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严翌问道:“关于日本人那边,南京的指示呢?”

“没什么变化,驻军严防就可以,特别注意他们的海军陆战队,不要让他们再出来跟我们挑事,一切都要等桂系这事彻底平息。南京指示,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严翌点头,推了推眼镜又问,“关于中共地下党要如何?最近他们销声匿迹,想必是快被剿灭殆尽了。”

许珩在续茶的时候动作明显的停了一瞬,而后又若无其事的放下茶杯,邵瑞泽抬起眼睛神色一转,若无其事微笑,“那不是正好么?上海的地下党被剿灭,中央和委员长自然高兴,你我也可以过几天舒心日子。”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严翌倒也见怪不怪,只点头。

邵瑞泽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抽出一支,打开打火机刚要点燃,又想是想起什么一样回身,“我忘了问,现在军需走到哪里了?”

严翌摊开文件簿,翻到某一页,“据电报回复,现在已经出了安徽,进入湖南境内,不日就可以交到军队手中。”

“物资有缺少么?”

“这个……”严翌顿了一下,泛起丝苦笑,“军需不得私自拆开,只能等到了目的地才能查验。可能还要等些时候。”

邵瑞泽抽了一口,吐了口烟,“稽查处在三省交界的地方扣押的事情,想必严副主任也知道了吧。”

“知道,这件事熊司令也是知道的,稽查处扣押军需物资,胆子也太大了。”

他看着他点头,于是微笑道:“稽查处好歹也是警备司令部的下设机构,一会你给警备司令办公室打个电话,说这事我不会再过问,一切都交给熊司令。”

“是!” 严翌孙立刻站起来敬礼。

邵瑞泽弹了弹烟灰,斜睨了一眼挂钟,而后微笑着掐灭了烟头。

“严副主任,又到了下班时间。走吧。”

傍晚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最后一缕淡色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已是下班的时间,走廊里静为安极,冷清清,空落落。

脚步声轻缓在走廊里回荡,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小心翼翼推开每间病房的门,从门缝里张望一眼,又轻轻关上门,一边走一边在手中的记录簿上记录着什么。

护士端了手中药盘从一间病房里走出来,同年轻的医生说了什么,而后微笑着走远。医生仍然小心的查着房,缓缓踱着步,步子轻悄无声。

忽然的,有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从走廊拐角传来,在寂静里分外的刺耳,方振皓转身看过去,不料却是史密斯。他皱起眉立即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史密斯连忙停下脚步,惶恐看了看左右,不由放轻声音,“sorry,我忘了病人在休息。”

方振皓收起记录簿,扯了袖子将他拽走,史密斯不情不愿被拉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找人的目的,“方,你表哥来接你下班。”

他说着还耸耸肩,语气又是不解又是无辜,“上次你还跟他吵得天翻地覆,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还离家出走……我真不能理解你们中国人。”

话音刚落,拽着他的力道就猛然停住了,方振皓猛地转身看,“嗯?”

史密斯脚下一个踉跄,等站稳了才点头,摊开手,“当然是他,正在医院的院子里,让我喊你下班。”

最后一个字刚收住,就有记录簿和笔塞到他手里,方振皓将手中的东西强行塞了过去,后退了一步,“史密斯,病房就剩最后两间了,你帮我查完,然后写好病程就行了!情况都在簿子上,谢谢啊!”

说着转身径自朝前向值班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脱下身上白大褂,脚步越走越快,随即消失在走廊转角。

还有不甚清晰的话语残留,“混蛋,他又擅自上街……肯定还只带一个警卫……看我怎么……”

史密斯许久才从呆滞的状态中回神,蓝色眼珠一转,越发的迷惑不解,“方,我真是不了解你了。”

他说罢无奈耸肩,边挠着头发边转身,重重叹了口气,开始继续查房。

一轮斜阳正西沉,一点点沉入西天浮云尽头。

苏州河的河岸边,河水正轻轻缓缓拍打着石岸,外白渡桥两端人流如织,烟火喧杂高低起伏市井声,反而生出几丝寻常生活的平静安逸。

金色淡淡阳光穿透云层,细缕一样洒在起伏的河面,耀眼光芒如同流光舞动,更显得河面上波光粼粼。路边一侧高大的梧桐叶片随风不时摆动,簌簌作响,仿佛瑰丽光影里也染上了悠悠的一抹碧色。

八月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异常的凉爽。

彼此相视一笑,沿着河岸边,缓缓的踱步。

抛开诸般烦心琐事,饭后在凉风习习的河边漫不经心地随意踱步,映着黄昏的余光,享受炮火烽烟里难得的清闲和惬意。

路过一家甜品店的时候,方振皓不觉驻足,小小门面装饰得充满异国风情,隔了明晃晃的玻璃,看到柜台里的点心很是别致。小块小块的黑 森林蛋糕,樱桃慕斯,提拉米苏,抹茶红豆,水果挞……异常诱人。

邵瑞泽见他在橱窗口留连,于是也停下,随口问:“喜欢哪一样?”

方振皓略略侧脸说:“我喜欢提拉米苏,你呢?”

