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邵宜卿一愣,接口道:“这不是造反吗?”

邵瑞泽吸了口烟,“粤系桂系的粤桂湘三省而今基本是半独立,叛逆性也是最强,如果事情能够顺利解决,那就好。万一不能顺利解决呢?说不定桂系和中央又要冲突,现在委座的寿辰又快到了,他可能要在全国巡视一番。如果委座为了视察沪上军防突然驾临上海,不要说假期,就是病得快死了也要爬起来去迎接。而今身在在这个位置上,鞍前马后那是自然的,还要把他伺候的舒舒服服。”

他微微笑,“国事家事,自然是国事为先嘛。”

邵宜卿一怔,知道弟弟是拿理由胡乱搪塞,不满的哼了一声,“这么大个国家,就你忙。”

邵瑞泽回以笑容,并不答话。

看到那副无所谓的样子,邵宜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弟弟在花花世界泡久了,变得连她这个做姐姐也不认识,不仅什么都不上心,心思更是难以捉摸,仿佛就是匹脱缰的野马,由着性子自在奔驰。

她却抿了抿嘴,心知再不好说什么。

最后的阳光从紫藤花架间隙里透过,洒下一地暖金色碎斑,方氏夫妇、三个孩子,还有邵瑞泽同方振皓正在享用茶点,言笑晏晏,偶有孩子大闹吵扰,平添温馨,一派寻常人家的模样,

李太走来,站在连廊花架下,“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人,说要拜访。”

邵瑞泽皱了眉,略一沉吟,“我不是说不见客么?”

享用茶点的众人见状均是一愣,齐齐看向李太,以目光无声询问。

方振皓见他神情如此,反应过来,出声问道:“什么人?”

李太抬眼,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是位女士,姓祁。”

邵瑞泽不语,静了一刻,推开椅子站起身,略有歉意一笑,“姐姐、姐夫,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

他前脚刚走,众人皆对视一眼,也站起身,只留了三个孩子在吃曲奇饼干和奶油小点心。

事情还未过去,此时有人贸然上门,令人不安。

几人缓步走到回廊下,从紫藤花架间隙里,望见大厅通向小会客厅的走廊。暖金色阳光从门上紫藤萝间漏下来,婆娑光影里,李太领了个女子款款而来。

女子风姿娉婷,手提珍珠手袋,一袭无袖象牙白旗袍简约素雅,勾勒出妙曼腰身。她戴了一顶白纱宽檐遮阳帽,只看得到玲珑下颌与雪白肌肤。纤长手指微微托起帽檐,又露出低挽卷发与菱角分明的红唇。

鬓簪一枚珠片兰花,硕圆珍珠在耳垂闪动金红色光泽,透着一种恻恻情致。

众人看的发愣,邵宜卿却忽的啐了一口,“狐媚子!”

第六十二章

祁白璐是第一次来到邵公馆。

上海滩人人皆知她是他的情妇和宠妾,外间轶闻将他们描述得淫冶不堪,百乐门的人都知道邵督军沉沦温柔乡。他也常常携带她在身边,踏足上流社会,公然成双成对出入衣香鬓影的应酬场面。

但他大多时间仍居官邸,只是每周有一两日在她那里留宿,却分房而睡,绝不碰她。

只为做戏。

而公务忙碌的时候,连做戏的留宿都不会有。

这里终究才是他真正的领地,不像她那精致温馨的寓所,来去全凭一时兴致。

象牙白旗袍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露出一截纤匀小腿。她抬起遮阳帽檐一边走着,一边细细打着他的官邸。紫藤花架下投下细碎斑驳影子,高跟鞋敲出清脆声响,忽觉心底有说不出的滋味,似软软塌陷了一块下去。

一连几日都不见他在百乐门出现,紧接着上海全城戒严,那时她的心便怦怦跳——又出事了?她心里忐忑不安,似是一只小猫不停地用爪子挠,趁着某晚百乐门一位军界高官驾临,这才不声不响问出实情。

