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风景过后,是仿造中原城墙建立的一座不大却样样俱全的小型城池,立在城门前翘首以盼的,正是暌违多年的皇妹南
小木。
——长成个妙人儿了,一双上挑的细长眼,跟雅少慕活脱脱一个版本造出来的。
这是雅重月下了车辇,看见南小木提裙朝自己飞奔过来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兄妹好几人,怎么就偏生她一人遗传了那双狐狸眼呢,难道这也是母后对她格外偏爱、寸步不离带到身边的原因吗?
明知南尧月对自己应当也是一视同仁,雅重月还是别扭不过的总往母后偏心的方向去想。
“皇兄~!”南小木一头扎进皇帝怀中,热切的蹭啊蹭,南尧月替她细心编好的发髻乱成一团,几缕青丝挂在皇帝胸前
衣饰上,连带着龙袍也凌乱不少。
雅重月嘴角抽搐,轻轻将妹妹的脑袋推开一点:“小木……”未及落音,南小木双手已环抱上来,压根不管面前这人是
威仪万千的一国之君,踮起脚尖就在哥哥颊边印下一吻。
即便已长大成人,雅重月还是无法适应这种直率表达感情的方式,俊朗脸庞窘困的烧红了半边。他身后随行的诸多人等
,看见一向冷面狠厉的皇帝,如同青涩少年般露出不知所措的窘态,都识相的转移了视线,将惊奇的微笑憋回肚中去。
九儿亦在同行人之中,与皇帝一别数月,在收到一纸谕令后匆匆赶到关口会合,万般柔肠想同他倾诉,却苦于一直没有
独处机会。
捏紧手中信笺一角,脑海中反复回想起深夜巡宫,一个黑衣人越墙而过,将这张莫名信函扔到自己脚下的一幕。
……“你叫九儿,皇帝最宠信的太监?”
“把这封信给你家主子,是真是假,是好是坏,让他自己揣度。”
“这是最后的善意,劝他不要再撩拨不该惹的人动杀念。”
……
那人身手极好,皇宫内院来去自如,如履平地。九儿想喊有刺客,音方出口,冰冷月光下就不见了那人身影。他口中警
告之意明显,既然能绕过禁卫军闯空门,意味着他随时也能取走皇帝项上人头。
九儿这么一想,流了满身冷汗,忙不迭将信函打开观视,一看,就愣在了当场。
情妃娘娘,是男人?接近皇上是有备而来,带着寻仇的特殊心思?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九公公,九公公。”下人的轻唤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皇上嘱咐的礼物。”
九儿如梦初醒,赶紧唤人去马车上将皇帝精心准备的几箱礼物搬下来,交给前来迎驾的南族侍卫。
那厢南小木还蹭在皇帝身上不放,一口一个皇兄,黏糊得紧。
而他们百年难得化冰天晴的皇帝,竭力想板着脸摆出帝王威严来,却在少女的撒娇面前节节败退,只得无奈道:“好了
,小木,别……快别这么闹腾了,让朕早些进去看望母后是正经。”
(下)
软呼呼小小一团抱在手里的感觉十分之奇妙,那重量轻得可以忽略,又沈甸甸的挂在心间。内寝里,从笑得眉眼弯弯的
妹妹手中接过一个软软的襁褓,雅重月左抱也不是,右抱也感觉不对,将那初诞的小婴孩横过来竖过去,手忙脚乱,还
是觉得自己抱不妥帖,在婴儿不满的哭声中涨红了脸。
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床榻上微笑看着自己的人:“母后,他是不是饿了?”
