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微迟疑不答。他先前只道杨晴照必死,伤心难过都是出自真心,可是这时见他为人所救,片刻欢喜之后,心下却又
疑窦从生,觉得事情未免太过巧合,未必不是杨晴照事先安排。
只是他若就这么问了出来,两人自然不会承认。他想得片刻,缓缓道:“罢了!他竟敢劫持朕,朕带他回去,也是一样
要杀了他的,你杀了他罢!”
白衣男子一呆,暗想这臭皇帝方才关切如此,怎么这时却要我杀了他?目光转向杨晴照,见他给自己点了穴道,坐在椅
子上不能动弹,可是神色殊为淡漠,不见丝毫惧色。他看得一眼,暗自摇头,心道,这人是真不想活啦!刷一声抽剑在
手,直向杨晴照胸口刺去。
那一剑快如闪电,眨眼刺入杨晴照胸口。李知微不料他竟然说杀便杀,直骇得魂飞天外,失声大叫道:“住手!”
白衣男子暗道果然!手上一顿,剑刺入杨晴照胸口三分而止,一缕鲜血缓缓留下。他回头得意一笑,道:“喂,你到底
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这一下李知微再也无计可施,颓然道:“你问罢!”
白衣男子抽回剑,取一方白帕拭净血迹回了鞘,这才问杨晴照道:“你姓甚名谁?”
杨晴照不答。
白衣男子也不生气,想了想道:“方才我入城之前,见到几十人打马过去,其中一人,年长你一二岁,容貌和你颇为相
像,那人是谁?”
他这话一出,杨晴照和李知微都是一怔,知道他说的是杨晴夕,可是他问及杨晴夕又是作甚?
白衣男子见他仍是不答,道:“你既落在我手里,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要问的事,总要问得清楚了,才肯放你!
”
杨晴照心头愈加烦乱,暗道这些人一个个都这般可恶!要么仗着权势、要么仗着武功,一般地任性妄为,从来不管旁人
如何!
白衣男子见他不但不答,脸上反而有不胜厌烦之状,他涵养再好,这时也终于忍不住心下微恼,喝道:“人皆求生畏死
,你这人却怎的一心求死?”
他可不知杨晴照哪里是一心求死?他本是一心求生之人,只是求生不得,只能求死。
李知微看得大为畅快。心想你问便问,可是问不出来,也是没辙!
白衣男子瞪了半天的眼睛,束手无策,叹一口气,起身往外便走,道:“罢了,你带他走罢!”料想李知微也不会当真
就杀了他,心下寻思不如去寻方才见到的那数十骑,想来必有所获。
他一意要追究此事,一来如他所说,既然救了人,便不能半途而废,二来杨晴夕相貌像极了他一位亲人,他心下不免思
疑,只恐其中有甚缘故,哪里肯就此罢手?三则,他此番来京的目的,原本便和李知微有关,既然此事有他牵扯其中,
自是更要追究到底。
李知微恶狠狠地盯着他出去。他今日连番遭这人戏弄,满心要将他拿下千刀万剐,以出心头恶气,可是一想起方才自己
明明给上百人密密实实的护在中间,仍是给这人轻轻易易地扣住,又不免胆寒,再想起他说的什么父母、师父等等,一
句“给朕拿下”忍不住就要冲口而出,却终于没有当真说出口。
一行人回到寝宫。杨晴照被人牢牢绑了扔在地上。他这时穴道未解,但他是挟持皇帝的重犯,众人不敢掉以轻心,还是
拿绳子捆了个结实。李知微挥退了众人,只留下张德禄和几名心腹侍卫护卫左右,这才喝问道:“杨晴照,你可知罪?
”
杨晴照道:“知罪。”
李知微道:“你既然知罪,可知该处何刑?”
杨晴照道:“当处凌迟之刑。”他原本想求痛快一死,既是不得,那也无法。又想如今自己便是凌迟处死也未必能消李
知微之气,更是心灰意冷。
李知微恼得说不出话来。他这时恶气满胸,可是宣泄之道,也无非就是吓唬一番,折磨一番,最多再将人杀了!但对方
却似早已将一切都置之度外,那自己还有什么意思?何况他又没当真想将杨晴照来个凌迟处死。
张德禄忙道:“皇上,再过三日就是大年夜啦,不宜动此大刑!”
