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要礼物!”方兆哲说着,眼睛不住往邵瑞泽腰间瞟。
邵瑞泽戳他鼻尖,“小子,少打鬼主意。你娘说了,敢再摸枪就剁了你的爪子。”
方振皓和许珩也下了车,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吃食,看那个脏兮兮的小子不住在邵瑞泽怀里扭动撒娇,两人相视都是一笑,方振皓走到他身边,故作怒道,“小子,认不认得我了?”
兆哲圆溜溜的大眼盯住他,“叔叔是坏蛋,去洋人的国家,好久都没回来看兆哲!”
孩子细声细气的说话,听起来不是生气倒像是撒娇,三人一听都笑了起来。二层小楼里传来蹬蹬的脚步,不一会一袭宝蓝旗袍的邵宜卿出现在门口。
她瞪起杏眼,远远喊道:“兆哲,你个小兔崽子,快从你舅舅身上下来,别弄脏了他的衣服!”
兆哲扮了个鬼脸,“就不!”
邵瑞泽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给你娘道歉。”
兆哲身子一扭,扑到身侧方振皓怀里,小脸满是哀怨,“叔叔,舅舅不疼兆哲了,舅舅骂兆哲。”
方振皓听的啼笑皆非,眼看大嫂伸手要将他拎过去教训,忙护住,“孩子嘛,大嫂别动怒。”
躲在身后怀抱里,兆哲露出脏兮兮的小脸来,冲母亲吐舌头做鬼脸。
方振德去了江浙一带谈生意还没回家,平时只有邵宜卿一个人带了儿子兆哲兆言和女儿敏敏守在家里,也是寂寞。家里一下子多了人,异常热闹。初春天色仍旧暗得早,待到面条出锅,窗外已是夜色降临,远近小楼里都亮起灯火,一片昏黄温暖。
屋里灯火明亮,餐桌上铺了洁白桌布,特意多做了几样美味的家常菜,香气萦绕,现在的时间里,反倒是寻常烟火最是暖人。一家人围坐在桌边,邵宜卿忙着给每个人盛汤,十三岁的敏敏俨然个小大人,帮着张妈送菜,小小的兆哲在每个人身边凑凑,最后笑眯眯赖在邵瑞泽身边,瞧见腰间乌黑枪套,便顽皮地伸手去拽他胳膊。
邵瑞泽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喝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坐在旁边的方振皓下意识伸手去接,仓促间两个人手指相触,都愣了一下,勺子掉进汤碗,溅了一桌的汤汁。
兆哲开心地拍手大笑,敏敏揪了他耳朵直骂淘气。
邵宜卿拉过兆哲在屁股上拍了几下,又转过头问有人烫着了没有,
方振皓摇了摇头说没有,接过张妈递的毛巾擦了手上汤汁,邵瑞泽看他一眼,转头对兆哲瞪起了眼,“再不听话,舅舅开车把你扔的远远的,喂狼。”
兆哲爬上椅子,大声说:“舅舅骗人!这里才没有狼!”
邵瑞泽就势沉下脸,“那你今晚别想吃奶油蛋糕!”
说着朝身后茶几瞟一眼,那里是他们带来的东西,奶油蛋糕,排骨年糕,南翔小笼馒,擂沙圆等各种小吃,堆满了茶几。兆哲紧张兮兮的看了小吃一眼,又回来看着邵瑞泽,小脸垮了下来,飞快爬上椅子,乖乖在兆言身边端正坐好,拿了筷子往嘴里扒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偷眼瞧邵瑞泽。
“想不到你也会管教孩子?”方振皓拿起碗,瞟了一眼身侧的人。
“过奖,我管教人只会抽鞭子。”邵瑞泽大口吃饭,“用马鞭,狠狠抽,多硬的人最后也只能乖乖给我认错。”
完全的强权主义……方振皓听的嘴角抽搐。邵瑞泽看他不信的样子,对着许珩努了努嘴,“不信你问小许,他尝过我的鞭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沉默吃饭的许珩,兆言歪了头,脆生生的发问,“许叔叔,你被舅舅打过吗?”
