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方振皓步入屋里,小屋虽是简陋,却收拾的整整齐齐,那晚的病人精神不错,正对了他们笑,手臂上仍是缠着厚厚绷带。他坐下小心翼翼解开绷带,看到伤口已经逐步愈合,只留周围一点结痂的地方,不过按一按,还是有少量脓水渗出来。

章惠拿过碘酒,方振皓接了仔细的清洗,最后再度用消毒纱布裹住。

“明天我拿点双氧水,以后先用双氧水清洗,再涂生理盐水,包好就行了。”他笑了笑,“很快就会愈合。”

几人纷纷道谢,罗钊提出留他吃饭,方振皓推辞不过就应允了。罗钊出去买饭,只留下他,章惠,还有那个叫夏培云的病患。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顺手拿起桌上一叠报纸,抽出最下面一张,看了几眼觉得和平日报纸不一样,扫了一眼报头,赫然是《红旗日报》。

抬眼看了看正在给夏培云喂水的章惠,他不动神色又低了头。

那次偶尔和史密斯谈及罗钊,史密斯四顾无人之后,神秘兮兮的对他说,方,罗钊他们是红色的罗宾汉。

听到过邵瑞泽在电话里不知与何人谈事,偶尔也会听到罗钊的名字,语气总是严肃。

暗处地下党的那些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里间的门紧紧闭着,挂着灰色布帘,门边放着一摞摞粗糙发黄的纸,还有一些黑漆漆的油墨桶。破旧书桌上摞着杂乱的书籍,装作无意翻了翻最下面,是一本破旧的《赤月》。

他翻开看了起来,内容对方振皓而言并不陌生,早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有同学已经投身了革命,那时几个同学天天都在谈论一些事情,阶级,国共,十年内战,一个德国人的名字,卡尔马克思,还有一个俄国人的名字,列宁。后来听说他们刚回到中国就辗转去了陕北,从此杳无音讯。

罗钊拿着饭菜冲进来,见到方振皓翻阅《赤月》的时候不禁一怔,随即神色恢复如常。

吃过了晚餐,三人在路口道别,章惠朝着另一边走去,待到人影不见了,罗钊忽然变得严肃,在路口昏黄灯下站定。

方振皓也站定,宽慰似的一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罗钊盯了他的眼睛,神色略略有所松动,“为什么不,政府盯上我们已经很久。”

“君子礼尚往来,因为信任你让你的同学来找我,我怎么能出卖朋友。”

“你不觉得我们是所谓的……乱党或者赤匪?”

摇了摇头,方振皓微笑,“相比起来,我更愿意称呼你们是红色的罗宾汉。”

罗钊凝重的表情终于松懈,他微微笑,向着方振皓伸出手,“谢谢。”

两人并肩走着,罗钊小声给方振皓讲着他们为什么会投身革命,走上这条道路之后他们的彷徨,迷茫,还有他们所经过的困难。在军警的压迫下见缝插针的宣传马列主义,在游行队伍里挥舞着抗议标语狂热呼喊……每当说到中国西北的那个地方,罗钊的眼睛就闪烁出异样的光彩。

天已黑透,而他的目光炯炯,神采激越,“推翻了腐朽的帝制,国父的愿望是建立新的、民主的国家,可现在又是什么?!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政府施行着没有皇帝的独裁,内战打了十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北和华北,祖国大好河山沦陷在日军铁蹄下,而政府还在一味的剿匪!这个政府已经腐朽!”

“现在的中国,需要新的革命!”

“相比三民主义,我们有了更好的选择,新的民主主义政府一定可以改正现在的种种错误!”

罗钊说着回头,一字一句,“打到日本帝国主义!驱逐列强在华势力!我们还要推翻腐朽的政府!建立一个新的,完完全全的,属于人民大众的国家!”

一个人走在路上,这些字字句句震耳欲聋的话一直回荡在方振皓的脑海里,让他看不到身侧匆匆而过的人,看不到微黄光晕的灯光。

脑中充斥着太多东西,到处盘旋着,搅扭在一起忽的又散开。活在异乡的艰辛,国破家亡的屈辱,归国目睹民生多艰,山河破碎,而政府却毫无作为,一味避让……心绪起起落落,指尖冰凉,似捏着一块将化未化的雪。夜风簌簌吹动栏外树梢,寒意透进袖底,他深深吸气,忽然站定,抬头凝望不远处孤零零的路灯。

远处不知哪里的霓虹灯一闪一闪,亮的耀眼,照亮上海滩的十里洋场,百种风情。

谁又知道,灯红酒绿、浮华锦绣之下,端的是民生多艰、饿殍遍地。

捏紧皮包,里面有着罗钊递给他的书籍。

“方医生,你是个正直的人,我们很尊敬你,更感激你。谢谢你没有对我们的信仰不屑一顾,谢谢你耐心听我讲完这些已经过去的故事。”

昏暗灯火下,罗钊拿出那些书,视若珍宝,小心翼翼捧在手上,递给他。

“这些是领着我走上这条道路的书籍,现在我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他还记得,将那几本薄厚不一的书籍递到他的手里时,罗钊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像是在期待什么。

