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在这里训练很忙。”
“别骗我了,我消息很灵通的。”
明生咬一咬牙,只做没听到:“那些,你不用管。家里都好?”
“都好。”
“桔子姐呢?”
“她回国了。”对方的声音有些含混,好像是把烟咬在嘴里说话。
“为什么?”明生握着电话的手有点颤抖。
“一样,这事,你也不用管。”
明生沉默了。
“我开玩笑的。”电话那头含糊一声笑,“我搭上了鹏叔的女儿,现在鹏叔很器重我。不替我开心?”
明生的胸口如遭重击,脱力的向后靠到电话亭的墙壁上。桔子的笑颜,那条鸡心项链,夜幕海边家骏的眼神在脑海里次第闪现,牙关打战,却还要逼迫自己相信电话那头,正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我信你,不管你做什么。”
“明生,谢谢你。”对方口吻也转为郑重。
电话亭外面阳光灿烂,明生却觉得身上发冷。两人之间,分明已不止是神户和横滨的距离。心中千回百转,最后也只得一句:“……那你多保重。”
张粉圆拖着行李走到北辰的那个狗窝楼下时,看见明生蹲在墙根下抽烟,神情迷惘。
她伸脚踢踢明生,“大哥,用不着这么郁闷吧,帮我把这些东西搬上去。”
明生站起来,跟上她的脚步:“什么东西?”
粉圆道:“你没见么?我的房子租期到了,在你们这里借住两天。”
明生皱皱眉,把烟叼进嘴里。上楼开了门,把箱子推进去。
客厅里的录音机开着,放着粤语歌。北辰打着哈欠从房间里探出来:“明生,你搞什么,拆房子啊!”一眼瞧见粉圆,便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
粉圆一脸坦然:“在你这里借住两天。”
北辰闷闷道:“随便你。”把脑袋缩回房里摔了房门。
他的反应和往日大不相同,明生只是吃惊,不知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粉圆也不理会他,大大咧咧的径自坐到沙发上,一边指挥明生:“把我的箱子放到这个角落里。”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明生把箱子往角落里塞,却塞不进,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只好探身下去摸索,结果拽出一本书来。
粉圆一眼瞥见,赶紧抢过,问:“这本书怎么在这里?”
明生把书翻过来,瞧了一眼封皮那“民法要义”四个字,说:“哦,原来是垫沙发腿的,李先生看见了说让扔掉。”
粉圆把书上的灰尘拍了拍,翻开扉页,上面签着“李绍康”三个字,字迹极洒脱。
粉圆见明生没有说话,歪头看看他:“你不问问为什么一个帮会老大会有这种书?”
明生道:“你会说。”
粉圆伸指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白长了一张那么好看的脸,性格那么闷,一点都不可爱。”她拿出手绢把书上的灰尘拭净,放在膝盖上。“不管你相不相信,他原来是早稻田大学法学院的学生,要不是那年绍安大哥出事要一个人出来主持大局……他跟我们不一样,只可惜生错了地方。”粉圆抱起书,抬起头看着明生:“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我告诉你。”粉圆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我喜欢的人,不允许别人看轻他。”说完,她从茶几上拿过打火机,啪的点燃火苗。
“以前的书都在绍安大哥的墓前烧掉了,那么,这本也一起吧。”
“等一下!”明生扑过去一下把书抢了过去。
明生的手在抖。一直以来,他就像一只井底的青蛙,只看向头上的一线天空。他从未想过,若有一天那天空其实是幻影,又该怎样活。
两人都不说话的空当,录音机里正放着近日从香江红遍整个华人区的新歌:“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被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13.(上)
农历六月二十四,关帝诞。
这日关帝庙的牌坊前搭起高高的竹架子,庙前一条街,各家店铺均在开业前燃放爆竹。更有锣鼓队助威,热闹非凡。
北辰从人群里钻出来,勾住明生的肩膀:“十点钟有醒狮出街,去不去?”
明生点头笑道:“去,怎么不去?”
