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生把饺子端到客厅里的时候,客厅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北辰正在呯呯嘭嘭的搬家具。他先把沙发拖到墙根,又把茶几竖过去塞进墙角。又把饭桌向玄关拖的方向挪动了一点,这样一弄,狭窄的客厅就空出一块能睡一个人的地方。北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对明生说:“今天我就睡这儿,就不去挤你了。”
“你敢来挤,我就敢踢你下去!”明生爽快的答着,看见沙发拖过的地方留下样东西,走过去弯下腰拣起来一看,是本书。书页泛黄,上面积满了灰尘,还被压出个圆圆的印子,一看是就知道是原来垫沙发腿的。明生掸开封皮上的灰尘,上面显出四个日文汉字“民法要义”。北辰在旁边一眼瞅见,赶紧一把抢过去:“惨了惨了,这是大哥的书。上次被我顺手拿来垫沙发了,赶快藏起来。”
他刚说完,浴室的门一下打开来,李绍康站在门口说:“北辰,你又瞒着我干了什么好事?”
他只穿着衬衫,因为刚洗过头发,头发乱乱的,在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那条毛巾也不知是谁买的,居然是淡粉色,上面还有一只可爱的熊猫。这形象跟白天那个一身黑西装的帮派大哥的形象大相径庭,要不是目光过分锐利,说不定还可以冒充一下居家好男人。
明生和北辰看着那只熊猫都想笑,却又实在不敢,只能拼命忍住。李绍康从北辰手里拿过那本书看了一眼,“你从哪里找出来的?这书没用,扔了好了!”他随手把书往角落里一甩,那书大概是年深日久,装订有些松了,一下子书页飞散开来,他也未多看一眼,径自坐到饭桌前面,“开饭吧。”
三个人在饭桌旁边坐定,明生注意到李绍康握着筷子的手指有些颤抖,猜想可能是因为他肩膀受伤的原因,便去厨房拿了一把汤勺放在他面前。李绍康没有接过那把汤勺,也没有说话,只是猛的抬头瞪了明生一眼,明生来不及避开,只能直直的注视他的眼睛。
他们几乎从不曾这样对视,对于明生来说,他过于锐利的视线曾经时时带着剜肉般的刺痛感,可是在这一刻,明生说不清那种混合着轻微厌恶感的近似于痛苦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明生本能的迅速移开目光,不再去探究这目光背后的东西,他宁愿这个人用以前那种上级对下级的态度对待自己,因为这样就可以理由充分的保持距离。在这个地方,他既不想让任何人窥探到自己的世界,也无意踏进任何人的内心。
第二天早上,明生是被下雨的声音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的想起昨天电视里曾有对梅雨的预报。下雨的周末,本来最适合睡回笼觉,可是咕咕叫的肚子容不得他再这样懒散下去。他悄悄打开房门,看见北辰还在客厅的地板上呼呼大睡,于是蹑手蹑脚的走到厨房里。北辰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哝道:“明生……东西吃完了,你再去买吧……我想吃包子……”
明生打开冰箱一看,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他踱回客厅,在客厅里找到北辰的外套,从里面掏出钱包,换上运动鞋拿着伞出去了。
他们住的公寓就在中华街后面的街区,路上要经过方师范开的空手道馆。此时道馆还没有开门,明生在道馆门前经过,又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进入了中华街的范围后,突然听到前面的小巷里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那几乎是压倒性的局面,三个身材高大的小混混模样的男人正对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拳打脚踢,而那个人只是一声不吭的用手挡着头。他的手紧握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似乎是在用强大的意志忍耐着。
那些小混混们并没注意到这些,在他们看来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只是一夜狂欢后的余兴节目,在挥动拳头的时候还轻松的用那种黑社会专用的卷舌头日语彼此开着玩笑。
明生厌恶的打量了一下他们涂满发胶的火鸡一样的头发和浑身上下那闪闪发亮的金属装饰,克制想要住冲上去的念头,他明白,互不干涉是中华街上不成文的规则。他正要扭头离开的时候,一个小混混走过去,抓住地上那个人的头发,强迫他扬起头来。他们背对着明生,所以明生看不清地上那个人的脸,只听到他们在一堆的八嘎之间夹杂着眼神可恶之类的咒骂,随后是一声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那个人一下扑倒在一旁,吐出一枚带血的牙齿。
一看清那张脸,明生猛的扔下伞,从地下抄起一个碎啤酒瓶子冲了过去。那三个小混混中为首的一个正蹲在地上,没料到背后会窜出个人出来,被他一啤酒瓶下去,连惨叫都来不及,脑袋就开花了,软软歪倒在地。明生趁另外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拳砸上其中一个人的脸,转身一个后旋踢蹬在另一个的胸前,那两个人被打懵了,前一个人发出一声吼叫扑向明生,明生根本没回头,只是手肘一横猛砸在他胸腹之间。那人的五官顿时皱缩到了一处,这才意识到碰上了高手。至此,这两个人再也顾不上倒在地上的同伴了,转身飞也似的逃跑了。
明生也没有追他们,他转头看着墙角那人说:“敬轩,你不要紧吧。”
方敬轩咳嗽了一声说:“妈的,老子被打掉了一颗牙。”
明生沉声道:“好,我打断他一根肋骨给你讨回来。”
他抬脚在地上的垃圾里一勾,一根铁管就一跃而起落到他手里。他握着那根铁管缓缓走近那个落单的小混混。雨落下,他的前发都被淋湿了黏在额头,遮着下面黑幽幽的眼睛,小混混被明生的表情吓住了,坐在地上用手肘拖着身子拼命往后挪,挪了几下,他的背一下撞到墙壁。看明生猛的扬起手中的水管,他终于忍不住用中文嘶喊道:“住手!我也是中国人!”明生一棍砸在他的肋骨上,终于忍不住也出国骂:“操你妈,别给中国人丢人!给我滚!”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捂着肋骨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看着那个跑出去,方敬轩转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明生的脸,突然说:“真丢脸,出丑的样子都被你看光光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调笑的味道,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明生说不出的愤怒。他是傲气的人,对于敬轩出自本能的信服,只是因为他是比自己更强的人,而敬轩的这种甘于堕落的态度简直是对于他自身骄傲的全盘否定。
明生把水管用力往垃圾堆里一扔,当啷的一巨响声之后他猛的俯下声抓住敬轩的领口:“你不是很能打吗?你打呀!我认识的方敬轩不是这副熊样!”