“随便,你觉得哪个好就买哪个。”

“不要这么不负责。”方振皓不悦看回去,又说,“就算吃点甜食,也比你抽烟强。”

邵瑞泽见状笑,不置可否,看着他推门进去,自己却依旧站在光鉴照人的橱窗边。他看着他选了两块点心,付过钱提了精致的小盒子,含着淡淡的笑推门出来。

“你不吃,我还可以喂给兔子。”

重新开始散步的时候,方振皓扬扬眉,笑容温暖。邵瑞泽凝视他,似乎不赞同的摇头,却仍旧笑意盈盈,“你看你把那家伙喂得多胖,吃了睡睡了吃,恐怕我们几个里头,就它最舒坦。”

方振皓笑而不答,只侧目看他,微挑唇角带上一丝无赖的孩子气。

黄昏余光里,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暧昧,近在咫尺的身影熟悉而亲近,越来越靠近,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路边有同样闲逛的人,三三两两谈论着两广的战事,偶尔有那么一两句灌入耳中,方振皓微微偏头问道:“衍之,你说什么时候会结束?”

“不知道。”邵瑞泽眨眨眼,很诚实的回答。

“那……”方振皓不由放轻声音,带着询问,“中国和日本呢?”

谈及这个,邵瑞泽只是一叹,“现在中日之间矛盾越发尖锐,终是要有一战的。百姓未必知道,但我们身在其中,却早有洞察,更明白以中国如今的国力,无法与日本抗衡……”

他语声低缓,更带无奈,“国家已经落后羸弱太久了,而政府又专注于内战,各地军阀自谋利益,纵然想一雪前耻,但现在根本不是打仗的时候。”

“如果各方势力可以联合一致,同仇敌忾,未必不能与他们对抗。”方振皓静默了一刻,语声带有涩意,“什么时候可以放下成见,携手抗敌呢?”

邵瑞泽亦抬眼看他,静了片刻,淡淡笑,“我们可以等,但有人却等不得,日本绝不会耐得住性子,坐等中国力量统一,协力齐心。”

这话虽然带着笑意,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无奈,方振皓良久不能出声,凝望他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不管未来将会多么苦,我们都会保护自己的祖国的。”邵瑞泽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会这么做,不对吗。”

方振皓沉默,目光却深邃凝重,片刻之后接过他的话,用轻微而坚决的语声说,“是,我肯定。”

彼此目光交错,凝在对方身上,温柔且酸楚的情绪缓缓自人心头淌过,一时再也舍不得放开。

他的衣摆,他的领口,都被自河岸掠过的风吹得纷乱。

落日已沉入天地相接的云层里,河边建筑也染上灿金颜色,在雕廊楼柱间洒下最后的深浅光晕,伫立在河边,听着河水潺潺流过,方振皓与邵瑞泽都不言语,沉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

而后仰头,从婆娑树影里望见蔚蓝天空被染得一片灿红灿金,不觉微笑。

方振皓定定站着,耳听着外面传来的谈笑声,间或有潺潺流淌的声音,他不语不动,侧过脸看他,静静看了良久。心中微微而动,只觉得滋味复杂,似乎在飘忽忽想着什么,却总也抓不住……

肩膀挨在一起,他忽的垂下左手,手指一伸触上他的手背。

“衍之,如果,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什么?”

他幽黑眸子里神色变换,张口轻声问。

邵瑞泽微微抿唇,神态平静,却陡然张开五指,在身体间的空隙里抓住了他的手,摩挲着握紧,十指缓缓扣在一起。

他拉着他,重新开始散步。

“如果战争结束了,我们打赢了。我想,也许会选择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如果还继续要当兵的话,我想去美国西点军校进修,看一看异国的风光。如果卸甲归田的话……”邵瑞泽想了半晌,笑容变得柔和,“也许最后会回到东北去,就住在我的家里,然后要在大宅院里养很多的兔子。”

他说完了,侧目看着他,语声越发醇和温润,“你呢?”

方振皓抿唇微笑,握着他的手,不是很用力地紧握,只是轻柔地揉搓着,感受着他指腹稍硬的枪茧。他微微仰头,想了想,“卸甲归田……那你的生活里,有没有我?”

邵瑞泽愣了一瞬,转瞬捏紧他的手,手指紧紧相扣,“当然,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往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方振皓接口笑,而后微微闭上眼,感觉彼此淡淡的体温在轻握间,融合在一起。

然后他听到他说:“当然。如果我去美国西点军校,你自然也一起去。我们要住在白色的房子里,在假日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开车去郊游,一起去看科罗拉多大峡谷,去看金门大桥,去看安大略湖……”

“然后,去游历欧洲,浪迹四海……去一切想去的地方,做一切想做的事情。等到累了,倦了,跑不动了,我们就一起回东北,住在东北白山黑水的土地上,一起隐居在宅子里,把那里当做避居世外的桃源,一起养兔子,一起种花草……要养很多白色的、灰色的兔子,看它们在绿色草坪上,毛茸茸的爬满一地。”

万般滋味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缷下荣光浮华,挣脱权势羁绊,从此再不闻喧嚣,自成清净。

