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墨听到最后的人名还是有点心慌,不过想那日夜里的对话,便只得逼着自己不去回避:“主人莫不是怪属下抢主人侍人?”
“也无妨,日后夜夜由你侍寝就行。”扶在衍墨身后的手掌揉了揉,万俟向远把人又箍紧一点。
可惜时候不巧,两人还不待多温存一会儿,小院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客官,我来送茶水。”
万俟向远当然手快,在院门被推开之前已经合上窗扇,给足怀里人站起走到旁边的时间。
小二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两个精致茶壶,笑呵呵地从院子中走进小屋。
“客官您二位要的茶水。”
万俟向远没有说话,心里对小二的谨慎生出些赞许。院里没人需要防备不意味着前厅也不需要。只要观察的人用心,从离开时间上也能看出门道。
衍墨摸了摸托盘,没有发现夹层后又去揭壶盖。果然,其中一个的茶壶里只装了半壶水,而且水上漂着个空的小茶杯,茶杯正是一张字条。
八个娟秀小字,排得整整齐齐:“白日不便,夜里子时。”
衍墨拿起让身边人看了看,便聚起内力把潮软的字条化成粉末。关于写字之人的身份,多少已经猜到几分。
“唐亦昀既然来了永荆,必然会知道点事情,属下准备去找他问问。”
“我同你一起去。”并未指望好色成性又对自己的人死缠烂打的风流公子知道寒烟教的事,万俟向远仍旧态度坚决地表示想要一同前去。
衍墨听了一愣,不过也没太在意:“唐亦昀一直不知属下身份,仅以为属下是个收人钱财,为人办事的杀手。”
“嗯,走罢。”福祥客栈并不是酒楼,所以在前厅出现过的多半都是住店的客人,找人不怎么困难。万俟向远率先一步推开门,就往外走。
他倒是要看看何种才情皆备的人物能叫东阁死士破例放过一命后还与之成为友人。
但,万俟向远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看见的会是个……无赖。
“严兄你真是越发俊朗了!”唐亦昀顶着张能气死无数人的好看面皮豪迈大笑几声,一点也不见外地伸手在衍墨肩膀上拍了又拍。
而衍墨对待不能一剑了事的无赖,向来是……没有办法的。躲闪行,可谁连着闪上三、四十次后,还能继续耐着性子闪下去?
“永荆地方虽然不大,锦绣阁里美人却不少。今日夜里我请客,严兄咱们一起去坐坐。”
锦绣阁,光听名字就不是善地。万俟向远在一边撇着眉毛,等看衍墨为难。
“不去。”衍墨甚是不耐地吐出两字,完全没把说话的人当回事。
见上个大好提议衍墨不敢兴趣,唐亦昀马上又恬着脸说出第二个:“那明日咱们去山里转转,这几日天天有人在山里拼命,咱们去瞧瞧热闹。”
“不去。”像是对唐亦昀的缺德本性早已习惯成自然,衍墨眉也不皱地开始说正事:“你此次可是为消息而来?”
唐亦昀闻言神态一改,立刻不再吊儿郎当,但出口的话……
“严兄,你同我去了锦绣阁,我就告诉你。”
“严兄?”唐亦昀见衍墨铁青了脸,大为不解地转头改问万俟向远:“难道严兄他不喜欢女人?”
然后,就在万俟向远的脸也说青不青,说白不白的时候,唐亦昀大是遗憾地感叹了句:“当真可惜,永荆这种小地根本不可能有小倌,我也就无法一睹严兄雄姿了。”
“嘭——!”
衍墨终于忍不住了,硬生把手里杯盏拍在桌子上。
“你来永荆为何事?”