许珩端着饭碗,正在努力的啃鸡翅,被问了也只抬起眼睛扫了饭桌上所有人一圈,而后吐出了骨头,又扒了一口饭才开口。
“打过,很早了。军座用的是牛筋浸桐油绞成的鞭子,不要说人,最暴烈的烈马挨上一顿也吃不消。但凡挨过军座马鞭的士兵,从此都不敢造次。”
他说着夹菜,眼神在邵瑞泽面上停了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没有怨恨之类的神色,平淡地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普通无奇的事情。而后许珩又扫了一眼小脸已经吓白的兆言,目光转回去,“军座抽我的时候,鞭梢带起的血珠子是飞溅起来的,等抽完连他脸上都是一片血迹。”
许珩说完就沉默着继续吃饭,方振皓听着勃然变了脸色,“难道就不知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教你的老师也这么粗暴?”他觉得不可思议,小时候背不出书也会被私塾的夫子打手心,但是用马鞭抽,抽得那么狠……光是想想就觉得胆寒。
邵瑞泽放下碗,对不好好吃饭的兆哲瞪了一眼,唇角带出一丝笑意,“老师……我第一个老师就是大帅,他唯一的管教就是马鞭,比我抽小许还抽得狠,一鞭子下去衣服全成了碎片。一来二去,抽的次数多了,我就记住了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
兆哲听着缩了缩身体。
“我倒希望衍之你狠狠抽一顿这个小兔崽子。”邵宜卿说着,恨铁不成钢的戳兆哲脑门,“不好好念书,只知道贪玩,叫你抽一顿长长记性。”
兆哲眼中透出些许恐惧的光,怯生生看着邵瑞泽。
邵瑞泽似乎是好笑的哼了声,抱臂靠上椅背,“姐,丑话我说在前头,要抽也可以,但出了事我不负责。”说着瞟了一眼吃饭的兆哲,“这小子,十鞭都扛不过,哪里有我当年那么命硬。”
方振皓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开口反驳,“管教子弟怕古代士大夫家族都常见的,但是上马鞭也太过分了吧。”
“而且,小孩子皮肉嫩,你们又下手不知轻重,打得那么狠……会打出来毛病。”
“我和少帅当年在大帅面前,‘无理三扁担,有理扁担三’,不管对不对,都要老老实实的受着。”
方振皓脸色变了变,转为不屑,“这是不尊重人权的表现,不可以随便打人,更不能用这么残忍的手段。”
本来可怜兮兮的兆哲听他这么说,刺溜一下鱼儿似的钻到方振皓身后,蹭昵在他怀里耍赖。邵瑞泽目光在方振皓脸上一扫,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反倒让方振皓不自在起来。
蓦地,邵宜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好啊,衍之你把这小兔崽子抽一顿,然后丢给南光去照顾,南光是医生,也省得我操心。”
两个人不约而同扭头,对看一眼,目光又马上弹开。
邵瑞泽先回头,瞪了姐姐一眼,“少来,我可没给你管教儿子的责任,子不教父之过,这是姐夫的事情,我不趟这趟浑水。”
“子不教父之过?”邵宜卿斜睨弟弟,“你说出来也不嫌丢人,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当个官儿,快三十的人了也不娶个正经女人过正经日子,翻开报纸就是你的花边新闻,就凭咱爹那脾气,要是知道绝对会打断你的腿,让你再去拈花惹草。”
她说着披了白色绒线披肩,转身歪在沙发上,挑眉看弟弟,似乎是若有所思。
邵瑞泽脸色略略不快,一言不发只是端起茶杯喝茶。方振皓顿时感觉他身上起了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连忙清了清嗓子一笑,“大嫂,别这么说,现在局势不稳,衍之兄好歹也是个管事的,光上次那事,就有够忙。”
说着手肘暗地里戳了一下邵瑞泽,微微扭头瞪一眼,意思他给自家姐姐说句软话,这事说不定就这么过去了。
孰料邵瑞泽端起茶杯吹拂着茶面,正眼也不看他。邵宜卿抿了抿嘴,微微侧身对方振皓开口,“上次的事情,我也知道,可也不是理由。有日本人,闹学潮,闹罢工,他忙,可也不能不过日子呀。瞧瞧人家张少帅,身边又是正房又是情人,人家那还要剿匪呢,可是在西安过的那叫滋润,人家都不忙,他又忙活个什么劲儿。”
说着邵宜卿站起,去隔壁房抽屉里拿了一叠相片,放到茶几上摊开。“看看,这是江浙一带几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要貌有貌,家世也好,你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一叠照片在面前摊开,方振皓一目十行看过去,瞧见几个女孩子的确长得漂亮,再回头一瞥,身侧的人仍旧在垂着眼睛喝茶,似乎在端详。邵瑞泽放下茶杯,拿起一张斜斜倚了椅背,只对照片扫了一眼,抬起头。
“这个漂亮。”他笑笑。
还没等姐姐说话,他对着方振皓眨了眨眼,“给南光做老婆怎么样?”