毕竟,他待她不坏,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也曾给过她温暖。

就算只是自己的金主,名义上的情夫,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找了个日子上门探望。

暮色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简单的白衣黑裤,薄唇上带了一点暖暖笑容。

“白璐。”

她定定望住他,双肩发颤,忽的咬住嘴唇。

“怎么,以为我死了?”邵瑞泽向她伸出手,笑意倜傥,“死了再哭也不迟。”

祁白璐疾步上前,靠近了却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面上是泫然欲泣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平添几分与素日不同的媚色,足以撩拨起男子的怜爱之心。

邵瑞泽来不及说话,就见她似一只被惊吓的猫儿,起身扑进他怀里。

她一下环住他脖颈,伏在肩上哽咽出声。

邵瑞泽猝不及防,被她弄得踉跄几步,稳住身体才笑叹了几声,微微环住她的脊背。

她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发白,手臂环得他几乎窒息。

“这么大的人还哭?”他低声笑,而她一脸的泪,顺势就要蹭在他襟前。

“自然要哭。”抽噎几声,祁白璐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哪里去找你这样出手阔绰的金主?”

邵瑞泽哑然失笑,放开了她,伸手掠起她鬓旁发丝。

“要哭也别在这哭,我家人都在。”他说着安抚似的拍拍她脊背,“被姐姐看到,我又少不得被她揪耳朵。”

祁白璐忙用鹅黄丝绸帕子擦了眼泪,仔仔细细拭了眼角,又用手一拢头发。

“哟。”

说曹操,曹操就到。邵宜卿从旁边转出来,双手抱臂斜睨了弟弟,“说一千道一万,你还跟这个交际花打得火热。”

祁白璐左手还握着邵瑞泽的手,见状不由握紧。

“姐,你回去。这是我的私事。”邵瑞泽不咸不淡开口。

“哪门子的私事?”邵宜卿细眉一挑,尖锐目光在祁白璐脸上来来回回,又侧脸瞪他一眼,“你真被这个妖精迷昏了头?!上那下三滥的风月小报传的沸沸扬扬也不嫌丢人!不想想怎么成家立业,不想想怎么雪耻,就围着个女人转,还不看看是什么好女人!”

她回头看紫藤花架后几张表情尴尬的脸,又悠悠走了几步,嘴一翘骂道:“人人都说三十而立,你个兔崽子倒好,活的越发出息,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也不忙公务正事,就知道一门心思哄女人。督军官邸这种地方能是烟花地的女人能来的吗,还搂在一起亲亲热热,你也不觉得恶心!”

“那报纸上怎么说的你,你都忘了?为了个女人就让别人给你泼脏水,你真是有能耐啊!张少帅有个情人顾及脸面还不敢休掉原配,你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妖精可真是有手腕根底,上海上下这些大员高官哪个不是被她哄得团团转。真是狐媚子投胎,装的三贞九烈,根本故意招惹男人抓心挠肺牵念!”

邵瑞泽眉梢慢慢扬起,嘴角隐有抽搐,浮现出罕有的动怒表现。

说到这里,邵宜卿忽然如猫恼了一样目露凶光,话里句句带刺,“以为穿得跟个人似的置一身行头招摇过世,自己就真是什么大小姐了!说到底,不过是个男人的玩意,玩腻了随手就丢,等人老珠黄残花败柳……只怕求着也没人正眼看你!”

凤目慢慢敛起,邵瑞泽冷着声开口,“大姐,我和谁上床也要你来管?”

邵宜卿见状一愣,马上浮出一层怒意,扬起手就要扇过去,“我给你脸了!你现在大了,跟姐姐都这么放肆。不想你跟这妖精纠缠不清,还不是为了你走正路!你怎么就离不开这个贱女人?”

