这样……”说到这里又打住了,叹一口气道:“我知道我完全不足以依靠,但这样不明不白的……”从前一段日子里莫名失踪,到相见的时候行同陌路,再到今天这一场诡异的交谈,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变得这样莫名其妙?这人什么也不说,完全藏在自己心里,真是让人觉得无比苦恼。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有些憋气:“你说过‘你可以问’,我以为那是表示你愿意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