接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千斤重。

一连数个晚上,吃过晚饭方振皓就反锁了房门,在台灯的橘黄光线下,静静读着那些破旧发黄的书籍。铅字边缘的空白处,布满了清秀字迹,密密标满批注。字迹龙飞凤舞,似是批注之人按捺不住郁气,千言万语如潮翻涌,挥毫泼洒胸中心中激愤。

读着这些来字欧洲的文字,读着来自俄国的传记,第一次如此认真,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开启了另一扇大门。

工人运动,共产党宣言,十月革命,世界上第一个红色国家。

那是他二十六年岁月中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令人觉得新奇而又惶恐。

翻过每一页,心就在砰砰的跳动,是如此的激烈,不受控制,如同久居严寒的动物,第一次感觉到阳光的来临。

仿佛回到那日,看着黑压压如潮的游行学生,那些男男女女,挥舞着抗议标语,狂热呼喊,要求政府抗日,要求政府严惩凶手,演讲中透露出来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终于能够更加明白的了解那股沉郁的情感。

此时终于明白他的同学为何刚刚毕业就投入革命,即便看起来前途渺茫,被政府称作匪徒,也要奋不顾身。

因为,那是他们的信仰。

为了挽救民族危亡,为了一个新的国家,为了一个梦中的理想。

翻动旧书,指尖从纸页缓缓拂过,思绪在字里行间沉浮,桌上,一杯咖啡已凉。

整整三个小时都坐在桌前,一口气读完最后一本厚厚的书。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却忘记喝上一口。方振皓自始自终没有停歇,直至读完传记的最后一个字。

合上书,仍能感觉胸中情感激愤,如同江河般激流勇进,久久不能平息。

静谧的房间里,推窗半开,窗帘被柔和的晚风吹得一起一伏。

蓦然的,身后房门被敲响,笃笃传来的敲门声令他一惊,匆匆将书堆在书堆里,再盖上几张报纸,才转身开了门。只见邵瑞泽靠在门外,笑意轻松。

方振皓愣了一愣,看到他带着笑意走进卧室,在桌边沙发上随意坐了,而后拿起咖啡。

“南光,最近恋爱了吗?”

乍一听,方振皓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邵瑞泽抿了口咖啡,顿时皱起眉,忍了忍咽下去,“这么凉,怎么喝,叫李太再煮一壶。”说着眼珠一转,“你整天躲在房子里,也不知干什么,努力写情书也不过如此吧。”

不着痕迹瞟了一眼书桌,方振皓扬一扬眉梢坐下,“我又想起你那句话,整个上海只有你不想知道的,没有你不知道的。怎么,区区小事你还来问我。”

他总觉得邵瑞泽这人有点阴晴不定,说是阴晴不定也不恰当,总之就是情绪收敛的极快,吵完了,第二天还依旧那副样子跟人说话,好像吵吵嚷嚷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那人真正翻脸的的情况他还没遇到过。

就他看来,上次他们吵得还算激烈,但他们第二天就又坐在一起吃饭。方才也是一样,他下了班回到公馆,两个人平平静静吃了一顿晚饭,最后还拉了点家常,不外乎兔子啊医院啊病人啊之类的琐事,等他回房看了三个小时的书,他就上来了。

邵瑞泽不在乎摇头,支肘侧身斜靠了沙发,“不是我要管啊,我只是担心姐姐问起你的情况,要是支支吾吾她又要河东狮吼。”

“大嫂?”方振皓不解,“怎么了?”

“她刚打了电话,后天是兆哲的生日,要我们两个去家里吃饭。”

方振皓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兆哲是他的小侄子,今年刚刚十岁,喜欢舞刀弄枪,整日缠着爹娘要去上军校,大哥也曾苦恼,笑言该不会真是养儿像娘舅,书香门第的方家要出第一个当兵的人。

“后天下班我来接你。”邵瑞泽不以为意地笑笑,说着目光转到桌上。

说完他站起走到书桌边,随意的翻了翻报纸,又拿起一本书翻看。方振皓心里一惊,也随之站起,几步走到他身边。

还好……待到看清邵瑞泽手上的书,他顿时松了口气,那是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诗集而已。

方振皓吐了口气,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去。你到了医院又惹得院长出来迎接,我不愿……”

剩下的话没出口,邵瑞泽已听出弦外之音。

他也装作没听懂,依旧闲闲翻书,“诗歌啊……”

“学校看过的书,前几天不知怎么又想起来,偶尔翻出来读读,感觉不错。”方振皓转过话题,悠悠笑,“你要不要试试?”

