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所言我有些不赞同,但有部分我深有同感。”
还未等今出川辉答话,他懒懒一笑,目光投向舞池边一个高髻和服的东洋女子,“我也认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并不贴切,贵国女子走路低头缩腰,说话唯唯诺诺,没有半分现代新式女性的张扬自信,还不如剧中巧巧桑来的独立勇敢。”
一番话回敬得滴水不漏,两人身侧不远的人群里有人闻言不禁失笑,探头频频望过来。今出川辉脸色变幻,又发作不得,只得冷冷一笑,“看来,瑞泽君当年游学东瀛之时,未曾邂逅你的巧巧桑。”
说的时候,语气重重落在“当年游学东瀛”六字之上,仿佛是在刻意提点。
“东瀛”二字一出,令邵瑞泽微微变了脸色,他冷冷扬了脸,目光瞬间变得凛凛,凌厉的似只锥子,透着迫人冷意。
仿佛感受到那股逼人寒气,今出川辉移开了眼,但面上倒是神色自得,自顾自的品酒,而后又转头看过去悠悠一笑,目光灼灼迫人,
“瑞泽君,可是想起来了?”
第十四章
然而仅仅一瞬,邵瑞泽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依旧是修眉斜飞,薄唇含笑,幽黑眼睛异常深邃,看也看不到底,无端的摄人心神。
今出川辉的手蓦地捏住酒杯。
他看到他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光洁高脚玻璃杯端至嘴边,也只微微抿了一口琥珀色的美酒。
“在下应该想起什么?还赖参赞先生提点。”
今出川辉压住心中火气,目光斜过去,笑道:“樱花、和服、清酒、歌舞伎,想来瑞泽君该是都有领略,但……若是统统忘了,也该记得陆军士官学校的操场。”
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日本首屈一指的军事院校,每届毕业生基本都是日本近代军队的骨干,陆军中无论是将官还是少尉,几乎都曾在这里学习进修。自清末辛亥革命以来,中国受到“政治学西洋,军事学东洋”的影响,很多的中国军政界要员也先后都在此校就学。
邵瑞泽霍然抬眸,目光中隐有杀意。
果然来者不善,都知道他曾经在日本陆军学校的经历,他冷冷瞟过去,杀意霎时退去,只有嘴角笑意犹存,第一次细细打量眼前微笑的军服男子。
五官清秀,相貌英挺,言谈举止间看得出教养极好,称呼自己的口气更是自然而然……
蓦然的,数年前久远的军校经历在脑中如电影般闪现,像是老旧的无声黑白电影,一幕一幕缓慢的回放。一色的黄呢军衣,笔挺的立领制服,熨烫到发硬的军用衬衫,直到膝盖的长筒马靴,容纳千人就餐的餐厅,清淡无油的日式料理,还有日籍教官近乎于虐待的严苛训练。
他忽的一笑,笑意慵懒,“当然记得,每天早晨二十圈的晨练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份慵懒笑意顿时隐去眼中杀机,秀狭的黑眸眯起,配了笔直挺括的军服,既洒脱又略显倜傥,恰似军界世家公子风范,丰神如玉。
今出川辉微扬了脸,目不转睛盯了那抹笑容,好似看得太过入迷,眉目间隐有迷茫,下一刻又回复彬彬有礼的神态。
他的语音低沉带笑,好似诱惑一般,“看起来瑞泽君似乎已经想起,那么……这次总不会忘了我这个……故人。”
故人。
故人?
邵瑞泽打量了他许久,默然无声,只有黑眸闪动,似乎在记忆的往昔里寻找已经被遗忘的东西。
恰逢头顶上灯光变幻,先前明亮的灯火忽的一下变为缠绵悱恻的颜色,朦朦胧胧笼罩了大厅,让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分明。
良久未听见邵瑞泽出声,今出川辉忍不住凝眸看去,恨不得看个究竟。
绮丽舞曲再度响起,一片片粉色在舞池内飞旋,晃得每个人人脸上也明明暗暗。
对今出川辉而言,此刻一分一秒,都无比漫长。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隐见那人薄唇一动,缓缓吐出四个字,“今出川辉……”
“瑞泽君记起来了?”