“不是饿了,是皇兄你抱他的姿势不对。”南小木摇摇手,却不过来帮忙,只是指手划脚,“手臂不要那么僵硬,轻轻
把弟弟的头托起来,对,让他枕在你臂弯里。”
年轻皇帝忍着在母后面前翻白眼的冲动,认命的听从妹妹指挥。
拜托,雅花好他们几个出生以后他都没抱过一次,他怎么懂得哪种姿势这小不点才喜欢啊。
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南尧月。
这个男人还是如初见一般的姿容艳美,雪白肌肤细腻光泽,就好似岁月从未自他脸上经过。过了不惑年纪,又刚经历过
一番大动干戈的生产,他懒懒偎在床头的模样还是风流妩媚,唇边含着一抹淡淡微笑,勾魂摄魄得紧。
雅重月盯着他看得有些入神,直到另一个身影老实不客气挡到他眼前,正好遮住他视线。
雅少慕拍拍他肩膀,笑容意味深长:“重月,有孝心是好事,太看重就没必要了。”
再看重也是我的人,儿子要跟老子抢,再修炼十辈子看轮不轮得到同台竞技。
当着南尧月的面,他父皇笑得春风和煦,雅重月却分明听得出雅少慕的弦外之音,于是默默黑线。两父子你看我我看你
,暗潮涌动,各怀心思。
“……父皇,皇兄,你俩杵在那里费劲不费劲。”南小木微笑着将两人隔开,“今日皇兄千里奔波来看望母后和小笑,
想必有许多话要说。”
南尧月朝儿子招手,示意他将小婴儿一起抱到自己床边来。星眸狠狠瞪了雅少慕一眼,几分嗔怒几分警告。后者似极为
委屈的撇了撇嘴,做了一个幼稚至极的举动,悻悻道:“好吧,我出去,但你产后初愈,重月只能在你房内待半个时辰
。”
南尧月道:“两个时辰。”
雅少慕:“一个时辰,不能再长。”
“……小木,你跟他一起出去,我有话同重月说。”好不容易讨价还价达成共识,雅少慕推门离开,俊脸颇带有几分悻
然之色。
南尧月一直注视着他背影离开,眸色柔和如水。
轻轻自语道:“多大年纪的人,还吃自己儿子的醋。”
雅重月立在床边,将父母恩爱、难舍难分的情境看得点滴不漏。有几分欣羡,有几分落寞,有几分酸楚,亦有几分乐见
其成。尚不成熟的心,无法分辨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只得把注意力放到怀中小婴儿身上,用南小木千辛万苦教
会他的正确姿势,慢悠悠摇晃襁褓。
感觉到南尧月将视线转到他脸上,雅重月低了头,吭哧半天,才道:“……你身体可好些了?听小木说你生产时不在城
内,是强撑着从外面自己走回来的,我……朕很担心。”
“只是有些虚弱罢了,大夫让我这一个月都不许下床。”南尧月微笑道,“重月,这些年的事,慢慢讲给我听可好?我
和你父皇都很挂念你。”
雅少慕会挂念朕才怪……
心内腹诽着父皇淡薄的父子情结,又不敢说出来。
他道:“比起聊朕的事,朕更想知道你怎么又……怀了孩子,毕竟高龄产子,对身体损耗极大,他、父皇为何这么不小
心……”
怀中那一团软软的小家伙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他漫不经心摇着,小家伙忽然伸出手指来抓他垂下来的长发,在
雅重月不及反应时用力一扯。
“哇!”人前的帝王仪态悉数跑了个干净,雅重月跳了起来,慌忙从小婴儿肥胖的短小手指中抢救自己头发。
“你你你,你居然敢扯朕的头发!”
那昵称叫小笑的弟弟咯咯笑起来,红润脸蛋绽开一朵花,声音脆脆的分外好听。雅重月一时有点分神,盯着这个年岁相
差甚远的弟弟,看他砸吧着嘴,两只小手在空中没有目的的挥舞,下巴上还有一点点口水。
南尧月在旁看着,看雅重月的眼神由忙乱慢慢变得柔和下来,轻笑道:“这也怪不得你父皇,他很多事分外小心,力求
周全,是我没能留意到……等发觉到的时候,小笑已经有四个月大,落不得了。”
“即便只有一个月,你也不会落的。”嘟哝。
“是啊,因为是你父皇的孩子。”
理所当然温柔宠溺的语气,让雅重月心中一顿,突来的酸涩防不胜防撞上心扉。
因为是父皇的孩子,因为南尧月爱雅少慕,所以他甘愿为他孕育骨肉。
那么柳从眉,也是因为爱墨愈梵,才会愿意以男身孕子产子吧?
