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似是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收声。
完全没料到的,邵瑞泽也笑出声,虽是笑,语声却隐有涩意。
“是啊,现在哪里还有个清净的地方……要图清净来上海做什么,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天天都有应付不完的事情,人人面前都是孙子。要图清净,还不如去苏州杭州,再不济还有无锡的太湖边,也好过这里一百倍。”
话听在耳中,不知为什么总不是滋味,方振皓垂了眼睛,故作不在意一笑,“想学陶渊明隐居?”
邵瑞泽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良久,方振皓才听到他一笑,涩意更重。
下意识抬眼看去,昏黄灯光,映上他清峻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邵瑞泽抬了头,看到头顶上星空熠熠,哼笑一声,怅然开口,“梦想一下而已。”
自嘲又落寞,听在心上百味杂陈,方振皓沉吟着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岔开话题。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缓缓道,“说了不要来医院接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那边静了静,只说:“顺路而已。”
还没等他说话,又加了一句,“再说我也没进医院,只要小许去叫了你,没大动干戈,也没惹的院长出来。”
话倒说得没错,住了这么些的日子,医院上上下下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门姻亲。
他不想欠他的人情。
想着方振皓目光微错,在那人脸上瞟了几眼,正巧他也回过了头,目光不期而遇。
目光堪堪对上,默然片刻,彼此眼睛都映出对方的面容。
然而只有一瞬,邵瑞泽先回了头。
“姐姐还在生气吗?”
“大嫂气得不轻,说为了你好,你还敢给她脸色看。”
邵瑞泽抿唇无奈一笑,却不说话,只叹了口气。
说起这个方振皓还是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惹得这对姐弟不快,于是笑容略敛,问道:“到底怎么了?”
邵瑞泽脸色一黯,而后拿下军帽放在一旁,拨了拨头发,笑得轻慢而自嘲,“自在惯了,还想多玩几年,不巧被大姐逼着成家,就这么简单。”
方振皓听得错愕,也听出了语气里的漫不经心。“俗话说,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怎么感觉到了你这里,结婚就成了洪水猛兽?”
他说着侧脸,却看到那人笑而不答,只是默默地拨弄着袖口的铜扣,好像那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过了许久,才听到不在乎的声音。
“我这人,不爱过安分的生活,也过不上安分的生活。自打十几岁从了军跟了少帅,就做好了漂泊的准备,娶个女人跟着我到处跑,未免太不近人情。”他捏着弹珠,淡淡开口,“再说了,也没闲心应付女人跟我娇滴滴的哭闹,一个人过日子,反倒轻松。”
“结婚是自己的事情,别人勉强不来。单身也不是不行,国外许多人也没有很快就结婚。”方振皓说眉头一皱,怫然侧过脸,口气中带上责备,“但你摔门就走,实在不好……该给大嫂好好解释解释。”
“哼……逼得太紧,早就没了耐心应付。”邵瑞泽侧脸向内,“姐姐你让来做说客?”
方振皓闻言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而话语里责备意味更重,“你怎么能把人尽往坏处想!”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大嫂逼你是她不对,但不管怎样,她还是你的姐姐,纵然有千般不是,做弟弟的也要有起码的尊敬。她是为了你好,你怄气又伤她的心。”
“大嫂恨恨说,你们这些人奔波在外,见惯了人情冷暖、勾心斗角,连家里人的好意都看不入眼。”方振皓微微的皱着眉头,眉眼里都是责难,还带上一丝薄薄的锐利,“你要知道,她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怎么还会害你!”
