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到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我瞅准一块干净的石头,一屁股坐到上面,跟跑了五千米似的喘着粗气。“楚先生,我走不
动了。”
楚南并未停下,继续向上爬,仿若一位虔诚地朝拜者,专注执着。
我感叹,至少也要安慰两句吧。
十一月的天气阴冷干燥,山中本是静得可怕,楚南的脚步声渐渐越来越小,身影也慢慢隐入山林树丛之中。我生着闷气
,我就不信你不回来找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怒意渐渐由孤单和恐惧代替。山林间不知哪只落单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猛地从树叶丛中腾起,树枝摇
曳,树叶沙沙作响,像是鬼片中蝙蝠集体出动时的阴冷寒绝。旁边一个长满蕨草的小土堆,越看越像是一座孤坟。
我再也坐不住,赶紧起身沿路追楚南,宛如被遗弃的小孩,委屈而无助。我大声呼唤楚南,却惊起了林间栖息的小虫小
鸟群魔乱舞,像极了灾难来临前的兵荒马乱。心里越来越慌乱,我跌跌撞撞往上爬,但很不幸迎来了分叉路口。
向左?向右?向下?
正当我恐慌着掏出电话颤抖着手给楚南打电话时,楚南突然向天兵天将一样降临在我眼前。我再也忍不住,不顾形象地
一把吊住他脖子,心有余悸地说:“楚南,我怕。”
我怕孤单,我怕失落,我怕被扔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我怕你真的狠着心,把我落下。
楚南的全身似乎也在颤抖,狠狠地回抱住我,“不要任性,山里头信号不好。”
听着楚南同样颤颤巍巍地声音,我所有的怨气和害怕一瞬间随风散去。刚才掏出电话的时候我就发现,压根就没有信号
。原来他见我没有跟上,又打不通电话,心里想必也害怕了。
我突然释然了。
就算张卓在楚南生命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或许努力一辈子都企及不了十分之一,但至少楚南现在心里不再把我
视作可有可无的路人,开始在乎,开始害怕,开始习惯。而且陪在他身边的也是我,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了呢。
后面的路程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我哼了一会儿歌,有点口干舌燥穷极无聊,遂坏心一起,转头对走在我后面的楚南
说:“楚南,唱首歌来听,免费的那种。”
本来抱着戏谑的心情为单调的路途增添色彩,没想到楚南居然真的唱了,而且还是用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磁性成熟嗓音
唱儿歌。
“阿门阿前有棵葡萄树,阿嫩阿绿那个刚发芽……”
在他唱完之后,我才故意嫌恶地说说:“太难听了,下一首。”
楚南倒是没计较,轻轻地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换!换!换!”我赶紧打断,虽然这首歌曲现在唱来似乎极其有道理,但如果换做是我来唱,我想我不会有这么大的
异议。
“我是一个红苹果,同学们都爱我……”
我笑得内伤,但仍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求单曲循环。”
“……”
第十七章:旅游(三)
时间因笑声而变得不再那么漫长,路程因为有人陪伴显得有滋有味。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成功走出树丛和楠竹环绕的山
林,爬到相对缓和平坦且有人烟味道半山腰,在一幢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两层小楼房前停下。迎接我们的,是一个白发
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奶奶。
“楚先生,你来拉。这位是你朋友吧,快进来坐。”老奶奶的身体很健朗,也很热情。
楚南点头,说:“他是温杨,叫他小杨就好。”老奶奶和蔼地点头说好,迎我们进客厅。环顾四周,客厅里只放着简单
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褪色的年画。
趁老奶奶去厨房泡茶之际,我凑到楚南耳边边上问:“那位老奶奶是谁?”
“她叫莲姨,是张卓的一个远方亲戚。张卓父亲去世之后我见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就让她住在这里。”楚南坐在竹椅
上,嗓音低沉。
本来还有疑问,莲姨却已从厨房端着茶出来。
“你们先喝水,我去小林子家看看有没有香烛纸钱。”莲姨两手搓弄着胸前的围腰布,跟楚南说话的时候还是稍显拘谨
。其实这也很正常,楚南天生的轮廓分明,线条深刻,加上不爱笑,确实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楚南接过水杯,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慌,这次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再去。”
莲姨一愣,随即慈祥地笑着说:“那好,我先给你们烧洗澡水,洗澡吃饭后再好好睡上一觉。”
莲姨走后,我和楚南两人坐着大眼瞪小眼,无聊透顶。我双手插在毛衣口袋里,踱着小步子走出大门,到外面一块空地
眺望下面。尽管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但也是可以把山下一些农田山水、道路乡村尽揽于眼前,登高望远之情油然而
生。而周遭附近则稀稀落落住着十来户人家,有几亩田地,门前种着瘦高的梨树。傍晚天色开始暗沉,房子顶端开始升
起悠悠洒洒的薄烟,倒是有几分乡间静谧又不失灵气的情趣。
我转头问跟着走出来的楚南:“你经常来这里?”