北辰扯开大大笑容:“好,我叫阿标去罗师傅那里拿行头。”
九点五十五,关帝庙的人潮汹涌,其中有不少是日本本地观光客,因为听说舞狮是中国的国术,慕名而来。
关帝庙对面的华正楼上,雅座早就预定好了,是看舞狮的最好位置。当李绍康踏上二楼时,中华街各界的代表已陆续就座。
一阵寒暄过后,座中一个穿着唐装,相貌颇为慈眉善目的老者跟他点头致意:“阿康,谢谢你今日给我面子。”
李绍康不动声色,淡淡道:“老爷子说笑。”
众人坐定,穿着旗袍的服务生奉上香茶。十点正,锣鼓声也为之一变。先是密集的鼓点,接着“哐哐”的锣声也加入了,春雷一样乍然迸溅的声音,沉甸甸的落到每个人的心坎里。于是众人端着茶,一齐把目光投向楼下。
先是,锣鼓一寂。关帝庙的牌坊前,人潮在围成一圈,中间的空地里伏着一只狮子。一个貌不惊人的老者下了台阶,走进场中,座中有人窃语道:“今年给狮子点睛的是横滨华侨总会会长周老先生。舞狮的是中华学校校友会国术团的团长和副团长。”
老者在场中焚香、洒酒,祝告祖先天地,鼓声再起。刚开始是密密的,春雨般带着沉沉的尾音,渐渐的便激越昂扬了。老者用一把柚子叶在狮子身上掸拂几下,取过一旁的毛笔,眼定、手定,鼓声在盘旋低回中渐次拔高,待他在狮子的右眼上点上一笔,又在左眼点上一笔,把手一扬,竟是在那高到不能再高的鼓声里抛出那一星“哐”的锣响,一时锣鼓雷鸣,点完睛的新狮在地上蠕动,蓦然腾起,开始舞动身姿。
瞬间,从人丛中挤出四五头摇头摆尾的狮子,场面一片欢腾。
鼓声稍顿,狮头静探;鼓声激越,狮子就欢蹦起来了。再加上抖毛、舐毛、擦脚、搔头、洗耳、朝拜、翻滚等诸般动作,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狮子奔跃舞动,渐渐在牌坊下围成一个圈子。老者站在中央,抬手点燃绑在绸带上的引线,一道火线扶摇直上,绑在牌坊横梁上的花球“砰”的炸开,露出里面的象征“青”的大铜钱。
13.(下)
“争青!”座中一时议论纷纷,“关帝诞”向来只有醒狮出街的节目,只有到新年才会表演争青以求来年生意兴隆,今日这一出,大家均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老爷子站起来向座中众人解释道:“大家不用奇怪,这事有个缘故,因为我家平南和闻天近日都物色了两个班子准备参加新年的狮王争霸比赛,到底谁能参加比赛,正好今日请大家品评品评了。”
李绍康手扶栏杆,唇角隐着一丝笑意,原来这老头说的不花钱的好戏就是这个。看他两个侄子自相残杀,可不正是一出好戏。
青一露,楼下群狮一时向架子猛扑过去。攀得最快是那头点睛的红狮,一头黑狮紧随其后。众狮护卫着红狮一起向上攀跃。不料一头金狮从斜次里杀出,狮头叠在狮尾的肩膀在竹架上一跃丈把高,狮尾随即抓住狮衣一荡,跟着也翻了上去,转瞬之间已经赶上了黑狮。楼上楼下顿时轰然喝彩。
李绍康一怔,随即已猜到那狮皮下是什么人,微微笑道:“胡闹。”抬手示意保镖接近,吩咐了几句。
此时,在架上的明生心中的惊讶却不逊于他。黑狮的狮头看他逼近,一手扣住竹架,抬腿劈来,那招雷霆万钧,正是“踵落”!