话音未落,他猛的被敬轩一把扯进怀里,环抱住他的手臂是颤抖的,却用力到让他感到窒息。那一刻,明生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溺水的人抱住的救命的浮木。
敬轩慢慢把下巴靠在明生的头顶,在这个堆满垃圾的小巷,雨从天上落下来,落到他们的身上,在皮肤上留下冰冷的印痕,时间和地点都不对,可他心里充盈着一种奇妙的安稳和平静。即使把一切说出来,这个人也绝对不会轻视自己或者嘲笑自己,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着这样充分的自信。
“不动手,是因为发过誓的关系。因为曾经伤害过喜欢的人,所以我发誓,绝对不会对普通人动手。”
10.
明生完全被这个拥抱弄懵了,火凤凰的妈妈桑金姐也会这么抱住他,故意的把他的头压到胸口,那种被异性拥抱的难堪不安感跟现在这种完全不同。他觉得随着身体距离的缩短,仿佛内心的什么东西也一下子被打破飞散开来,敬轩的拥抱是有力的,带着某种摧毁的力量。这让明生感到有些害怕。
他不知道敬轩是什么时候松手的,直到风吹透湿衣的寒冷感让他猛醒过来。他把敬轩扶起来,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到巷子外面,明生没有追问,也没有故意说什么安慰的话,两个人都沉默着。
一大清早,很多饭店都没开门。他们蹲到一家川菜馆的雨棚下面,淋得像两只落汤鸡,那个有些突兀的拥抱就像一块石头落到池塘里,激起的层层涟漪横亘在他们中间,谁也不敢抢先开口。
很长时间的一段空白之后,明生突然问道:“那三个人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敬轩觉得有些突然,转过头去看着他:“打我的那个三个人吗?”
“嗯。”
“大概是遗孤二代吧,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两头不着边的杂种。”敬轩歪歪嘴角,激烈的嘲弄口吻在下一句话之前消失了。
“不过……”他伸手按在明生的肩膀上,低声说,“我们又比他们好多少?”
明生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看外面灰色的雨幕。中华街上方那一线生天,被巨大的店牌和霓虹灯蚕食得几乎看不见。
敬轩也转过头去,看着雨幕外面,“你生在这里吧?我生在中国。小学在马来西亚念,国中又转来日本,很丰富多彩是不是?”他故意用着玩世不恭的语调,好象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我家老头子,怎么说呢,是个很任性的人,一点也没有个当爹的样子,他要追求武学上的精进,全家就都跟着他满世界的跑。听上去好像很有趣的经历,但其实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很痛苦的。每搬一次家,都得和原来的朋友说拜拜,也没有办法建立更深厚的友情。家里一直以为我适应得很好,其实我一直很孤单。”
这时雨势开始收小,天亮了一些,地上出现了淡淡的影子。敬轩想,孤单其实很像这阴影,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很小,甚至有时候看不见,可你永远没法真正摆脱它。
“刚来日本的时候,我只会那种破破的马来西亚英语,一句日语都听不懂,班里的学生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我。也有人想找我打架,但我那时候已经拿到空手道黑带了,打过两次,再也没有人敢挑衅我,可我也更像怪物了。不过好在,那所学校里有一个学长也是华裔,他一直都很照顾我。我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那几年新年祭祖,我跟家里的祖宗们许的愿望都是我想就住在这里,不想再搬了。”他说到这里,就笑了一笑,好像这件事真的很好笑似的。
明生黑色的睫毛眨了一下,低声说:“没什么好笑的,我也许过愿,我想我妈能回来。至少你的愿望还实现了。”看敬轩的眼睛扫过来,明生很迅速的低下头去,他不习惯于这样暴露自己的内心,突然说出那样的话来,感觉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了一样。可他觉得必须得说些什么,尽管他自己做不到,但他希望至少敬轩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
几秒钟,也许更长一些的时间后,敬轩把目光从明生脸上移开。“也许我的祈祷真的灵验了,进了高中后,家里本来计划回国,结果我弟弟突然得了哮喘,医生建议他在空气好的地方静养,于是便没有走成。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对的……”
敬轩突然抓住明生的胳膊,就像怕他突然站起来跑掉一样:“你做过那种梦没有?就是遗精时会做的那种梦?第一次的时候我梦到的,是那个学长。后来,也梦到过几次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可是他们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他紧紧的盯着明生的脸,可他的目光却没有焦点,像是要穿过明生的脸落到远处的某个地方,“学长说的对,我就是变态,让人恶心的变态。”
你变态啊!
