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哥哥尝尝,今日一早我去了河边渔家人那儿,这是用买回来的虾仁包的。”
“嗯。”宅院,酒食早有准备是不错,为的却不是眼前这人。万俟向远兴致缺缺拾箸尝了个,便放下没再动口。
“向远哥哥是不喜欢这馅儿的?”一来不见院里有其他人,青兰自是高兴了一把,这会儿见万俟向远不动筷子,便只以为是东西不合口味。
“你慢慢吃,我回房里去歇会儿。”说完,万俟向远放下酒盏站起身。
“向远哥哥……”本就来的晚,又没能说上几句话,青兰难免不甘,“今日时候晚了,我就住在这里可好?明日也正好做些早饭……”
“还有间空着的偏房。”无心再说下去,万俟向远随便应了句,推开房门。
民宅小院并非一正两偏的布局,而是一正一偏,左侧位置全然留出盖了火房。
这话,也就是说……右侧偏房是没有人住的?
眼里失望神色一扫,青兰重又笑起来。
——深夜,朱家大宅。
隐匿身形,默默潜伏,犹如死物一般置身某处,一个时辰亦或是整整一夜。
曾经熟悉无比的行径再次重现,墨无声注视着,专注得几乎忘了自己存在。
许久之后……
杀气突现!
一切无声无息,却在第一时间引得衍墨警觉。不多,只有一人,确是难以对付的一人。
月照下,院墙角处的黑影一晃,甚至连抹影子都未形成就没了踪影。
把所有一切交予本能与意志,所要赌的,依旧是直觉。
闪失哪怕仅有一丝一毫,都可能给那人带来麻烦。这些,都是他绝不允许的,就算是……赔上自己性命。
所以,今夜没有寒星剑,没有任何能败露人身份的东西。有的,仅是一把匕首,一个人,还有一瓶毁蚀人面容的毒药。
为的,是以防万一,不牵累那人。
被他今日所言所为气恼的那人……
以所能的最快速度赶在来人靠近前进入朱全礼卧房,衍墨轻拂半老妇人睡穴,将手中短匕抵上其静脉作为威胁,再敲醒旁边之人,捂住口鼻。
“朱玉琼婚约男子何人?”
朱家世代读书人,岂经得起这般!朱全礼惊恐下死死握住蒙面人手腕,想说又不能。盟约死誓,哪还由得他!
时间何等紧迫,衍墨背上冷汗涔涔留下。二人性命被制,竟也不肯说?!
拼尽全力挣扎着,朱全礼只盼活下命来传信出去。只要那边一得知……定可以将麻烦处理得干干净净!
忽的,脑内灵光一现,衍墨低下声音威胁:“朱老爷可是要朱玉瑶去给她姐姐做伴?”
朱玉琼之死并未传开,兴许……还有机会。
果不其然!朱全礼目眦欲裂,万般愤恨地望着蒙面人。片刻后,终于停下挣扎,眼里已是一片死灰。
衍墨松开手掌,静静等待。
依旧是赌,赌朱全礼为了朱玉瑶性命不会呼救喊人。否则惊动靠近之人,就是无边麻烦!
“寒烟教少……”
人近!衍墨未等朱全礼说完,移指浅拂其睡穴,扯平被子翻窗而出。尽管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一进一处。
险险躲避过一身杀气的男人,衍墨迅速离开。掠走前,两道利器入肉声隐隐从门缝里传出。
桥石已非南方,被汗浸湿的衣衫给凉风一吹,冷得十分刺骨。没有从院门走进,衍墨扯下面上黑巾悄声翻过院墙。
蓦地,脚步滞在院里,怔怔一步也移动不开……
一正一右的房里,两道呼吸绵长低浅,清清楚楚。
没什么,没什么……
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衍墨低头走到院里的石桌旁坐下。
一路未有办法缓下的急速心跳生生被遏制住,一点一点没了力气,恢复往日速度。
夜,如漆如墨。
一分分,深了又浅……
一个时辰,也或许两个时辰,衍墨回过神,静静闭上眼。喉咙里酸酸涩涩,心底黯然一片。
不知何时,背上的衣衫已经被夜风吹干,不再粘腻难受,却始终不干净。
死士。
流血,流汗……
脏了里面那人,脏了这清雅小院……
第六十三章
心烦,愁恼,总之不得酣眠。恍惚一觉睡去,万俟向远警醒睁开眼睛。
院里有人!?
微微辨别之后,终于不确定地开口:“衍墨?”
如同条件反射一样从石凳上站起,衍墨望着房门有些尴尬。
“属下在。”
皱眉,万俟向远沉换口气,坐起身。
“在院子里做什么?”