耳光就要横飞而来,下一刻手掌被却紧紧握住,邵瑞泽紧抿了唇,一把将姐姐的手甩开,邵宜卿一个踉跄,差点撞上紫藤花架子。方振德在尴尬之余赶紧出来扶了妻子打圆场,方振皓却好像回不过神,愣愣站在架子后,从缝隙看过去。

视线被分割的支离破碎,谁的脸也看不清楚。

邵宜卿恼羞成怒,挣脱丈夫,抓住弟弟连捶带打的一番厮闹。

祁白璐被连带的站立不稳,看到邵瑞泽脸上一脸冰冷和厌恶,连忙悄声劝解。不料邵宜卿听见了,破口大骂:“你一个婊 子,也管起邵家的事了?”

“姐!”邵瑞泽怒喝一声,一把甩开姐姐。

祁白璐在他身侧站定,抬起白净的脸,眉眼反倒生出几丝镇定从容。

“方太太说的是,交际花不过是个婊 子,再怎样风光也是男人的玩物。我这种女人,注定就是落花飘零,随波逐流,最后怎么个死法都不知道,世上走一回,为人记忆就是知足。”她红唇边逸出一抹苦笑,眼眸莹然,“我没有好爹能让自己风风光光出嫁,没有好弟弟给自己撑腰,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好死不如赖活,一个女人想活下去,出了出卖肉体还能做什么。祈家算不上大户,总是衣食无忧。地主恶霸抢走房产田地,逼死我爹娘,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带了弟妹来上海讨生活,除了吃风月饭,真不知道这世道下我怎么活。如果爹娘没死,家财没有被恶人抢夺,我现在也早就出嫁,和方太太一样有福气,安安分分的在家相夫教子。”

祁白璐说着微笑,肩膀微颤,眼中泪意盈盈,“哪个女人不想如此?”

邵瑞泽鼻子里不耐烦哼了一声,一把拉了祁白璐,转身进门。

夜色一点点降临,李太指挥着下人清扫公馆,收拾残羹冷炙。清理过后偌大客厅里她一个人来来回回,影子晃动,高跟鞋在木质地板上敲出清脆响动。

今晚的邵公馆因祁小姐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那一番紫藤花架下的厮打吵嚷过后,方太太就怒气冲冲的拉了方先生回家,方先生的弟弟一言不发回房间再未下楼,而邵先生与那位祁小姐一直都在谈话。

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出亮光,只有模糊地谈话声音,听不清楚却也不能听。

知道主人家的秘密,反倒没有一丝好处。

时近十点,鞋跟将楼梯踏得嗒嗒响。李太抬头,看到先生陪着那位祁小姐下了楼,两人并未手挽手,只是神情略有亲昵。祁小姐云鬓整齐,楚楚的面上换了娇媚神态,走在先生身侧,抿唇嫣然而笑。

那个艳光倾城的美人,先生金屋藏娇的情妇,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看见。这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美人在她眼前婀娜转身,仿佛侧影也带上了一抹绮靡艳色,李太暗暗在心中啐了一口,真是个天生的狐媚子。

两人走至门口,天色已然暗沉,天边却有一颗星子,正熠熠发光。

“路上小心。”

祁白璐在车门前转身,忽的踮起脚尖,吻在他脸颊,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

她仰起脸,眼波明媚照人,“照顾好自己。”

邵瑞泽但笑不语,极其绅士的为她关上车门,目送汽车消失。

转过身,他双手插回裤兜,眼睛一眨,暗暗叹了口气。

军政两方动用全力封锁消息,害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然而消息也真真只瞒了一时,他刚刚苏醒,政界众多耳目便已走漏消息。虽被市府强压了下去,未经报章披露,暗地里市井之间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码头附近突如其来的枪战,原因始终不为外界所知,有人说是南京来的高官遇刺,有人说是贵妇人私奔,更有人言之凿凿,说此事一定牵系官匪两方,更有赤匪混在其中,原因便是码头被赶来的军警封锁,多人遭到围捕,更有人当场被击毙。