楚南摇头,“这是第三次来。”
我有点吃惊,最初见他爬山轻车上路的姿态,还以为他常常来山上小住。“你前两次来住了几天?”我琢磨着直接问我
们这次住几天貌似有点那个,所以还是按以往惯例推理保险。
楚南又摇头。“以前只是上来祭拜张卓父亲,当天就回去了。”
我满脸黑线,不要告诉我这次因为我的拖累把你给耽误着了。虽然事实好像确实是这样。
我恬不知耻地问:“那你这次怎么要住下来。”
楚南深深地望我一眼,委婉地说道:“现在天色黑得越来越早,在山上住一晚上也好。听说晚上在这里可以看到满天的
星星。”
听到可以看到星星,我立马把什么都给忘完了,胸口划着十字祈祷天色快点黑下来。在C市,想看到一颗星星不难,一个
月总会有一次天气允许。想看到五颗以上的,不是在电视剧里就是在梦里。
当年忒不懂事那会儿,我指着天上一颗瑟瑟发抖似乎一瞬间就要消失的小星星问唐磊,为什么C市天上没有书上写的满天
繁星,我想看怎么办。唐磊给我解释了半天现代工业文明二氧化碳云层太厚等原因,我也没听懂为什么就是看不到。
第二天,天气多云,唐磊把我拉学校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树下,让我仰着头望像一个大蘑菇盖的树顶,只见白色光线透过
茂密的树叶叠加而遗留的小缝隙演化成密密麻麻的光点。唐磊说,这就是看满天星星的感觉。当时,我觉得这是唐磊做
过的一件最浪漫的事,让我至今记忆深刻。
所以我特别期待今晚能够让我一睹真容,理直气壮地鄙视山寨版。
越期待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仿佛是被多啦A梦的时光机给定住了,怎么催促着也走不动一般。楚南拍着我头说我活回去
了,我坚强着不为所动。你能期待一个吃过无数次鲍鱼人去理解一个见都没见过鲍鱼长啥样的人将要被请吃鲍鱼时的心
情吗?显然,那是缘木求鱼痴人说梦。
晚饭过后,我马不停蹄就拿着竹编席子望楼顶奔去。传说中的盼星星盼月亮也不过如此了。
天空并未完全暗下来,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比较明亮的星星。不过,这已经让我兴奋不已了,恨不得全世界都能分享
我此刻的心情。
过不久,楚南也走了上来。我很慷慨地拍拍我旁边的空位,示意跟他分享铺在地上的席子,结果不想被他一把给拉了起
来,大声训斥。
“山上晚上最是阴冷,自己身体不好还跟着瞎折腾。”
哎,以前骗楚南说我天生的受凉脚凉是因为身体不好,现在终于自食其果了。
我恋恋不舍地爬了起来,站在围栏旁边仰头看缀满星星大半个天空,像是一幅被精心绘制的画卷,星星点点闪烁,仿若
是在低诉一个个优美而哀伤的故事。看着看着,不知道怎么眼皮沉重,昏昏欲睡。我靠着楚南的肩膀,沉入梦乡。
梦里,诡异又一次光顾。
窗外四月芳菲,阳光明媚。
教室里,楚南和几个女生商量着骑自行车去春游,我低头把老师讲过的课本再温习一遍。女生走后,楚南冷着脸问我:
“会不会骑自行车?”
我摇了摇头。尽管我物理学得很好,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两个瘦弱的轮子转起来就能保持平衡向前移动。更何况,
我连自行车的一个小螺丝都没摸过。
楚南果然又一次鄙夷我。“没见过比你更笨的。下午放学了去操场等我。”
我只有乖乖点头的命。
楚南的话就是圣旨,不遵守就是挨打的命。
结果我在操场等了他很久。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因为每次我等他的时候,我总能看见几个漂亮的女生缠着他问东问西。
我非常讨厌那几个女生,更讨厌楚南。
但是在他们面前,我又必须诚恳而老实地说我不介意。
我暗自恨自己,我大概就是语文老师讲的阳奉阴违,虚与委蛇,真是丑陋。
一个小时之后,她们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此时,楚南闲庭信步地推着自行车走到我跟前,张扬着好看的脸居高临下地
望着蹲在地上数蚂蚁的我,像是王子碰见了乞丐,哈根达斯邂逅了冰棒。
我怯怯然地站起来,抿着嘴望着他。
楚南马上嫌恶地看我一眼,恶声恶气地说:“自己先学。”
我接过自行车时,双手在颤抖,好像它有几千斤重一般。其实我心里更害怕的是,我把自行车给弄坏了。上次一个隔壁
班的同学不小心把楚南的车子给撞坏了,赔了他一个崭新的。要是我把他的车给摔坏了,我肯定没钱赔他的,我连读书
都是我阿爹拿祖传手艺换来的。
我脑子里尽量回忆着往日他们是怎么骑自行车的,但我只要踏上踏板,自行车就会不受控制向旁边偏去。然后我就只有
停下来把他扶正,再继续。
结果试了无数次,我还没有踩圆过一次轮子,倒弄得满身大汗。
坐在一边的楚南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伸手一把稳住自行车,恨铁不成钢地怒吼:“你怎么这么笨!背坐正,看前方,两
脚用力踩!”