李知微得了这个台阶,喝道:“先关起来!”
便有侍卫将人带出去,知道皇帝陛下只怕是随时要提人去审的,便在寝宫里寻个空房关了进去。不免又要着人贴身看守
,惟恐一个疏漏,犯人竟然又寻了短见,那可大家都不得安生。
李知微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下不去,在寝宫里愤愤地转了几圈,喝道:“上朝!”
这时已是午后了,天未亮时便候在金銮殿外的文武百官早已散去,可是皇帝陛下说要上朝,谁敢不来?这一日又因他心
情着实恶劣之故,更是动辄得咎,到终于下朝之时,满朝文武都被骂得狗血喷头,更有三人给当庭打了棍子。
三日之后便是大年夜,依照惯例,皇帝要在皇宫设宴款待群臣。每逢这样的时节,宫中无不备极铺张,这一回也不例外
,无论摆设酒菜都极为奢华精美,可是以往最爱纵情声色的皇帝陛下这一回却心不在焉,绷着张脸坐在龙椅上,草草举
了几次酒杯便不动了。
他不说话,群臣自然不敢喧闹,一场年夜饭吃得沉闷无比。
酒未过三巡,李知微道:“众卿随意。”起身径往寝宫而回。张德禄带着一众侍卫跟上。
他回到寝宫坐下,一言不发许久,忽然道:“带杨晴照来!”
张德禄忙吩咐下去。
片刻便有人带了杨晴照进来跪下。
李知微道:“朕前番忘了问你,那日为何要挟持朕?”他初时只道他只是要救家人,可是再细一想,挟持皇帝那是何等
重罪!就算他逼得自己立了誓不为难他家人,可是他自己固然性命不保,杨家满门也要沦于山野。杨家那时又不曾真的
大祸临头,他为何要忽然动手?
杨晴照心想我自然为的是那叛国之罪。可是看模样李知微还未接到那日之事的消息,虽然日后总有知晓之日,但这时要
他自己说出,他却无论如何难以开口。
李知微道:“你入宫之时,不是亲口跟朕说,说自己性非刚烈,不会轻易寻死的么?”
他候了片刻,不见杨晴照回答,也不发怒,道:“所以朕那日怎么想,都是想不通,不过今日,朕终于知道了!”
杨晴照心道,他知道啦!忽然间一阵晕眩,几乎跪坐不住,要摔倒在地。
李知微拿过桌上一个折子扔过来,道:“这是你入宫前一日,狄惊澜派人加急送来的奏折。”
折子打开摔在地上,杨晴照竭力跪稳了身体看去,只见上面写道:“臣,狄惊澜启奏万岁,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冀州参
将杨晴照绝无勾结外贼、密谋叛国之事。杨参将到冀州一年……”
以下林林总总,写的是他一年来大小战役和所立功绩,但对那日之事却只匆匆一笔带过,只道设计抓捕燕云暮,只是贼
人狡诈,以至抓捕不成,反而失陷了杨晴照。折子最后写道:“臣之所言,边关所有将领均愿签字为证。”底下果然有
冀州大小数十将官的签字画押。
他细细看完了,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狄惊澜啊狄惊澜,你若早有此心,我杨晴照何至于此,杨家又何至于此?
他原本也奇怪为何李知微迟迟不曾收到消息,原来是一早已经收到,只是狄惊澜为他隐瞒了那日之事。但想那叫赵五的
小校分明是李知微安排的亲信,李知微又怎会到今日才终于收到消息?