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方振皓最后猛然回头看去,微微吐了口气,“等一会儿,气消了,你去给大嫂道歉,我刚出来时她正拿了帕子擦眼泪。”
而后他闭了嘴,不想再出声。话已说得太多,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邵瑞泽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却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这些事越发令人烦闷。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但是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连着全体东北军,他们都是丢了东三省的罪人,说起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的横行霸道,国人第一个想起来的总会是他们,不抵抗,仓皇退让,这已经成为身上不可抹去的烙印。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真的愿意抗日,也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会同样思念家乡。
坚守不出,落荒而逃,卖国求荣,一卖到底。
有时候,他也很好奇,想知道记者还有多少不堪的词语。
身为军人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受到这样的侮辱,但依旧要默默地忍忍受,因为那是他们亲手带来的恶果。
自己做下的事情,只能承担,不许逃避。
在上海的这几年,他真是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要时时刻刻担忧其他事情,哪里来的什么时间去考虑成家生子。
上海,这座华丽的东方巴黎,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孤单世界,一个人的悲喜离合。
昔日的回忆再度带来那种难以言语的往事,一阵一阵似冰冷潮水涌上,他忽的垂下目光,怅然的笑,幽幽叹了口气,“各有各的缘法,好意我领了,替我想那么多干什么……”
闻言,方振皓默默地看着他,仿佛觉得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逼得他喘不过气。
怔怔看着他衣领半散的样子,比之素日的精悍优雅,竟平添几分落拓。一时什么也说不出,过了许久,方振皓仰头看向夜晚萧瑟的天空,叹了口气宽慰道:“正因为是你姐姐,是亲人,她才会这么唠叨,换做是别的什么人,就算死在眼前,她都不会在乎。”
邵瑞泽无声笑笑,抬眼迎上他目光,又转过头去,神色带上刻意的疏离。
很突然地,方振皓觉得自己很想安慰他。他想着,蓦地伸出了手,悬在半空许久,又犹豫了许久,最终轻轻落在他肩头。
仿佛想说什么,可刚刚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
邵瑞泽抬起了头,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他依旧逆了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唯有目光异常的亮。
目光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邵瑞泽微侧脸,看到方振皓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神色带着些许真诚。
一丝莫名的神色从邵瑞泽眼底一掠而过,目光在那人脸上只稍作停留片刻,再度回头。
点燃的香烟忽明忽暗,缓缓的燃烧,却也不抽,就任着烟自己燃尽。
烟草燃烧的气息在夜色里弥漫,灰白色的烟灰一点一点掉在地上,直至全部燃光。
邵瑞泽捏住手中弹珠,依稀能觉得到肩上的重量,侧脸目光只斜了斜,又落回弹珠上。
被大姐催的烦了,一怒之下摔门而去,又打发走了小许。原本想一个人走回家清净清净,却忘了这个家伙。
陪他在这里坐了大半晌,吹了这么久的冷风,还会和他讲道理,也真是有足够的耐心。
换作是大姐,搞不好最后又会揪了他耳朵河东狮吼。
许珩会一言不发陪在他身边,等他坐的乏了回公馆睡觉。
这么认真跟他讲道理,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个学究气浓的家伙,真是有趣。
想到这里,邵瑞泽侧脸,微微一笑。
那人看了过来,眉头隐隐蹙起,眼神清亮,久久不语不动,隐有关切之意。
他不动神色收回目光,脸色看不出喜怒,也只深深叹了口气。
方振皓凝视他,语声轻微而明晰,“衍之,回去给大嫂服个软就好,其实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小时候我被她骂,可该吃的该穿的该用的,该照顾到的,哪一样都没少。”
邵瑞泽静静回转身来,与那人目光堪堪相遇。
他看到他侧脸被灯光投下淡淡阴影,睫毛影子令脸庞愈加清秀,那双漆黑瞳仁被路灯昏黄的光晕映得幽深,像是无底的湖泊。
瞬间他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笑容,“南光,那你干嘛不结婚?”
说话的时候神色柔缓,全无凌人气势,就好似只是闲话家常。
方振皓耸了耸肩,自嘲一笑,“现在还年轻,想为国家做些事情,不论大小,就这么简单。”
一阵冷风袭来,他拢紧衣领,无声笑笑,“再说,大哥有兆言兆哲两个儿子,我不用为方家的香火负责。”
听他这么说,邵瑞泽挑出淡淡笑意,看在方振皓眼里,却是无奈,“看来我还得去向我爹问罪,谁让他不给我生个大哥。”
说到这个,方振皓略有些好奇,他想了想问道:“我还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是老爷子那些姨太太们生的,邵家只有你和大嫂两个?”
邵瑞泽浅笑,说得轻描淡写,“大帅出身草莽,我爹是最早跟着他的人。他一年到头也不在家,我和姐姐差了七八岁很正常。后来‘联奉制皖’,直皖战争爆发,奉军参战的时候他死了,娘身体不好也跟着去了,我也不可能会有弟妹。”
“……也难怪大嫂要逼你。”
香烟即将燃尽,邵瑞泽听他这么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香烟含进嘴中,最后抽了一口。
“自古忠孝,不能俩全。”
话音落了下去,方振皓看他闭了嘴,扔掉烟头,踩灭了,而后抬了头,目光静静投向前方的夜色。
蓦然觉得,其实邵瑞泽并不快乐。
哪怕可以在上海滩一掷千金,醉生梦死;即便是节制沪杭军政的国民政府行营主任,他依旧不快乐。
是因为他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负着太多负担?