他问:“这种事,那么辛苦,那么难受,我看过你分娩时生不如死的样子,——是不是只有非常爱一个人,才能忍得下
这种煎熬?”
“嗯。”
“有人对我说过,情到浓时,共同孕育骨肉是件相当美好的事情。你也这么认为吗,即便要你去承受怀胎带来的一切后
果?”
南尧月讶异于儿子口中隐隐透露出的痛苦和沮丧,猜想是否这个少年心目中已有了一个类似的人选,而那个人或许,落
花有意流水无情。
“堂堂七尺男儿之身,饱读诗书,文韬武略,满腹珠玑又皆手握重权,平素也是个清雅恬淡之人,这等人中龙凤,也甘
心屈居他人身下,做那婉转承受、痛苦孕子的一方,那定是爱得很狠了?”
“我……朕哪点做得不够,或者哪点不如外人,他不肯给朕孕诞龙子,不肯给朕护他爱他的机会?”
一连几个问句,越问越痴迷,似乎问的不是眼前的南尧月,而是质问那远在中原,音讯全无的柳从眉。雅重月眼前泛起
一阵水雾,慢慢聚集成泪光,惊觉到时,已顺着脸颊滑落,滴到昏昏欲睡的小婴儿脸上,把小笑惊得打了个大大喷嚏。
“母后,朕很爱他……真的,真的很爱他。”
******
是夜,柳从眉自梦中惊醒,撑着床侧勉强将身子支起一点,微喘着去揉阵阵抽筋的小腿。
揉了好半晌才稍微缓解了一点胀痛的不适感,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墨愈梵试探他的话,一整晚声声回荡在耳边,害他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境。
他梦到年幼时的雅重月,牵着自己的手在御花园中逡巡。小太子板着一张姣美动人的脸,竭力要装年少老成的模样,却
在他微笑着指出他衣袍上沾满飘落的花瓣和泥土时,急急忙忙跳开几步,双手乱挥,在身上乱掸一气。
他宠溺的蹲下身,对雅重月说“今日不用给皇上请安,衣冠凌乱点不要紧,尽情去玩罢”,后者瞪着素来冷清清的凤眸
,眨也不眨的定定凝视了他好久。
梦到这里,其实还是往日的情境重现,但接下来,就发生了变质。
梦里,那个十岁的少年得到他的默认放纵后,转过身就去花园深处扑腾,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紫嫣红的花丛深处。起初
他原地张望着,微笑着等雅重月玩够了出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感觉上他等了足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小太子踪迹全无
,甚至连半丝声响都不曾发出。
柳从眉有点慌神,叫着太子殿下,一路朝雅重月消失的地方寻觅过去,寻了好久,似乎每个地方都找遍了,依然不见他
的身影。
心口像堵起一座墙,越堵越沈,一颗心从胃里落到肚腹中。他呼唤雅重月的声音多了焦虑和不安,不知不觉双手撑在自
己腰上,踉踉跄跄的缓步找人。一片奇异的悉簌声过后,终于找到躺在一棵大槐树下的雅重月。此时他已变为一国之君
的成熟模样,戴着帝冠,笑得邪魅诱人,指着他的肚腹说:“柳从眉,你肚子怎么这么大,给朕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
“竟然是个未成形的男胎……身为百官之首,居然大着肚子上下朝,朕怎能容你!”
说着便是一掌劈过,疾扑他而来。
柳从眉骇得连连后退,双手护在身前,不顾一切的喊:“不行,皇上,这个孩子……”
“妖孽之子,朕绝对不会轻饶!”