李知微取过桌上另一份折子扔过来,道:“这一份,是朕今日收到的。”
杨晴照只道是那赵五所写,谁知看下去,竟是刘琛!里面详述那日前后事宜,但并不曾提及杨晴照究竟有无叛国之事,
只说请皇上圣裁。
原来这刘琛虽然不是李知微特意安排的亲信,但赵五在冀州的身份乃是他的小校,他是个聪明人,几番接触之下,便猜
出了赵五真正身份,又将之暗中告知了狄惊澜。
十余日前杨晴照赴京之后,燕云暮赶去冀州,巧合间得知赵五身份,更知道了龙华大军围攻天鹰堡分舵的真相,一怒之
下,对赵五施以酷刑,他对赵五下手可不绝不似对杨晴照一般手下留情,到第二日一早地牢内狱卒换班,终于被人发现
之时,赵五已被折磨致死。
虽然事情是燕云暮做下,但这事狄惊澜也算得有份,他当然不敢声张,便暗中命人报做阵亡了事。但刘琛既然知道赵五
身份,怎敢轻慢此事?他暗中查探之后,便自狱卒口中知道了那夜之事。虽然那狱卒不认识燕云暮,但刘琛却是见过燕
云暮的,一听那狱卒的形容便知端的。
赵五素来与人无怨,燕云暮杀他,除了为杨晴照出气之外,再无别的解释。但想他孤身独骑,来回奔波数百里,夜闯敌
营,那是何等风险!燕云暮能为杨晴照如此,其中情意之深,可以想见。杨晴照若真如大帅所言,对之绝无情意,燕云
暮一代枭雄,怎肯为他如此?
刘琛想到此处,惊怒之外,心头更是疑虑重重。他虽然在狄惊澜的奏折上签了字,心下总是不安,毕竟那日之事他是从
头看到了尾的,焉能毫无怀疑?这时再有赵五之事一凑,心头疑云再也按捺不住。又想起那日燕云暮说到狄惊澜妄图染
指于杨晴照的话,这事他原本便已知道,这几日更是看的清清楚楚,狄惊澜哪里是妄图染指于杨晴照?分明是对他情意
已深!这么一来,狄惊澜为他遮掩其事也就并不稀奇了。
他左思右想之下,虽然还不能百分百地确定其事,心里却已信了大半。他虽然对狄惊澜忠心,但兹事体大,将来事发,
他自己固然要脑袋落地,只怕还要连累家人。当下一咬牙,秘密写了奏折,悄悄送入了京中。
个中曲折,杨晴照自然不知。但他方才见着狄惊澜的奏折之时,便已想到此节。须知那日之事,冀州二十万大军都是亲
眼目睹,狄惊澜便能说服数十将官相信自己不曾叛国,又岂能说服二十万大军都信自己无辜?便是说服了二十万大军,
又岂能压得住二十万大军都为他遮掩其事?
纸包不住火。没有刘琛,也会有其他人,迟早,这件事还是会为天下人所知!
但虽然心里早已清楚,事到临头,却仍是不自禁地感到羞辱恐慌。他抬起头,颤声道:“罪臣,并无勾结外贼、密谋叛
国之事!”
李知微森然道:“当众向贼人投怀送抱,还叫做并无勾结外贼、密谋叛国之事?”
这一句话说出,杨晴照便知此事难以再辩,霎时间,只觉手脚都没了力气,心头一片冰凉,暗想难道竭尽心力,杨家终
究还是逃脱不了这叛国的千载骂名?他绝望片刻,怒气渐涌,咬牙道:“罪臣也曾向皇上投怀送抱!”
李知微勃然作色。杨晴照这一句话,意指自己乃是被迫,可是他虽然明白其意,听来却只觉逆耳之极。他早知杨晴照并
非情愿,但这一句话说将出来,岂非是说在他杨晴照的心目中,自己和那燕云暮并没丝毫区别?
这一句冲口而出,杨晴照眼见得他脸色突变,心知不妙,但事到如今,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昂然道:“皇上,罪臣绝
无勾结外贼、密谋叛国之事!但皇上若一定不信,那也不妨按此罪处置罪臣,凌迟也罢,车裂也罢,弃尸鞭尸也罢,皇
上要怎样都好,罪臣绝无怨言!只是杨晴照已经战死沙场,这是皇上亲手所写,所以罪臣求皇上,秘蜜处置罪臣,勿令
外界得知此事,以保全皇上颜面,也保全杨家一点名声!”