“没……”忍下走近念头,衍墨轻声回道。这院里,还有人在睡着……
“那为何不进……朱府出事了?”朦胧睡意顿无,连带刚清醒所致的一丁点迷蒙也消失不见,万俟向远随手披上外衫下床去推房门。
“是。”据实回了话,衍墨暗暗犹豫着要不要在半夜将事情前后回报上去。
“吱呀——”
房门被推开,本欲再详问什么的万俟向远看着院中情景,生生顿住。
冷风淅淅,夜凉如水,一眼尽览的小院里空空静静,唯有回话之人独身站立,半步遥的花白石桌上还放着块黑布,给月光一照甚是有些扎眼,显然已不知坐了多久。
“几时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左右听着不像在问朱府事发时间,衍墨也就模糊答了。
一会儿?若他不醒来看到,待到早上也只是一会儿?
“为何不进来?”烦躁莫名复现,万俟向远冷冷看着,原本那点心疼也被卷到不知何处。
“向远哥哥……怎的了?”木门轻启,青兰悄悄探出个脑袋。
“青兰,回去!”徒然厉言一声喝,口气比前句问与衍墨的不知严厉多少。
姑娘家本就面子薄,青兰咬咬牙,不甘心在人前丢了面子:“向远哥哥,你怎半夜还不歇息?”
闻言,万俟向远顿时火起,目光森森直迎不住往院子里张望的人,
教训归教训,院子里的人,岂容她随便看热闹!
“明日,回洛雁城!”
“我……”自从抵了桥石就再没被好声对待过,满腹委屈不禁如潮水涌上,青兰傻傻站着,一点点洇红了眼眶。
“主人,属下可否回房里再作回报?”拿起桌上蒙面用的黑巾,衍墨垂头望着脚下。没错,他确是无法如最初般以平常心态看待这女子,却也还没轮到要拿这些取乐。
“罢了,进来。”万俟向远无奈低叹一声,大开了房门走回里间。已然是对求情相护话语毫无责怪之意……
不想让看见这一切的人难看,衍墨低低一应,目不斜视地走回房里,合上房门。
等人进了屋,万俟向远才来到床沿坐下。
“守了多久?”
问的虽与朱府有关,却有些……八竿子打不着?衍墨先是一阵疑惑,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老实作答:“申时末,丑时初,约是三个半时辰。”
“守在何处?”
“朱府朱全礼院子里,墙角下。”
三个半时辰……
想及傍晚等不至自己回声静跪许久才离开的人,万俟向远忍不住牵起一丝后悔,欲知晓朱家今夜发生何事的念头也随之淡去大半。会会儿,想起什么,朝着窗扇方向对外面扬起声音:“青兰,去做些吃的来。”
“主人……”这算什么?尴尬地被牵扯其中,衍墨不禁皱起眉。
“衍墨,脱了衣服去床上躺着。”相较于前一刻的,万俟向远这句压得极低,低到外面一直不曾合上房门回去屋里的人也听不清楚。
“属下没洗过。”是拒绝,也是事实,衍墨默默看着地面,态度完全不饰遮掩。眼前人要的,他给。但掺和于……姬妾之争中,他却不屑。
再次确信了心中所想,万俟向远神色些微明朗。“青兰,现在就去,再烧些热水。”方才若非误解了外面人身份,岂会、岂敢有出言相护一出?
院子里无言无答,却是门声响了两响,步音隐隐。
“违抗?”打定了一遭说明的主意,万俟向远这会儿也就不再顾念别的。三个半时辰守在一处,先将人哄上床榻去歇会儿再说。
“属下不敢。”微微觉得自己之前言行可笑,衍墨沉默地抽开自己衣带,褪去外衫躺到榻上。是何时开始,他竟敢在这人面前拒绝了……
亮起桌上灯盏,万俟向远复又走回。给床上之人拉好被子,自己也顺带躺进去。很轻,很低,靠在还未暖过来的耳边,问道:“觉得青兰如何?”
真真正正在心里起了埋怨,衍墨无声闭上双眼:“属下不敢置喙。”
“妒恨了?”
为这误解平生出满腔苦涩,衍墨依旧不睁眼,“属下不会,也不敢。”
腕肘一撑,万俟向远蓦然压上衍墨身子,另一手伸至脑后扼住后颈,强迫他睁眼相对。
“执意去朱府潜伏,为何?”
终究还是顺从了,衍墨睁开眼,直直与身上压的人对视。熟悉的,温暖而强硬的手掌制在脑后,死死握住,不容一丝一毫躲闪。
“为主人。”
“为我何?”抑下越加变快的心跳,万俟向远竭力维持住面上冷静。
并无停顿,衍墨答地很坦然:“为主人所为之事。”
“何为所为之事?”万俟向远再问,声音里带着两人都未察觉到的丝丝急切。
“阁主之位,寒炤阁的一切。主人所想,衍墨所为。”
温温淡淡。仅一句,便灼疼了万俟向远心肺。
“若他日我失了少阁主身份,无权无势,又待如何?”
“属下不死一日,便为主人争夺一日。”
没有任何犹豫与计量,一人凭想而问,一人凭心而答。
隐隐觉得少些什么,衍墨补了一句,声音低沉而坚决:“属下是主人的死士,相守相护,至死不离。”
至死不离……
一辈子就这么轻易许诺出去了?