重重一掌击中柳从眉腹部,他痛苦的弯下腰,魂飞魄散的看着自己双腿间流下蜿蜒血迹,腹痛如绞。
“他是、臣与皇上的……”他说不出话来,雅重月冷冷站在一旁,冷冷看着他挣扎痛苦。
如恶魔般低语:“不是朕的,朕便不会容他于世;你和你的孩子都逃不过朕,你最好记住……”
这个诡异非常的梦将柳从眉惊出一身冷汗,清醒过来后疯了般伸手去摸自己腹部,确认孩子还平平安安躺在那里,紧绷
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这个梦预示了什么?预示了他潜意识里其实是想告诉雅重月的,也提醒他,他之所以这么重视、在意腹中骨血,实际是
因为他真正爱着雅重月,想为他诞下子嗣么……
“哈……柳从眉啊柳从眉,聪明一世,自诩洞悉世情,竟然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倚在床边自嘲,嘴角半弯,发出苦
涩轻笑。冰凉如水的月光自窗棂流泻一地,寂寞似霜雪,越发衬得床头轻抚肚腹的人脸色苍白如纸。
可是,就算他提前认知到自己对雅重月是存有情愫的,又能怎样?他依然会为了不牵累他的帝王名声,而逃离绛羲城。
雅重月心机用尽,终于换来百官臣服,若因离世悖德之举,触犯礼法,之前付出的辛劳全将付诸流水,他对他十多年的
栽培也会变为一个大大的笑话。
不难想象,若世人得知社稷之主竟同自己老师、臣下苟且合欢,还诞出大雅皇室的第一个皇长子,很有可能将来继承大
统——会有多少人背地里唾骂这个荒诞不经、任性妄为的皇帝?
柳从眉一一细细想来,俊秀眉峰慢慢皱紧,苦笑着咬紧下唇。
墨愈梵,你倒还不如不要开导我想通这些感情,便让我一直蒙在鼓里多好……
他倚在床头出神好久,忽然觉得手心覆盖下的圆腹一动,薄衫某处凸出一个细微得几不可察的波纹。
神色一动,纤长手指跟上那处小波纹,从向外隆出的肚脐眼处,一点点移到接近腰侧的地方。
小小的凸起在靠近腰侧处停了下来,似乎是在伸展手脚,然后极为大力的踢动了一下,将柳从眉踢得闷声哼了出来:“
呃。”
给胎动惹得眉间微微渗出冷汗,孕夫却低低笑出声,阴霾心绪大为减退。
“萍心,你在安慰爹亲么?”
“谢谢你……爹亲觉得,心头宽慰许多了。”
柔声这么说着,腹中胎儿似乎能够感受到母体渐渐平和下来的心境,刻意踢动的力度放缓,变成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碰
触肚皮。
第五十七章
(上)
雅重月说出柳从眉的名字后,南尧月沉默了许久。
他记得那个儒雅温和的男子,雅重月的东宫太师,后来更被雅少慕破格提拔为内阁首辅。宫中不乏美女,他与雅重月相
差十来岁,重月又新设了后宫,为何会对自己老师念念不忘?
观望儿子神情,眉峰深蹙,心绪浮躁烦乱,一副困扰已久的表情。
知儿莫若母,一望即知,这孩子是认真的。
那么此时追问缘由或者出言制止,也是无谓的举动罢?
缓缓叹出一口气,南尧月道:“重月,天地君亲师,师长虽列最末,实则影响更为深远,故大雅旧制里,将尊师重道看
得极为神圣,你却……”
雅重月冲口而出:“母后当年以战俘之身,同父皇两情相悦,灭族之恨、阶下囚之辱,最后不也打破外界评说走到一起
?难道朕会怕了那世俗藩篱不成?!”
“……”南尧月一时语塞,顿了半晌,轻叹,“这条路,恐是不好走。我与柳从眉过从甚少,但从宫中风评可知此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