这个名字算是陌生,却好像又在哪里听过,一瞬间,邵瑞泽感到脑中有个什么地方灵光一现,他顿了顿,蓦地脱口而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如此说来,你就是那个……那个……”
那个被我揍得七荤八素、连爬都爬不起来的混蛋?
当然,这话也只在心里说说。
他说着正色,咳了一声,“那位今出川辉。”
今出川辉笑了一笑,手上攥紧酒杯。他昂了下巴,目光变幻,凛凛目光敛进深不见底的眼瞳里。
彼此霎时安静,耳边只有悱恻绮丽的舞曲,悠扬婉转。
“的确,正是在下。”他笑了几声,神情倨傲,“算起来,我与邵主任还是校友,多年不见,难得难得。”
说着两人目光相遇,恰似刀锋碰撞。
此时环境之下,曾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友,说到底,算得上是尴尬的事情。有人看出端倪,目光投向邵瑞泽,他只摇晃杯中美酒,笑意浅淡。
“难得,我游学东瀛数年之后,竟还有故人相遇。”
“的确,我也意外,当年一同自士官学校毕业的同窗,遍布天南海北。现在还能遇到,实属缘分。”
邵瑞泽眉头一紧,神色依旧笑意可掬,语声陡然变得淡漠,“只是……不知故人此来何意。”
周围有宾客听不真切,好奇探头,对着军装的两名中日军人频频四顾。
两人彼此审视,不同的军装,相同的美酒,彼此滴水不漏的笑容下,谁也窥不破对方心思。百乐门的那夜可以说是偶遇,此时的酒宴,显然是有备而来,非要真真正正挑明。
今出川辉似笑非笑地挑眉,目光却已转为锐利。
“瑞泽君,谁此次调任上海,无意得知你竟是上海行营主任,惊异之下,只想找你回忆一下以前,把酒言欢。”
邵瑞泽笑笑,唇角轻俏地一撇,“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
语气里带了淡漠,神色虽有笑意却已经透骨沁凉,逼得人不敢靠近。
今出川辉却不为所动,仍是照常微笑,黑眸里精光闪动,“瑞泽君说的太过绝对,陈年旧事提起来,也自有一番风流别致。”
邵瑞泽仍是笑,彷佛事不关己,忽的一瞥,“风流别致?听这话,莫非……今出川先生还想尝尝那时的……滋味?”
说着声音略略提高,最后一句尾音上挑,似是询问,又似戏谑。
两人站在灯光暗处,手持美酒,似是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实则却是舞刀弄枪,纷争不断。领事田中理明沉默站在一旁,耳中隐隐听到谈话内容,眼神飘向那里,已经眯成一线,眼光微闪。
他走过去,适时大笑,“所谓不打不相识,正好说的就是邵先生与今出川君。”
简简单单一句话,轻描淡写揭过僵局,给今出川辉下了台阶。
田中理明与邵瑞泽握手,笑容可掬,“久仰,常听人说东北保安副司令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邵瑞泽眯了眼,神色莫辨。今出川仍是冷冷注视,似乎想要看穿什么东西。
“言重,在下不过一介武夫,田中理明先生称呼我为邵主任即可。”
东北保安副司令,对他而言已经是一根牢牢扎在心里的刺,不愿触碰,也不愿被别人提及。这根刺拔不出,也不能拔,只能让它在那里落地生根,裹进血肉,疼的无以复加,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
田中理明哈哈大笑,不动神色唤了称呼,“邵主任,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可也听说过东北保安副司令的雄姿。”说着眼珠一转,“当年我大日本帝国的关东军和东北军两方军事演习,邵主任带着一团一营的兵力,就把关东军的一个联队一个中队堵在黑虎山整整两天。不过才一千来人,这等傲气,实在是令人敬佩!”