唐亦昀本就是副面容如玉的书生相,凤眼薄唇,斯斯文文。这会儿被衍墨一吓,整个人都跟个白毛兔子似的,眼睛眨巴眨巴,那叫一委屈……
“男子与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青楼里小倌少些。此次回去我就叫人在各处安置些,严兄以后有何需要,直接去就行。”
每次见面,唐亦昀总会青楼前、青楼后的废话个没完。而衍墨也一贯只当没听见,不过这次万俟向远在场,不由就有些窘。
第九十四章
青楼现在或以后,都是去不成的,所以万俟向远便安安心心瞧起热闹,唐亦昀不管风流不风流,至少是个有趣且又叫人厌烦不起来的人物。
所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唐亦昀胸中惋惜稍过,就又开始在脑子里苦想能在永荆小地“弥补遗憾”的法子,不过还未等他想出,就看到那一直没给过热情脸的“严兄”将手伸进暗兜。
“严兄!!”唐亦昀惊慌失措地嚎叫了一声,忽就从椅子上窜起来跳出老远。那样子简直就像个即将被人劫色又劫财的小媳妇,哀怨得让一旁看热闹的万俟向远也跟着翘起嘴角。
“你、你莫要对我……用、用那个。”
那个?万俟向远眉毛动了动,顺着唐亦昀见鬼一样的视线望向衍墨右手。这一路同食同住,包袱里带着什么,身上放着什么,他大体有些了解。暗兜里除了点碎银和应急药物,再不会有别的了。
衍墨可不管紧紧挨在窗边都快挨到窗外的人哀怨还是惊慌,手指慢悠悠从兜里抽回来,问道:“永荆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来得不久,也……不知道多少。”唐亦昀用眼量了量衍墨手指到暗兜的距离,还是没敢坐回去。不过这屋里尚有个外人,他“风流公子”的形象可不能这么给毁了,于是强作淡定地亮开折扇,作势欣赏起窗外美景。“严兄,你来永荆若是为了寻找前朝宝藏,我便劝说一句,这藏宝地点八成是人编造出来的不说,光阴谋和陷阱两样,在山里山外就准备了不少。”
衍墨与万俟向远暗里交换了个眼神,遂顺着话中意思问下去:“阴谋?”
“阴谋。”语气沉重地重复了一遍,唐亦昀把这些日子收集到消息挑出重点开始分析:“朝廷的宝藏无非是黄金,前朝都城在北,就算真有大量黄金想要藏于某处,也没理由劳人劳力从北方运到南方。这一途多山脉、林路,要想不绕路就得翻山,否则夜长梦多难保不会引起匪类注意。而黄金之重不易搬运,翻山运输的说法便就十分牵强。所以宝藏藏在永荆的可能性,并不大。”
静静看了讲述的人一眼,衍墨没有接口。就如当日万俟向远所说,他愿交往的人不多,唐亦昀则是除去曾云秋外的唯一一个。过去因为担心被人知晓,两人见面机会不多,但每次需要帮助,两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是以这会儿比起拐弯抹角,欺瞒着去套话,衍墨更愿闭口不言,等唐亦昀自己讲。
一段说完过后,唐亦昀稍顿,不藏不掖地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瞧两人面上毫无质疑、遗憾神色,便知晓两人根本不是为前朝宝藏而来,而且对宝藏估计也没多少兴趣。
不过让他真正奇怪的不是这些,是坐在衍墨身边的人。毫无疑问,今日见面气氛有些拘谨,或者该说有些刻意而为的收敛。这是过去两人见面从不曾有的。但凡一人能让另一人自觉收敛,通常是两者身份间存在差异。唐亦昀蹙起眉,对屋里第三人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正因此,明知不开口的人想要他说完“后续”,他却偏偏就是不张口。
小狐狸崽子碰上个头脑一般的人,吃亏的定是人;但要是小狐狸崽子碰上个整日动脑子都快动成精的大狐狸,那毫无疑问吃亏的就是小狐狸崽子自个了。
是以脑子里全是心计的万俟向远不但不问,还站起来告辞了:“多谢提醒。既然如此,我二人就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告辞。”说完丝毫不等站在窗边“赏景”的人反应,一晃眼就推门走没影了。
“喂……”唐亦昀愣怔怔看着被关上的朱漆木门,那叫一个……丧气啊。
走出了唐亦昀住的小院,万俟向远便同衍墨去了客栈前厅,要了些店里做得不错的酒菜享用起来。今日子时前,两人还是可以休息下的。至于下午,只有两件事要需要做,一是到安慈大师等人住处探探情势,二是弄清“那个”究竟是哪个。