邵瑞泽摇着头将书放回原位,“在我看来,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就不知什么意思,诗歌这玩意对我来说,纯属浪费。”

又拿起一份报纸,一目十行扫了一眼,邵瑞泽突然转身靠了书桌,似乎是细细开始看新闻。方振皓瞟瞟他身后用报纸盖着的书籍,想要把那几本书收起来,又怕他怀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也只端了咖啡杯站在旁边。

微微侧目一扫,他瞧见邵瑞泽看的是一篇激进报道,而那人脸上表情却还平淡,不辨喜怒。

方振皓抿了口咖啡,说:“其实学生是好心,你们逼他们逼得似乎有点紧。”

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而后似乎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他听到平淡的回应:“往小了说是扰乱治安,往大了说是攻击政府。要是消停了,任谁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缄默许久,方振皓似乎是不赞同,他停下来想了想,笑了一笑道:“世界原本就不是一致的,每个人想法不同,应该要容得下各种声音。”

邵瑞泽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掠过他眼睛,似乎想要看清什么。却再没说话,淡淡一笑别过脸去。

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撩人深思。

“美国是个开放包容的国家,你会这样想很正常,但是对我而言……”过了很久,邵瑞泽才慢慢出声。他说着折住报纸,最后只吐出了两个字,“很难。”

“为什么。”

虽然这样问,方振皓还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他话里的含义。行伍出身的男人,将门世家的后代,忠诚是深深铭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他们信奉的是东西只有一个,从始至终都不会变,想要抹去,只能是死的那一刻。

他端着咖啡杯,安静下来,笑容温文且目光平和,只是微侧了脸,等待着他的回答。

邵瑞泽扬起唇角,朝他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易帜以后,南京政府有特派员来。他告诉我们,国家需要统一,疆土需要统一,政府需要统一。同理,思想也需要统一。”

方振皓沉默许久,放下咖啡杯,迟疑着开口:“所以……三民主义就是唯一?”

他说着,觉得夜风从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

不料邵瑞泽笑的依旧漫不经心,他转过身,抱避直视方振皓眼睛,“南光,那是政客该关心的事情。”

说着不在乎一笑,“我们军人只看重实质的利益,就像人们说的,有枪就是王,有奶就是娘,至于表面上是什么,不会去过多在乎。”

方振皓却直视了他眼睛,眼眸幽深,好像想要寻找什么,“当年你们东北易帜,也是为了实质的利益?”

邵瑞泽愣住,神色一瞬间收敛,目光直直的盯着房门,似乎要将那里戳出洞来。

这是他第一次和他严肃的谈论这些问题,不再有大吼大叫和大动肝火,但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像是细细的针一样,刺向他久远的回忆。

他闭了眼睛,良久之后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陈年旧事,我记不大清了。”

方振皓看着他,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去,眼底浮起异样的神色。

回过头,思绪一下混乱。

很突然的,他想知道这个人经历过的事情。从奉天到西安再到上海,一步一步走来,不知会有怎么样的惊心动魄。他隐藏的那么深,沉如一潭碧水,无比深邃,令谁也看不穿他的过往。

邵瑞泽微微侧脸,目光在方振皓脸上来回游弋,看得仔细。

依旧还是那张清秀的脸,眉毛微微皱起,眼神凝在一个未知的地方,嘴唇抿住,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一瞬间,他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同,可是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眉目神色,像是找到了坚实的前进方向。

方振皓不经意侧首,正对上那人探究目光,不觉一愣。

两个人对视,不发一言,直至邵瑞泽移开目光。

似是要化解尴尬一般,他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口,“兆哲那小混蛋很挑礼物,还有两天时间来得及选。”

方振皓这才回神,抛了脑中思绪,嗯了一声顺了话问:“我走的时候他才几岁,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说着挑眉看向邵瑞泽,似是询问,“那么,你又有什么好的建议?”

邵瑞泽走了几步停下,转身面对着他,目不转睛看着对面的人,沉默着似乎是在思考。

方振皓笑盈盈的回看,抱起双臂,等待着答案。

他看到他嘴角忽的上翘,“你知道么,那小混蛋最喜欢我的德国造勃朗宁。”

“做舅舅的给不给他?”

“给他?那是大帅给我的奖赏,我还怕大帅再抽我一顿!”

两人相视,皆在一刹那大笑出声。

第十七章

日头渐渐西斜,最后一点阳光映衬的新式里弄的弄堂曲折幽深。蜿蜒朝里而去,一座座灰砖红瓦的二层小楼坐落在两边,被初春轻柔的树荫浸染,仿佛楼房长满青苔。花园似乎显得尤为宁寂,只有几个孩子在弄堂口欢乐的玩耍。

男孩都是白白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格子呢的小西装,小少爷的模样,女孩穿了时下最流行的连衣裙,各式各样都有,乌黑卷发扎着蝴蝶结,正在弄堂口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一阵声音从街口传来,似是汽车引擎声,越来越响亮,数分钟后出现一辆黑色轿车,慢慢停在了弄堂口。有人从车上下来,锃亮皮鞋踏在地上,而后停了一瞬。

几个躲藏的小孩纷纷探出头来,睁大眼睛好奇看这不速之客。

忽然的,有个男童一声欢呼。

“舅舅——”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砖堆后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巴扑到那人身上。邵瑞泽蹲下身,笑将小外甥抱起。十岁的方兆哲趴在他肩头,撅了嘴伸出小手来捏他的脸。

“兆哲,我过来给你过生日,你还有敢毛手毛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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