邵瑞泽只将目光斜斜睃了两人,哼笑了一声,“区区陈年旧事,不足挂齿。不过……我只是很遗憾,没能把那两千多人堵得更久,让他们再吃点苦头!
今出川辉刚刚露出的微笑霎时僵在面上。那次演习他记忆犹新,那原本不是计划内的,两方军队在那个方圆数十里的山窝里不期而遇,说是演习,两方都憋着一口恶气,真刀真枪死斗的形容才更恰当。他那时还是个大尉,从士官学校毕业刚分配进入东北军,就遇上这么一场恶仗。
头顶上是呼啸而过的八八式轻轰炸机,接连而发的大炮几乎快将山头轰平,到处是炸弹汽油燃起的熊熊火焰,呛人的烟雾笼罩山头……对面守着阵地的人守了整整两天两夜,只有深夜的时候枪炮声才稍稍变小。关东军自称“皇军之花”,辖下的一个联队一个中队那次却连什么便宜也没讨到,最后带着伤员狼狈退去。
演习结束之后,在那位年轻东北王的身边,他看到曾经与他对峙两天两夜的东北军将领,但没想到,那人竟然是东北保安副司令。一袭笔挺戎装,锃亮军刀长靴,含笑站在东北王右后方,雄姿英发,丝毫不输风度气势。
向旁人问清他的姓名,短短三个字,瞬间他想起曾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遇到的一人。
从此他便认定,这人将是他一生的对手。
想到这里,今出川辉敛住笑容,只问了一声,“现在,瑞泽君想故地重游一次么?”
东北已建立起被日本人操控的满洲国,这话现在说出来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邵瑞泽脸色已转为铁青,直视了今出川辉。那双深邃黑眸透出冰冷目光,隐有怒意,犀利的如同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亦是夺人杀机。
迎上那隐含了杀意的目光,今出川辉立的越发笔挺,笑容可掬,仿佛只是挚友之间一次安排旅行的交谈。但他仍觉得那股目光实在太过尖锐,背脊上好像细针刺着一般,凉意渐浓。
无人接话,气氛一时僵冷下去。
田中理明皱起眉头,连连递了眼色给今出川辉,对方却视若无睹,只是悠悠品酒,间或瞟一眼身前人脸色,
邵瑞泽浓眉微抬,两道清寒目光突然落在今出川身上。
今出川辉悠然抬眸,与他目光相对。
田中理明咳了一声,左右看了几番,似是惊讶一般开口:“邵主任曾经留学我国陆军士官学校?实在是让人颇觉惊奇,看来你与我国的渊源颇深啊,请问邵主任游学有多久?”
淡笑两声,邵瑞泽目光扫过他的脸,“不多,唯有六个月。”
“原来如此。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游学期间,邵主任可是有什么记忆犹新的事情?”田中理明微笑着捻了仁丹胡,说着娓娓介绍日本文化。从上野公园的翩翩樱花谈到歌舞伎的清雅声韵,又从清静恬澹的茶道说及月桂冠清酒,说到最后,更是笑问邵瑞泽游学期间有无去过京都,一时间谈笑风生,顿有投契之意。
邵瑞泽笑容很敷衍,淡淡言及自己六个月时间几乎都在东京,从未去过京都。田中理明脸上顿时显出遗憾之色,连连摇头。
“艺伎乃是我国的文化瑰宝,您无缘得见,那真是遗憾。”田中理明捻着胡须微笑,“方才舞会开始之前,不少小姐邀您共舞。我久居上海,也听说您的风流之名,不过我国女性的美,又是另一种别致。”
他说着唇角露出一道深刻笑纹,鼻下仁丹胡微微耸动,“有时间,一定要请邵主任吃顿便饭。”
“再说再说。”邵瑞泽淡淡转开了话头,舞曲此时已经接近了尾声,舞池边人一瞬多了起来,不少人拥入舞池边稍做休息。几个中国官员过来与邵瑞泽握手,田中理明和今出川辉见状便握手离开。
两人走至他处,田中立马皱起眉头,语气中带上斥责,“今出川君,你口无遮拦,差点坏了大事!”