如果回来得早,说不定还有第三件事可以做。万俟向远抿了口酒,不怀好意的目光不住在对坐之人身上上下打量。
把手中见底的酒杯一放,衍墨不怎在意地斜过去一眼,然后拿起筷子把自己喜欢吃的挨个尝了个遍。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要他操心的。两人这么突然一告辞,不但不用他再编理由骗人,且依唐亦昀的性格,估计明早就会来主动“求和”加“坦白”。
为了不引起寒烟教的人怀疑,安慈大师命同来众人分散投诉在了城中,因此待两人一个不少的统统探查一遍,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
至于探查结果,正是万俟向远最初的就料到的。
何为名门正派?不过是些将所做恶事藏得够深,够隐蔽的门派罢了。除却真正为江湖安稳着想的少林,根本没几人是不计财力、人力,为围剿寒烟教前来。
这一趟行走,看到的尽是各派如何命人暗中探听宝藏消息的事情。而说法更是离谱到可笑,所有人都认准了一点——寒烟教必是在这些年发现了埋在山中的前朝宝藏,所以才能借意外之财重新振作,图谋称霸武林。
怎样在围攻最后关头撇开其他门派偷偷潜进寒烟教存放宝藏之地将之占为己有,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
当初万俟向远未将所掌握的全部消息告知少林寺主持安慈大师,防的就是这个。要想借助这些人“真小人”的势力对付寒烟教,又不让他们坏了多年计划,还要在同时保全与寒烟教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寒炤阁,就必须事先把寒烟教所在找出,并探清其地形与实力。而后,才是让这行人去做盾牌对付寒烟教的教众、喽啰。他,则要将能开口说出寒烟教与寒炤阁关系的人先一步杀死,不给所谓的名门正派门们留下日后为武林除害围剿寒炤阁的借口。
好在,事情进行到现在并没有出现意外。因此具体如何行事,只需等到夜里子时,根据在手的消息作出计划。
而当务之急,则是要赶快把第二件事办完,再回房里去办办第三件事。
不过,计划往往是赶不上变化的……
就在万俟向远与衍墨一路往所住小院处走时,一个灰衣人掠空疾走,在两人头顶一晃影子,消失了。
从身形上看,是一男子,而且武功不低。衍墨稍稍拉开些时间,纵身便追了出去。
万俟向远看看男子离开的方向,转身朝相对的位置走去。视男子掠走的速度,不难发现是在赶时间,而这种赶时间的情况下,人都会选择最近的路,走直线——特别是可以用轻功跃过障碍的人。
先后越过了两条院间过道与四堵隔墙,万俟向远站住不动了。
眼前的院子他和衍墨都熟悉,也都来过,正是唐亦昀住的那处……
另一边,衍墨随着男子追出老远,隐隐在心里觉得奇怪。前面的人武功虽高,却不像江湖中人。就如书生身上的文气;商人身上的精明。人事何职,多少是可以观察出的——特别是在未发现被人跟踪,不做任何掩饰的时候。
江湖中武功高强之人无非几类:武功高,权位高的多威严;武功高,无权位的多肆意;武功高,身份低鄙的多狠厉,武功高,却闲云野鹤的多淡薄与自在。
万俟向远是第一种,他是第三种,云暮老人与邱平壑则是最后一种,而前面男子却不属于任何一类。
然,更令衍墨意外的还在后面。男子并未在城中哪处落脚或与人接头,竟是一刻不歇地掠到郊野林中,骑着匹马扬长离去了。何止是怪异……
客栈中,万俟向远原以为人过会儿就会回来,便吩咐小二准备好了饭菜。可三等两等,没有等回出去追人的,却等来了个满脑子都是青楼的唐亦昀。
来者是客,特别还是自己喜欢之人的朋友。于是万俟向远引了坐,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前半个时辰,唐亦昀说,万俟向远听,说的净是天南地北各处青楼与其中姑娘的特色、样貌、性情的事情;到后半个时辰,万俟向远终于忍不住了,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引到不在场某人的喜好与性情上。
不听则已。万俟向远饮着茶,时不时随着唐亦昀的讲述生出许多感慨。
比如,唐亦昀讲起衍墨丁点辣都不喜吃,他就会想起每次一起用饭从不挑剔的某些个;再比如唐亦昀讲衍墨常常喜欢驻足文人公子闲游之地,他就会琢磨曾云秋是不是得了这点的便宜?亦或者那人在最初未被家人欺着、打着,立志学武艺前,会不会最想要的就是读书识字,然后再平凡度过一生的安稳生活?