方振皓一口茶水呛在了喉咙里,立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邵宜卿瞪眼打量他,“南光不用你上心!我给你挑的,这些都喜欢行伍出身的男人!”
“喜欢行伍出身的?那么……”邵瑞泽摸着下巴,沉吟许久,忽然一笑,“小许怎么样?就说我邵瑞泽做媒,替许副官提亲。铁铮铮的汉子,美人配英雄!”
一屋子的人愣住,许珩坐在沙发上给兆言拆包小吃的牛皮纸,闻言只挑了挑眉。邵宜卿一下子黑了脸,劈手夺了相片。
邵瑞泽咳了一声,脸上表情收敛的正经,“姐,我说了多少遍,这件事等等再说,我现在真是忙得很。”
“忙?忙什么?有时间去百乐门和歌女鬼混,没时间给自己看个好媳妇儿?”她听着纤眉拧起,“张少帅风流,你也不正经,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方振皓张了张嘴,瞬间只觉得好笑,瞧见大嫂对着那人发脾气,于是只得微微侧身咳嗽一声掩饰了已经忍不住的笑意。女人的逻辑实在跳跃,他一点跟不上大嫂的思维。
邵瑞泽哼了声,微微扭头看向别处,一言不发。
“今年一过你就三十,我每次催你你都不应声。我说,你倒是给我个准话儿啊,你忙你的,提亲纳聘的事情姐姐来做还不行吗。”
数落着邵宜卿脸色又阴沉下来,坐直了身体看起来很是不悦。邵瑞泽还是不开口,脸庞隐隐透寒,凌厉逼人。
她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温柔,“姐知道,你见过大世面,不喜欢小地方的闺女,可这几个都是上海的洋学堂出来的,配你绰绰有余吧?姐和他们的爹娘都熟,都是好姑娘。”
邵瑞泽抿紧双唇,捧着茶杯,依旧缄默不语。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抿抿唇,开口想说什么,却被弟弟抢了先。
邵瑞泽一扭头,吐出几根茶梗,“我自己的事情,姐姐不用操心,更不用帮我上心这种无聊的事,我不是小孩子,轻重缓急分得清。”
话说到最后,任是谁也听出话里不悦的意味,他着搁下茶盏,抬眼看了一眼邵宜卿,幽冷目光顿时让屋里冷了几分,连兆哲都懵懵懂懂都感觉到僵硬的气氛,害怕似的缩在了方振皓身后。邵瑞泽什么也没说,只是推了椅子站起,转身几步就出了门。
门砰然合上,邵宜卿从未见过弟弟这个模样,只是愣愣看着,嘴中喃喃自语:“这个兔崽子……”
方振皓心里苦笑,邵瑞泽这幅登时拉了脸的模样,恐怕又不知哪一句话触了他的霉头,和那人一起住了这么些日子,脾气秉性倒也摸熟了些。想到这里他回头对沙发上坐着的许珩皱了皱眉,许珩立即会意,也跟出去了。
蹬蹬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方振皓回身将兆哲抱坐在腿上,“兆哲,叔叔切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女人爱动感情,邵宜卿缄默了一会,拿起帕子擦眼睛,“我十五岁嫁到关内,留了他一个七岁的娃娃孤孤单单在奉天,我不想承认,可事实上……这混蛋,从里到外,都已经变成了张家的儿子……”
屋里只剩了两人和几个孩子,一时无言以对,方振皓微侧了身,看了看门口又转回来。“大嫂,今天是兆哲的生日,还是不要提让你烦心的事了吧。”
兆哲抓了他衣服,仰了头睁大眼睛看他,又怯生生看看邵宜卿,方振皓见状静了静,侧了头宽慰对她一笑,“大嫂,别生气了,一起吃蛋糕。白俄人开的店,味儿很好。”
邵宜卿沉默着接过切成小块的蛋糕,抬眼看到方振皓一边给兆哲喂吃的一边看门口,也冷眼瞟了一眼半开的门,硬着声开口:“南光,这小子脾气死臭,你别管他,死在外面好了!”