今出川辉脸色发白,却对一脸怒气的田中好像没有看见。他握住了酒杯,咬牙道:“不过才区区几年,他的忘性也真够大!”
田中压低声音呵斥道:“今出川君!你未免太肆无忌惮!不要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他看到身侧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铁青,眼眸里似乎有火焰燃烧,“我知道!为了我们的祖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收敛了怒色,田中拍拍他肩膀,目光瞥一眼人群中的邵瑞泽,说道:“满洲虽已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囊中之物,废帝也是我们的傀儡,但这却远远不够!暴乱却不会短时间内消失,非要曾经的东北实权人物坐阵。所有目标之中,他最容易得手也最有价值,你要时时刻刻牢记我们的目的!不能有丝毫松懈!”
“我明白!”今出川辉说着,眼光同样飘了过去,目光熠熠。
大厅另一端,上海政要们也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子,寒暄问候。
“邵主任,据我们的线人回报,情况就是如此。”熊世斌看了看四周,更加压低声音,“您意下如何?”
“这是你的责任,但我说了,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学生运动刚刚消停,我不想被报纸再骂的狗血淋头。”邵瑞泽端了酒杯,微斜一眼。
熊世斌咳了一声,“根据线人回报,因为日本商团参与铁路修筑,便有激进分子煽动民众闹事,要将铁路收归国有,即日即将会有大的动作。不管怎样,一旦闹大,不仅不好收场,前些日子刚压下的事情也许还会旧事重提,对党国和政府都是有害无利。”
说了还补上一句,“一定要扼杀在萌芽状态!”
邵瑞泽眼光一闪,冷哼道,“激进分子,游行罢工,他们到底还要闹上多久?!这条铁路路权本来就是国有,不过是政府借了日本人的款来修路!”
说着他静了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许久之后压低声音,“熊司令,先不要动手,叫人密切监视即可。”
熊世斌愣了愣,似乎没有听懂,刚开口要反驳,被那人凌厉目光顿时制止。他只得露出了然笑容,扬手将身侧机要秘书叫来,俯身叮嘱了什么,再一扬手那人就匆匆而去。邵瑞泽依旧斜倚了柱子,目光在大厅里游弋,似乎环顾四周,却好像哪里都不曾驻足。
华北事变过后,正值一二九运动,学生纷纷走上街头,联合工农,强烈抗议《何梅协定》。政府弹压却于事无补,反而愈演愈烈,几乎失尽民心。为获得民众信任,安抚学生,南京政府宣布尊重教育,保障言论与文化,放宽对学生组织的限制,更是收回了警备司令部以往可以动辄查封学校的权力。
此举导致大量激进组织出现,隐匿在各处学府之中,轮番跟政府作对,中共地下党势力更是渗透进上海的各间高校和大街小巷,宣传马列主义,让政府内部对赤化风潮头疼不已。
正值时局纷乱,刚刚压下抵制日商的动乱事件,随即就有日本商团参与修筑的铁路遭到破坏,铁路路权实则仍由政府所掌控,牵扯日本的唯有贷款修路。民众却不明内情,受了激进分子和学生地下组织的挑动,与铁路工人一同罢工,妨碍铁路修筑。
一来二去,闹得人心惶惶。
领事田中理明也向他严肃提出数次,日本商团屡遭暴徒滋扰,声名蒙受诬构,要求保护商团安全,缉拿滋事之徒。
那些激进分子有多少是学生,有多少是地下党组织,虽不明了,但总是心中有数。
埋伏在学校内部的线人回报,赤化报纸《红旗日报》的报社就隐藏在圣约翰大学内,按照惯例是要查封,但因为是美国教会大学,再加上政府宣布保障言论与文化的民主条款,军警不能像往常一样肆意搜查,纵然让警备司令部的人恨得牙痒,依旧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