后面的半个时辰,就在唐亦昀滔滔不绝地讲述中过去了;另一人则越听惊愕越少,越听怜惜越多……
当衍墨会回到院子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无指。翻墙跃进小院,屋里传出的两道呼吸声,使得他未出声唤人,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吱呀——”
“严兄?”唐亦昀看着进门之人头发蓬乱,衣衫沾尘的狼狈样子,不紧担心地站起来。
衍墨听后摇了摇头,让自己尚算平和的眼神在万俟向远身上停驻片刻,才答道:“我无事。”
人这种模样回来,最担心的绝会不是唐亦昀,而是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万俟向远一寸不漏地把人从头察看了一遍。直到确认没有受伤、流血,才放下悬在半空的心。看来,只是追得远了些……
唐亦昀盯着明显“赶”了不少路的人瞧之又瞧,没看出什么不妥才坐回去椅子上:“我长话短说,早说完严兄你也好早休息。”
“好。”扫眼屋子里的几张椅子,衍墨最终走到万俟向远身边,坐下稍事休息。
“严兄你二人即使不为宝藏前来,也当多加小心。此次事情看似平静,实则不知埋了多少阴谋与陷阱。那据说藏着宝藏的山里,总会时不时死些人,位置零零散散,无从查起。但若叫些经验丰富的仵作前去查看,就会发现大多死者都是在死后被移过去的,真正被杀地点无法得知。这些人究竟到了何种不该到的地方,又被何人杀害?一直没人能弄清。”
经验丰富的仵作?
万俟向远与衍墨同时听出了话里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仵作,可是只有官府能指使动的。永荆是小地,住的全为事农村民,人数也不多,死伤可说只有老死、病死两种,因此绝对不会有仵作。而再大些的城里就算有,也多仅为断案方便,验验伤者。江湖人恩怨除非闹得不休不止,人命不断,否则官府根本不愿插手。死在永荆的,皆全是江湖人,官府毫无过问的可能。这种情况下能找来“些”经验丰富且还能判断出人死后被移动过的仵作……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事,甚至可以说,不是与官府朝廷有密切关系的人,就办不到。
“严兄此次来永荆,若有我能帮上忙的,我定然会竭力相助。”充分给足了两人个疑惑与怀疑的时间,唐亦昀停顿良久,才送上最后一句。语气、神态,竟没有任何隐瞒或要扯谎将话中奇怪之处掩盖过去的打算。
屋里静了一疏忽,尔后万俟向远忽然笑了声,对有些无赖又不让人生厌的唐亦昀言道:“结交友人若能结交到唐公子这般的,真正是不可多得的运气。”言下之意是感谢相告,外再带着点不怎明了的暗示。
“呃……”唐亦昀原本是要客气回去的,可眼前之人将手搭到他严兄手背上的举动,硬生生让他险些岔气。这人的身上不自觉显露出的贵气与威严他一早就看出了,也隐约猜到两人之间地位有差,而这代为感谢的话正落实了这点。但这后面……又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