真恶心!
那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对于自己告白的回应。不是没有想过把一切止步于朋友,一直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明知道那是虽然懦弱却显然更成熟的处事方式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迎头面对命运。他修为不够,命运的一盆冷水就让他失去了冷静。“空手无先出手攻击者”,空手道“型”的要义那一刻被他抛诸脑后。终于铸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当被敬轩的手臂搂上肩膀时,明生觉得自己的整个人被钉子扎在地上,一刹那脑海中像被暴风吹开迷雾一样一片透彻,可是在转瞬之后思绪却变得更加混沌。整个事情的发展就像是朝着某个并不明确的方向缓缓流动的小河,却在转过一个弯后一泻千里。
敬轩对着明生发呆的样子微微一笑,他抓住明生的另一边肩膀把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用手托起明生的下巴,“你在怕什么?”他靠过去蹭了蹭明生的额头。“虽然是被这么说了,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着那个人。”
一瞬间,似乎有沉重的手铐和脚镣从明生的身上滑落下去。注意到明生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敬轩苦笑了一下。这样子,是不是也算得上是一种成长。
“回去吧。”他拍拍明生的肩膀,打开伞站到雨里,向明生伸出一只手。嘲弄的语气消失了,锐利的眼神也不见了,那在眼角堆起一些笑纹的温和感在许久之后再次涌现。一刹那,这场景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记忆重叠起来了。
明生记得,那时候,他说的是:“真希望什么时候能和你交下手。”
当明生拎着包子从中华街回去的时候,北辰已经出门了。两个人一个在路这边,一个在路那边,互相没有看见。不过就算见到,明生恐怕也不敢认。一站到中华街上,那个人就不是他爱说爱笑的搭档,而是谁也不敢小觑的新义全的七哥。
一路人上有人跟北辰打招呼,北辰只是微微点一点头,走了一段,他从梁记茶餐厅旁边转进去,那里有一张楼梯通到楼上。阿标和白粉仔守在楼梯角的暗处,看见北辰来了,两个人一起迎上去。北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个人上到二楼,北辰在门口听了下动静,随即飞起一脚破门而入。
房间里那个魁梧的男人似乎早有准备,见势不好,立即用跟他的身材不成正比的敏捷向窗口扑去。未料刚攀到窗口就被北辰一把拖住摔到地上。
“你应该跑得更快一点,庄家。”北辰一脚踩到他的胸口,弯下腰仔细打量他的脸,“做反骨仔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好?”
“七哥,你认定了内奸是我,我也没有办法。”庄家喘着粗气,用力抬起脖子看向房间的角落:“只是,这是男人间的事,与小莲无关。她会回中国,不会出去乱讲话。”
北辰偏头看看缩在角落的女人,一扬眉说:“行。”他抬手拔出腰间的弹簧刀,“老大说要见你,我不能让你中途跑掉,只好对不起了。”话音未落,他抬手一刀插进庄家的大腿,刀是特制的,一拔就带出一块肉。房间里顿时回荡着男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嗥叫。
北辰在腿上了加了几分力,压制住对方的抽搐,突然低声笑道:“好像有人嫌你弄脏了她的地板。”庄家的视线模糊,努力的抬头想看清角落里女人的表情。“不用看了,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找到你?”北辰冷笑道,“你卖了老大,她卖了你,一个人吃双份。”
庄家突然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北辰给了一个眼色,阿标和白粉仔就上去一边一个架住庄家,把他往拖向外面。阿标忽然在庄家耳边道:“看在兄弟一场,我帮你报仇。”
庄家挣扎着盯了那女人一眼,摇摇头,眼角有一滴眼泪滑落。
北辰开着车,方向是新义全在矶子区的一处地产。他有些紧张,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轻轻点着,手背上有青筋暴起。
在中区的时候后面有辆黑色车慢慢跟了上来,北辰故意加快车速,快进矶子区的时候有一段公路车辆稀少,他突然转向,向海港边的保留用地驶去。后面那辆车发觉不对,未及减速,北辰已一脚刹车,从座位下抄起步枪。第一枪打爆了对方的车胎,汽车在尖利的刹车声中横过去的时候北辰在车身一侧留下了十几个弹孔。鲜血顺着破碎的玻璃窗缓缓的流了下来。
阿标端着枪小心的靠近那辆车,北辰突然大喊:“趴下。”阿标猛的贴地滚去,北辰抬手一枪击中对方枪手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