众多谣传,都不过是传者添油加醋附会,孰真孰假,孰是孰非,也只一笑就过。

但也有传言触及真相,称上海滩有上层高官遭遇日本人毒手,此刻生死不明。

看来假期要即刻结束,为了安抚人心军心,他必须如常出现在各种交际场合,更要做的与平日别无二致。

还有关于赤匪的传言,也要马上弹压下去、

他在担心,倘若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借此又向南京挑拨离间。

眼下桂系因为抗日问题与中央生出罅隙,粤桂湘三省与南京局势僵持,此等情景之下,委员长对非嫡系的军队恐怕又要多添一层防备……

邵瑞泽脸色沉沉转身,一步一步踏上石径,略带沉缓。

李太向他汇报了情况,他也只点头,示意她可以下去休息了。踏上楼梯,又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白璐来得太过突然,令他猝不及防,不接待不好,接待了还闹出许多是非,眼下……还有人等着他去耐心对付。

只消想上一想,就觉得头疼。

邵瑞泽站在房门外,推了几把发觉房门紧闭,里面静谧无声,只有门下缝隙里透出一线亮光。他无奈咳了声,伸手砰砰敲门。

里面无声无息,仿佛无人。

但邵瑞泽知道他必定是不快,一个人窝在房间里赌气。

于是又敲了敲,“南光,是我,开门。”

房间里静默了会儿,他又笃笃敲了好几下,过了很长一阵时间里面才传出闷闷语声,“我累了,要睡觉。”

邵瑞泽揉了揉额角,握上冰凉的雕铜门柄,发觉门真是锁的死死的。

他目光凝在门柄上,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过了许久咳嗽了一声,略略提高声音,“南光,有话出来好好说么。”

里头却只是沉默。

他又伸手重重敲了几把,“开门呐。”

沉默过后,语声带上显而易见的不满,“有事明天再说!”

而后又愤怒扔出来一个字:“滚!”

邵瑞泽无奈抿嘴,祁白璐上门探望,总不能不近人情,不管是不是做戏,礼数还是要做到的。又借此询问了她些市井里的事情,至于关起门来,只是不想被人听到。但现在以他的性子,却难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还说不准会想的更加淫冶不堪,如果拖到明天,他一忙起来,那人说不定又要跟他怎么样。

沉吟片刻,心里来回盘旋着,忽的生出个念头,他嘴角一翘而笑,连忙下楼。

那熟悉的脚步声渐去渐杳,听不见了。

方振皓端坐书桌前,心里窒了一窒,正书写的手停不下来,“嘶”一声,笔尖划破纸面,洒出一串黑色墨点,溅到雪白日记本上。

他叹了口气,停下笔,看了看那墨迹,也不想去擦。

只见纸上满篇都是错乱的符号线条,一行行一串串,没有一个成型的文字。

古云“字如其人”,笔画随心,他心里一片混沌,自然写不出来什么。

心里很乱,什么滋味都有,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却早已无从分辨。

屋里只亮着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墨绿灯罩将光亮映得幽幽。壁上悬着挂钟,每一下滴答声都似敲打在心头。

方振皓搁了笔,也不知为何,脑子里一幕一幕的,都是那紫藤花架下的情景。

那个高挑婀娜的身影,耳闻过,也听他谈及过,但直至今日亲眼目睹,才知道那衣香鬓影的诸般风流,不是十里洋场上的空口无凭。

那女子举止端庄娴雅,落落大方,若不知道是交际花的身份,真会误会她是哪家名门的淑媛闺秀。

端端是戏文里的“美人如玉剑如虹”,一双璧人,含笑相对,占尽风流。

见状不由一阵黯然,只觉自己是多余的存在。

方振皓索性将日记向前一推,趴在桌上,怔怔看那窗外漆黑夜色。

紫藤花架下那般维护神情,令他很不舒服,就算做戏也要有限度。不知和她说些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到天黑,刚才门口的汽车引擎声,估计才刚刚离开……

想必去问他也不会如实相告吧……

人心莫测,深不见底,而他更像是带着面具,一言一行,无不完美合乎时宜,心思却深沉的难以揣摩猜测。

说不清为什么,之前还觉得谈话时间太长,方才他一敲门,自己的心就一跳,却不肯开门。有点赌气,有点闷闷然,想要他说个清楚明白,又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述才是最为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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