我傻呆呆地照着楚南所说的,自行车果然在向前移动。我不禁暗自高兴,其实我也不是楚南所说的那么笨。
想着楚南在后面一直帮我稳着自行车,我胆子也变大许多了。楚南又一次在后面沉着声音吼继续向前,于是我奋发图强
摇摆着龙头使劲踩着踏板。
不想楚南突然用力推了一把车子,车子的速度顿时快了起来。我脑子里立马萦绕着楚南没有在后面帮我的事实,惊慌失
措之下,踩着踏板的脚反而转动得越来越快。
就在我手忙脚乱准备按住刹车停下来时,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挡在前面,我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径直蹬着车撞了上去。自
行车是停下来了,但我被惯性给摔了出去。
头向下,四肢匍匐于地。
疼。
全身都疼。
尤其是上牙龈特别疼。
我听见楚南在后面大骂我是笨蛋,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撑着胳膊努力站起来,检查一下自己四肢是否健在。就在我刚要庆幸自己骨头完好无损时,发觉嘴巴里黏黏糊糊的,
有铁锈的味道,好像还有一颗石头在里面。
我伸手一摸唇角,结果拿开一看,满手都红色的鲜血。
我哆嗦着手,全身不寒而栗,原来我受了内伤,原来我要死了,原来……
我转头再看一眼欺负了我一年半的楚南,心里默念,我终于逃离苦海了。
然后倒地不省人事。
事实上,我只是吓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寝室里的床上。
我睁着眼望着头顶白色蚊帐,还在庆幸自己受了内伤还活着的时候,一位室友走过来把一颗白白净净的门牙放到我手里
,叹着气如丧考妣地说:“以后留着做一个纪念!”
随后寝室里另外四个人满脸同情望着我齐声悲叹,“节哀顺变!”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少顷,我定了定心神,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问:“楚南死了吗?”死了应该不是我
的错吧。我记得我昏迷之前他还在我后面呲牙裂嘴地骂我太笨。
给我门牙的室友一巴掌甩我头上,没好气地说,“我们都知道你给楚南欺负得够呛,但这话得背着他说。今天他把你送
校医院后就一直没回家,现在正在外面打电话。让他听见了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你们是什么意思?我记得我没有撞着谁啊?谁死了?……还有,你们谁还在换牙,干嘛把它给我
!”说罢我一扬手嫌恶地把门牙给扔窗外。
另外一人把寝室唯一一面镜子拿到我跟前,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张开嘴,你看了你就明白了。”
我顿时面色僵硬,心里惴惴不安,该不是破相了吧。已经很不好看了,再不好看就真的如楚南所说,不用化妆就可以直
接演鬼片了。我诚惶诚恐接过镜子一看,里面一张瘦巴巴的小脸无丝毫破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原本一排白
而整齐的牙齿,左门牙处却空了。
我脑中瞬间响起轰天大雷,劈地我四肢跟发了鸡爪疯一样。天知道,十四岁的高龄早已不是换牙的时期,牙齿掉了就意
味着永远没了。良久,我在室友们满脸写着‘这人傻了’的同情里,一把扔掉镜子,拉开寝室门疯跑到平时经常地去的
楼顶,望着满天繁星扯开嗓子大吼,“楚南,你个王八蛋,我恨死你了!我诅咒你牙齿掉光!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
前!”
声嘶力竭连喊了三遍,极度折磨了一下我可怜的肺活量。然而,怒气和心跳还没平复,身后就响起阴森森的声音,死了
我也不会忘记的噩梦。
“你这辈子都别想!”
我再次翻白眼,吓昏过去!
在我郁郁寡欢一周后,终于心灰意冷地接受了现实。然而,不幸的事情又再次降临到我的头上。那时候班上男生正痴迷
《绝代双骄》,其中一位相当富有想象力的哥们为了悼念我壮烈牺牲的门牙,给我起了一个拍案叫绝的绰号——花无缺
,名声遍及整个学校。
哀莫大于心死。那一年,不论楚南怎么换着法儿欺负我,我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第十八章:榛榛
翌日清晨,我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回想着昨晚的那个梦,那么清晰,那么真实,那么不可思议。梦里,我
是张卓;梦里,楚南欺负我;梦里,我卑微而执着。
我转头望着睡在一旁的楚南,不同于十四岁的凶神恶煞,侧脸看上去刚毅却不失平和,双目紧闭,浓密上翘的睫毛颤颤
巍巍的,好像正在做梦。
我不自觉伸手抚上楚南不算年轻的脸,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感叹时光荏苒,年华易逝。
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想告诉我什么?
是因为上天听到了我的祷告,告诉我楚南的曾经吗?
为什么在梦里我的角色又是张卓呢?
佛说,因果循环。
佛说,人来到这个世上是来还债的。
可是,谁欠了我的,我欠了谁的。
我蹑手蹑脚地下床,穿着单衣轻手轻脚走到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