他突然觉得,那是个他所不能理解的世界。
想起不久前,他问许珩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除了副官之外不会理会其他人,许珩迟疑了一下,也是简略的回答了几句。
“激进分子痛恨东北军丢掉东三省,不全力抗日,骂东北军是民族耻辱。他们对付不了少帅,就想要对军座下手。”
“当年在来上海的路上,专列途经数省,在洛阳府休息的时候遇到了激进分子,军座的汽车被投掷进了炸弹,当场炸死三个贴身护卫,那都是我们的兄弟,从东北一直相伴到现在,真正的患难之交。”许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军座有事临时下车,他们却遭了难。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其实军座很歉疚,从此再也不肯同别人亲近。”
当时说到这里许珩就沉默了,似乎不想多说此事,最终归为寂静。
炸弹、刺杀、血腥、死亡,这些事情听上去是异常的遥远,却被许珩说得如同一日三餐一般的平淡无奇。
这都是闻所未闻的事,不要说遇见,就连想象都十分困难。
方振皓沉默,抬眼看着身侧的人,看他依然玩着那颗小小的弹珠。
其实,那个人所有时候都不过是一副恰到好处的面具吧。或倜傥,或懒散,或威严,或凌厉,一切的一切,算到底,不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模样。
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面前这个男人隐藏着过往,藏在坚硬的壳里,固执的守在自己怀中,不允许任何人的窥视。
那是他的领地,无时无刻不在戒备。
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反倒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风凉露重,在楼外台阶上坐了许久,早已襟袖寒透。
方振皓抿了抿嘴,目光垂视地面,最后也只一笑,“走吧,夜深了,大嫂还在屋里等我们。”
邵瑞泽还固执的不愿回去,方振皓率先站起,一把拉了他手臂,使劲的拽起来。
相触的瞬间,都感到彼此指尖微凉,只停留一瞬,马上弹开。
两人一前一后刚踏进屋里,就听邵宜卿正拉高了嗓门,“张妈,快去外面把他给我叫回来。”
邵瑞泽搓了搓发凉的指尖,诧异问道:“姐,怎么了?”
邵宜卿猛然回头,瞧见他,一把将手中话筒扔过去,转身走向里屋,“你的电话,小许打来的。”
他狐疑接了,临了似乎看到姐姐抹了抹眼角。
方振皓帮着张妈收拾残局,不经意一瞥,看到正在听着电话的人拧起了眉头,目光逐渐变冷。
“通知行营宪兵!即刻!封锁主要交通路口,军警戒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第十九章
当夜,有人往淞沪铁路局投掷炸弹,当即造成一死五伤。
铁路局局长在回家途中遭遇不明身份人员袭击,当场身亡,司机与随行人员也未能幸免。
法国巡捕发现尸体和被炸毁的汽车,当即通知上海市政府,随即军警与行营宪兵全面戒严,每隔百米便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巡逻戒严,盘查过往行人。政府要员和高级军官人人自危,出门必是前呼后拥,重重警卫。
政府立即宣布全城戒严,口气严厉,指责激进分子与赤化组织挑起事端,无端攻击政府,杀害政府要员,难逃罪责,即刻逮捕。淞沪警备司令下令逮捕嫌疑分子,军警持枪冲入大街小巷,按照名单一一抓捕嫌犯,登时闹得满城风雨。
第二日就有不同政见的报纸发表评论,指责政府混淆视听,栽赃陷害,不仅不去追捕真正的犯人,反而借机清除异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有激进报纸宣称,淞沪铁路局局长之死是咎由自取,由他从中斡旋,日本商团参与铁路修筑,明里是借款修路,暗里却为了一己之私出卖国家主权,被炸死实则大快人心!
风波仍然在延续,嫌犯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谁都没见到犯人的相貌踪迹,徒留几个路人模糊不清的证词。
南京的压力重重压了下来,不仅给市政府限期破案,要求不得再横生事端,杜绝事态扩大,同时更加严令管制言论,不得有不利政府的舆论泛滥。淞沪警备司令加大力度搜捕进步报人,强硬查封报馆,一时间新闻界风声鹤唳。
租界内虽然还不至于局势大乱,但也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
忙碌过后,午饭时间医生护士都捧着饭盒三三五五聚在一起,享受起风浪中难得的休憩时光。
一边吃饭一边打开报纸,方振皓扫了一眼头版,咀嚼的动作立时停了。史密斯用勺子捣鼓着饭菜,瞧见身侧的人面色渐渐变了,忍不住也看了过去。只一眼,看见那头版头条上写着“卖国官僚逮捕正义报人,爱国学生锒铛入狱,各界人士联合声援……”
正文的铅字密密麻麻,看的人眼花,史密斯眯起了眼,只看了看正中那幅图片,拍得不甚清晰,依稀是个学生模样的人被警察押上警车。
方振皓含了筷子,飞快的扫了一眼内容,“是罗钊。”
史密斯被惊了一下,“那个红色的罗宾汉?”
“嘘!”方振皓飞快用报纸遮了他的嘴,做出一个收声的手势,史密斯赶紧捂住了嘴,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在意才小心翼翼的放开。
“现在的政府,也只有窝里横的本事。”
他失望的摇了摇头,放下报纸,又开始吃饭。
嘴里机械的咀嚼着饭菜,他面上神色渐渐凝重,思绪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嫌犯尚未捉拿归案,政府就横加指责,一口咬定乃是激进分子与赤化组织所为,军警冲入大街小巷肆意抓走市民,声称带走审讯云云,态度恶劣蛮横,实在叫人心生厌恶。
事态还未平息,又下令查封报馆,逮捕报人,连一腔热血的爱国学生也不能幸免。这样的政府,对内不能树立威信,对外不能抵御强敌,整日就是苛刻民众,在抗日问题上要求民众保持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