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兆言,方振皓撇嘴笑,却没说话。
“说到这个,南光,他脾气不好,给你气受了么?”
方振皓心头一跳,顿时想起之前的事,瞬间竟想不出什么话可遮掩。他静了一会儿,侧脸笑了笑,说:“没事,我每天都在医院,他也忙,一天也见不到几次,没有红过脸的事情,大嫂你放心。”
第十八章
夜晚的风还是冷冷的,这个时间弄堂里早已经没了人影儿,孤零零的一盏灯照的弄堂里更是曲折幽深,楼的影子投到地面上,映出大片大片的阴影,楼上楼下俱是灯火通明,陈衬的弄堂里愈发的冷清寂寞。
方振皓从楼里走出,在门口站定,远远瞧见有人坐在台阶上,背对了他。依稀看得见那人弯了腰,但身形隐没在浓重夜色里,看不分明,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站住了,咳了一声,说:“喂,你怎么也学人怄气。”
眼前的人没动。
他无奈摇了摇头,“衍之,大嫂也是为你好,你跟她怄气做什么。”
许久之后,他头也不回,只冲他扬了扬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烦!你也少来烦我。走开!”
无奈耸耸肩,方振皓走到他身边,拍了拍台阶上的灰尘,坐在了旁边,伸手递了一块蛋糕过去。
光线昏暗,他的脸逆了路灯,只隐隐瞧见俊挺侧脸,但是神情冷漠。
邵瑞泽坐在台阶上,军服领口已经解开,手里上下抛着什么东西,眼神随之一动一动,好像很是专注。方振皓凝眸看了一会,才看清那是个弹珠,不知是哪家孩子丢掉的,却被他捡来玩。
那人好像还没有看到他一样,方振皓用手肘戳了戳他,邵瑞泽抛弹珠的动作停了,一双眼睛冷冷扫过来,又漠然转过头去。
“说了烦,不要来烦我。”
“少自作多情。”方振皓眨眨眼,不屑撇嘴,“你以为我来干嘛?只是剩下最后一块蛋糕,不吃浪费,又不能隔夜。”
“去给兆哲那小子吃。”
“兆哲兆言吃的太多,大嫂说会长虫牙。”
方振皓说着,唇角不由自主浮上笑容,几乎是粗鲁的将盘子塞到邵瑞泽手中,邵瑞泽不情愿接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奶油蛋糕,虽然也吃过,却总是不喜欢。吸了口气,他捏了蛋糕,塞进嘴里使劲的嚼,好像要发泄什么似的。
方振皓觉得夜风穿衣而过,异常的冷,刚想起来大衣放在了屋里,想了想又懒得回去取,于是裹紧了西服上衣。他看了看四周,又扭过头去问:“许副官呢?”
邵瑞泽含了一口蛋糕,口齿不清说:“叫他先回去了,今晚我想走回家。”
“……等一下!”方振皓听完了整句话,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下倾身望住他,“这里离海格路很远,现在又没有电车,走路至少要一个半小时吧!”
“那又怎样?”邵瑞泽自嘲地一牵唇角,眼梢略扬,“远归远,走路至少能图个清静。”
方振皓听在耳中,先是一顿,似在自言自语,“清净?现在从南到北,还有个清净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