万俟向远心念速转,将问题移至两人都不曾谈及过的事情上:“若是有朝一日……我娶妻纳妾?”
心底酸苦忽被揭起,衍墨为之眼神一黯,过后却答得依旧坚定:“亦然,至于不离。”
“若是娶妻纳妾之后……仍旧要你?”问话的,已经不舍,念着最后所要,却不得不继续下去。
沉静的两颗黑眸缓缓掩上,衍墨淡淡开口:“主人要过的,永远都是主人的人……亦然。”
亦然,亦然……
喟然而叹,真正默然。万俟向远俯首轻轻吻上衍墨脖颈,浅浅地,留了个印子。
铮铮傲骨,不屈不挠。这些,都未曾因为那死士身份折过一分一毫……
眼前人是何种心性,他岂会不知。
仅为个主从身份心甘情愿说出这话?怕是最大的笑话……
许久,待到吻得够了,万俟向远又再开口,此时声音,已带了些许不稳:“若是我不娶妻不纳妾,只留你一人,如何?”
半晌……
“……主人?”惊愕得大睁着双眼,衍墨嗫嚅良久也没继续出个下半句。
一世虽短却近百,这种承诺……岂是说下就下的!
“衍墨,我容不得背叛。”
只有这些……?
忍了又忍,衍墨还是控制住想要触碰身上人的念头。
“属下说过,绝不会背叛主人。”
“那就如此罢……”
终于忍不住,衍墨抬起即便第一次杀人也未颤抖至如此地步的胳膊,紧紧环住万俟向远腰背。
“这么使劲做什么?”低低轻笑一声,万俟向远回以更大力气搂住身下人。
“唔……”
啧,疼了吧?温柔笑着,万俟向远复又低下头去吻了吻。
至死不离的相守,甘弃性命的相护,一人又如何?
所得何其多……
片刻温存,迟钝的某人终于反应过来。
敢情之前的那些,都是吓唬人的?
“主人……”
“嗯?”舌尖来回逗弄着身下人耳垂,万俟向远应的漫不经心。
“属下饿了!”
趁着身上人懵怔一瞬,衍墨倏地一个挺身,安稳站于地面同时,顺手系好不知何时被人扯开的衣带。
念想着这会儿再摆唬人脸色也起不到什么效用,万俟向远索性纵容笑笑,递了外衫过去。
“估摸着早就好了,去端来罢。”
“嗯。”全无理亏之意地答应着,衍墨穿好衣衫推门走去空无一人的伙房。
一盘新炒的青菜,一盘刚煮好的饺子。衍墨端着走回房里,放下后又觉得不妥,只得别别扭扭问道:“主人饿么?”
万俟向远笑笑,不饿,可看那只有一双的筷子,就不能照实作答了。
“确是饿了。”
那般仔细奉养下的人,怎会有夜里多食的习惯!衍墨拧着眉,暗暗腹诽几句。
坐到亮着灯盏的桌边,万俟向远极耐心地等待。
磨磨蹭蹭,终于,衍墨还是挟起个饺子,送过去。
看眼外面快要亮起的天色,万俟向远只好止住“礼尚往来”打算,等人吃得差不多了,出去伙房提回烧好的热水。
这还了得?!衍墨尚来不及咽下口中饺子,腾地就站起来。
“吃你的。”
其实人出去前,已经饱了七八分,这会倒真不觉得饿了。将桌上盘筷收拾出去,衍墨回来安安顺顺解开衣带,迈入刻意被摆在里间的浴桶。
要看就看,眼前人能为他做到这分,一会会儿的取乐又算什么……
挑挑眉毛,万俟向远自然很满意。半盖着锦被往床上一靠,道:“说吧。”
“是。”毫不遮拦地擦洗着身子,衍墨平静开口:“主人不许钟修与青兰姑娘说直接去逼问朱全礼,应是担心真落得猜想那般——朱家与赫逐清主仆二人有关,赫逐清主仆二人与永荆有关,而永荆……又和寒炤阁有关。”
不置可否,甚至略带赞赏,万俟向远点点头,示意正擦洗着,毫不觉难为情的人继续。
“淖水城东庙里听到的,赫逐清必定有所戒备。是以其间种种牵连若真如主人推断,便是牵一发动全身。这边逼问了朱全礼,那边阁主迟早要知道。……能在灭口之人动手前逼问出一二,且叫朱全礼无法说道出去,再好不过。”
万俟向远非是愚笨之类,听得如此,已是明白大概,“问到了?”
眼里锐芒一晃,衍墨沉下声音。“一点,只有四字‘寒烟教少……’,想来是少教主之类。”
心底咋舌,万俟向远对那一脸不甘表情不予认同。这哪里……只是一点!
“衍墨,难不成东阁死士个个如你一般,直觉准得分毫不差?”若真如此……想要夺下寒炤阁恐怕就是痴人说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