李知微脸色愈沈。
杨晴照候了许久,始终等不到他回答,心头悲愤绝望愈来愈浓,暗道,这昏君,这昏君,竟连这样也不肯!他看着李知
微的目光愈来愈是怨毒,一字字地道:“皇上,您还记不记得自己发过的誓?您发誓不会为难罪臣的家人,否则就肠穿
肚烂,尸骨无存!您若是定了罪臣的叛国之罪,那就非得株连九族不可,那时您又要如何不为难罪臣的家人?”
李知微蓦地双目圆睁,拍案而起,喝道:“你敢威胁朕?”忽然想起,他连劫持自己都敢,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咬牙切齿片刻,忽然嘿嘿冷笑一声,道:“那有什么不好办的?天下人不是个个都夸你杨家忠肝义胆的么?朕定了你
的罪,却破例饶了杨家满门!你说,到时天下人会骂朕昏庸呢,还是会夸朕仁慈?说起来,朕可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
好事呢!”
杨晴照再也不料他竟会说出这话来,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脑中一阵阵的晕眩,张了嘴,却不知还能
说些什么。他过得好一阵,才嘶声叫了出来:“昏君,昏君……”猛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一头向着李知微
撞了过去。
李知微大惊失色,啊地一声惊呼,眼见得杨晴照这一撞全是拼命的架势,吓得急急后退,却给身后的椅子绊了一下,几
乎一跤跌倒。
幸而旁边侍卫反应甚快,有人一把扶住了他,余人一起涌上去喝道:“大胆!”最前面两人齐齐伸手,抓住了杨晴照。
杨晴照挣扎不休,口里不住叫道:“昏君,昏君!”
李知微惊魂未定,怒极喝道:“你倒第一天知道朕是昏君么?”一步跨过来,抬手一巴掌直摔过去。
手尚未碰到杨晴照的脸颊,忽然眼前一暗,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直压得他呼吸都停顿了片刻,但紧接着自己的后
心被什么东西抓住猛然往后一扯,避开了这一股压力。跟着身后一人闪身而出,抬手接住眼前一人接连劈来的一掌。
这一下兔起鹘落,电光石火间便在生死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只将李知微吓得头晕目眩,懵了好一阵,才终于看清眼前形
势。
方才突袭自己的是一名身着太监服饰的高大男子,救了自己的,却是三日前在城门下救了杨晴照的白衣男子!
两人快逾闪电地过了数招,高大男子倏忽后退,掌脚齐出,攻向抓着杨晴照的两名侍卫。也不知怎么的,那两名侍卫未
及出手,便一起中招,惨呼倒地。高大男子一把抢过杨晴照抱在怀里,低头无限怜惜地瞧着他,柔声叫道:“小照,小
照!”
第十八章
这高大男子,自是燕云暮。
这几日他一直藏身在曦容苑中,虽然知道要刺杀李知微绝非一日之功,但未能见到杨晴照一面,要他就此出宫,却无论
如何不甘,于是那日杨晴夕离去之后,他便寻了套太监服饰换上,不分白日黑夜,在宫中四下查探。
宫中虽然戒备森严,但内宫之中,向来不许皇帝和内侍之外的男子进入,虽然本朝因刺客太多有所破例,允许侍卫留守
,也是在精不在多,又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寝宫周围,他动作迅速,三日之内悄悄地将内宫查了个遍,竟然无一人发觉。
但余处果然都不见杨晴照踪影,寝宫戒备却又委实严密,一时无隙可乘,不得进入。直到这一日夜里,因皇帝要赐宴群
臣,侍卫多半都跟去护驾,他才终于寻机溜了进来。他不知杨晴照已被皇帝关押,是以一进去便直奔后殿李知微寝处。
他入房之后,见里面空无一人,于是四处查探,要查看里面是否果然有杨晴照住过的痕迹。虽然有杨晴夕的话语和后来
皇帝的手谕为证,但他心里总还是不甘,渴盼其中另有玄机。不想他方只看得片刻,便听得外面细微的风声响起,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