方振皓淡淡地笑,风吹鬓发,痒酥酥拂过脸颊。

邵瑞泽探身望了半响,也不言语,只是微微笑。

对于未来的期望,就如同此刻,温柔手掌恰到好处地握着彼此,力道不大,却又让人觉得无论怎样,对方也不会松开自己。

如同旧式书稿的结尾,以漫漫后半生,许给对方,与子偕老。

相对侧目,不言不语的微笑凝望。

天际最后一点光芒映出夺人光采,令彼此都错觉,仿佛这一刻世上所有光辉,都落入对方眼底。

脚下步子不急不缓,手还在牢牢牵着彼此。

粼粼河水徐徐淌过,静静地,仿佛抛却烟尘烽火,这一生,都将过的如此释然宁静。

第六十六章

外间一片绿树浓荫,阳光明媚,行营主任办公室里的气氛却略显僵硬。

南京特派员坐在办公桌后,眼色阴霾,宽大办公上只放了一份薄薄的电报,而桌上烟灰缸里烟蒂堆得小山一样高。他面色很是阴沉,沉默着环顾了办公室一周,眼神凝在对面两个军人身上,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张电报上,“少装死!给我解释!”

邵瑞泽倒是没怎么动,眼神也不曾躲闪。

站在他旁边的熊世斌眼光忽闪了一下,又垂了下去。

战事正僵持的时候,军需却出了问题。

前往粤桂平乱的军队悉数都是嫡系,南京自然是大手笔,下拨军需很是痛快。医药食品,换洗军服,还有清一水的美制枪炮子弹,一路遥遥送抵前线,那里接手拆封检查时,却发现军需少了四分之一。嫡系部队哪里咽的下这种冤气,一封电报就告到了南京,因为历来军需有专人护送,一路上不得拆封,追究来追究去,上头便认定是上海的问题。

军需历来是肥肉,按例免不了上上下下一番揩油,这点是人都是心知肚明。南京也深知贪污军需的敝习,这次借着这个问题,非要揪出来罪魁祸首不可。

特派员是委员长的心腹,正在气头上,把下头的人跟孙子一样的教训。

邵瑞泽倒不心虚,跟其他上海高层的军官比起来,他真就是个无所事事的人。行营主任的职责是负责某一大的战略方向的协调指挥,但以他的身份说白了就是个和稀泥的泥水匠,只管在必要的文件上签字。除了自家的两个军,还有行营内的数十个科室与宪兵,再也没什么实际的兵可以被他带领。整个上海的安全、戒严、军队进出,还有逮捕和审讯,都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职责。

想到这里,他不动神色瞟了身边熊世斌一眼,熊世斌也正好斜眼看过来,彼此目光碰了个正着。

邵瑞泽面无表情,却不禁想起来深夜中稽查处给他的那个电话。稽查处一向是到处揩油的先锋,上梁不正下梁歪,熊世斌也不怎么管,但这个电话却很意外的提到了中共,虽然他当时打马虎眼给敷衍过去了,但长期以来异于常人的敏锐触觉,却让他不能不重视。

他在上海的公务也必定是蓝衣社的特务监视的,内部监控是政府的传统,若不小心就会出大问题。关于那个电话,估计稽查处也只是想狠狠敲诈上一笔,真相如何倒不会怎么细查,但若是放任不管,难保什么时候就会招来麻烦,绝对要提防万一……

邵瑞泽沉吟不语,抬眸就是特派员气愤的面容。他腾腾怒意地翻开电报,喝道:“此案不能搁置下去,不仅要继续查,还要彻底的查!”

“你们两个,一个行营主任,一个警备司令,都干什么吃了!”特派员似乎是愤慨难当,目光冷冷掠过,啪的一拍电报,随即提高语调骂出声,“限时破案,他妈的屁的进展也没有,党国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用!”

两人均是沉默不语。

指东打西的骂了一会儿,特派员骂累了,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茶,又勒令他们即刻破案,才一挥手叫副官拿起自己外套。等门咣当一声摔上,站在房间正中的两个人才放松似的呼了口气,赶紧坐了沙发休息。

勤务兵进来端了茶,两个人润了润嗓子,目光相触间,却不由生出几丝相熟的尴尬。

熊世斌放下茶杯,解开领口扇了扇风,摇头叹道:“这特派员真是骂顺了口,军需的问题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大动肝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我贪污。”

“没办法么,人家嫡系吃了亏,自然咽不下恶气。”邵瑞泽拿着起茶盖在杯沿一叩,叹道,“从这沪上到贵州广西前线,几千里的路程,沿途那么多大小军阀,经手的势力那么多,怎么就非说上海的问题。”

“南京呀,这是柿子捡软的捏。地方派动不了,抓住我们杀鸡给猴看。”

邵瑞泽点头表示赞同,面上一副无奈模样,心中却有如明镜般清楚。

自两广开战以来,这些日子他深居简出,以遭遇日本人毒手、身体抱恙为由,除却平日公务,将交际往来一概推辞,极少掺入官场热闹。这件事说到底恰扯不上他,顶多是个管教部下不利的罪名,这罪名还可大可小。

推书 20234-12-22 :锦蝶舞空蓝染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