明生抓着架子,避无可避,叫一声“接住”,一脚蹬向竹架子整个人向外翻起,吓得楼上楼下的观众齐声惊叫。北辰也见机得快,一把抓住明生腰间的带子,止住那一坠之势。明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腰一拧,又带着狮头翻了上去。观众均以为是做就的套路,又是一阵掌声雷动。却不知场中人早已是一身惊魂遍体冷汗。黑狮的狮尾用带着东南亚口音的日语喝一声采,北辰不由神色一变:“是你!”
明生那声“接住”声音不大,可场中诸人均听得清楚。黑狮的狮头突然一掀,一人露出脸来怒吼道:“新义全的滚!别在这里瞎掺和!”
明生未曾猜错,黑狮狮头正是方敬轩。话音未落,他架开旁边袭来的拳头,又抬腿把一头青狮的狮头从架子上踢落,抓着架子向上又攀了一层,已赶上了红狮的狮尾。
红狮的狮尾掀起狮衣嘲讽道:“我们四海会的事,你们新义全也要插手吗?”
敬轩抬手把拳头送他的脸上:“顾好你自己吧!”
这时场外有人高声喊道:“七哥,老大让我告诉你,玩够了就去华正楼。”
明生和北辰对视一眼,未及反应,旁边扑来一头白狮,明生虚晃一招,和北辰说声“走!”两个人齐齐后空翻跳下竹架,那姿势煞是整齐优美,围观的人们又一阵喝彩。
明生和北辰在场后无人处脱了行头,一前一后的进了华正楼。楼梯很窄,前面有个人缓步上楼,见有人上来便侧身让到一边。北辰没理会他,倒是明生向他点了点头算做答礼。那人相貌称的上温文尔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明生回礼便笑了一笑,眼角弯上去,却是一副桃花眼。
北辰忽的抓住明生的手臂紧走几步,见同那人距离拉远便悄声道:“以后少搭理他。他是四海会的叶闻天,绰号叫眼镜蛇。什么样的人,听绰号就知道。”
李绍康靠栏杆坐着,看他们进来,点手让两人过去。
“你们两个真是胡闹,一场好戏几乎让你们搅了局。”
此时外面鼓声震天,北辰也不怕旁人听见,肆无忌惮的夸口道:“这一个月真是憋屈,本想夺了他们青出口恶气,说不定大哥一高兴,给我们封个红包。”
李绍康朗笑着拍拍他的背:“好,今晚给你们摆酒庆功,等明年正月争青赢了,我再给你们一人封个大大的红包。”
明生看他们说得雄心勃勃,不由跟着一笑。鼓声激荡,从海面吹来的万里长风扑面袭来,站在这楼上俯瞰人群的瞬间,明生蓦的感觉到了一样在另两个人的火脉中勃勃跃动,沸腾燃烧的东西。
此时密集的鼓声突然加入了“哐哐”的锣响,宣告着关帝庙前的激斗已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此时场内竹架上其他狮子均被黑狮踢下,只剩下那头红狮和一头白狮,黑狮虽是以一敌二,仍不落下风。红狮离“青”最近,可是苦于狮尾被黑狮的狮头缠住,连向上一步也是不能。黑狮的狮尾专心对付逡巡于旁边的白狮,那舞白狮的人似也畏其神勇,不敢直接进攻,只是左右挪腾想找出对手的破绽。
一时场面陷入胶着,突然,黑狮的狮头被方敬轩双手抛出,他右脚一记低扫腿逼开扑上来的白狮,双手抓住竹架反身一个后旋踢踢中红狮狮尾的头部。那动作迅捷的可怕,两招之后,尚能旋身勾住飞起的狮头落回架上。红狮的狮尾被那一腿踢中,来不及后撤,却又被对手缠住,勾住头颈,狠狠的连续三下膝打全撞在小腹。片刻之间,红狮的狮尾战力全失,迫的狮头返身为同伴助战。
李绍康在楼上击节叫好:“够狠,不愧是方颢的儿子!”北辰听见方师范的名字,不由吃了一惊:“大哥,你知道他是谁。”李绍康说:“我知道他和叶闻天私交不错,却没料到他甘心为叶闻天出战,”他笑了笑,转头问北辰:“是不是有点像三国,父子兄弟都各为其主?”
这个笑话实在不好笑,北辰未及回答,注意力又被场内的情势吸引住了。黑狮的狮尾已与白狮交上了手。他的招式甚是怪异,像是泰拳和巴西柔术的杂糅。对方距离远则用拳头攻击,若离他距离一近就会被缠住近身扭打,那姿势虽不如敬轩那般漂亮,效果却好得出奇。舞白狮的那两个人习的是正统武术,不曾见过这般无赖招式。转瞬就败下阵去,一个扭脱了肩膀关节撤到一边,一个被压在架子上痛打,颜面尽失。
北辰忽然骂声“可恶”,握拳用力在栏杆上捶了一下。李绍康看他一眼,似是猜到什么,却也不点破,只苦了明生在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
此时场上方敬轩已渐渐接近竹架最高处,胜负即将分出,鼓乐之声愈加激昂,震耳欲聋,两狮狮头周旋着,敬轩忽然一招刺拳逼开红狮,旋身上跃,将青叼入狮头,红狮的狮头还欲奋起余勇扳回一成,被他一记“踵落”踢中一边锁骨,亏得那人拼死抓住竹架,才不曾出得人命。
黑狮蹦跃着从竹架落到地上,胜负已分。众人一片鼓掌喝彩之声,锣鼓渐寂,自有人将伤者扶下。华正楼上,众人也纷纷起立预备下楼参加接下来的拜神仪式。叶老爷子和李绍康在楼梯口遇上,便用拐杖在地板上一顿,颔首致意:“阿康,明春正月在此恭候。”
李绍康欠身让过,点头回道:“一定。”
明生站在栏杆旁没有动,越过栏杆,他看见捧着狮头的敬轩在牌坊前跟上了戴眼镜的青年的脚步,最终消失在四海会的众人之间。
“真希望什么时候能和你交下手。”相遇时敬轩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在脑海中闪现,仿佛是谶语一般。
14.
庆功酒在万珍楼的包间里摆了两桌,来的人不多却都是大头。明生和北辰坐在李绍康那桌,同席的还有罗师傅、方师范以及新义全的几位长辈,那日被叶家充当和事佬的荣叔也在座。
席间觥筹交错,煞是热闹。因为是后辈,两人刚开席就被满座的说着“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狠狠的灌了好几杯酒。直到另一桌的人过来给几位老爷子敬酒才被放过。
六十度的白酒,明生连干了几杯,脸色不变,一旁的方师范有些惊讶:“嗬,看不出来,你小子有一手嘛。”抬手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吃点东西,一会儿还有你喝的。”
明生低头扒了几口饭,突然抬头问:“师范,用什么招式可以破‘踵落’?”
方师范也是海量,看明生酒量不错,不由起心要会会他,抬手抓过酒瓶,“你干了三杯,我就告诉你。”
其实便算明生不喝,方师范也迟早会告诉他。偏偏明生看着聪明,在意想不到的某些地方却单纯到只会走直线,听他这么说,就后连干三杯,杯杯见底。
他干下这三杯,方师范也不好再推托,便说道:“两次输在同一招下也没什么,不用泄气。我家儿子,不是我夸口,也算在武学一道上颇有天分,你今日不知道敌手是他,能应付成这样,也很是不易了。破‘踵落’的方法,说来也简单,明天你来道馆,我再慢慢教你。”他平日难得说几句夸奖的话,此际也算酒后吐真言。
明生听了他的话,不由把今日输招的不愤气解了一半,可心头却还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堵着,再不能抒解。他拿起酒杯自斟一杯,注视着酒杯里的澄清酒液,忽道:“师范,我不想和他交手……”
明生一语未毕,李绍康正从旁边一桌敬了一圈回来,看他坐着,一把拉了他起来,又叫过北辰,提了一杯:“明年正月,我等着看你们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