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墨……”没了往日强势与霸道,万俟向远这声里面可谓满满皆是痛苦与哀怨。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打住,眼前的人绝对会默许下去。但越是这样,他又怎么能……
“属下,喜欢主人。”
安静的小巷里,响起这么一句话。
虽然说话的人皱着眉,甚至将头偏去另一边。万俟向远仍旧觉得自己几乎要因惊愕而从夏天到冬天,然后又在剩下两季挨个转悠一圈,才回来。
“衍墨……”前一刻还困扰非常的欲望全部冷静下去,万俟向远扳回衍墨脑袋,如个孩童般喜不自胜,喃喃重复一遍:“喜欢我,嗯?”
过去知道是一回事,如今亲耳听到则又是另一回事。甚至效果,远远要比过去预想的好……
“是。”鬼使神差,衍墨竟抑下窘迫,答了。
“我也喜欢你,衍墨。”喜悦从嘴角一点一点溢出,然后慢慢爬上脸颊,复又染上眉梢。万俟向远一时激动得紧,竟忍不住凑到衍墨腮上用力狠咬一口。
要谁,留谁,于他来说从来都只需一句话。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其中天大差别。
无论退让、包容,还是妥协、顾念,从来都不是该去计量的。不该你一回,我一回的数着,生怕吃了亏一般……
“主人!”火辣疼意从脸侧迅速传来,衍墨眯眼倒吸一口气,表情复杂地看向同样表情复杂的人。
“疼么?”心疼地伸过手去帮着揉揉,万俟向远努力收回几分笑意,让自己表情与诚恳更靠近一些。
至于解释,是不可能了。总不能说自己一时高兴,看着某些个越发喜欢,就咬上去了?
哪有如此的?咬完人,再问人疼不疼?衍墨眯眼仔细瞧着眼前的人,最终却也没能探究出个所以然。“已经午时了,宁远王爷和裴公子还在等着。”
“……嗯。”难得心虚泛滥,万俟向远瞥看两眼短时内别想消去的清晰齿印,默默为两人整理好衣衫,心情愉快地走出幽暗小巷。
而一直沉浸在疑惑不解中的衍墨,自也就没能发现不对之处。
直到走进宁远王府,被陆闻盯着看了数眼,才后知后觉抬起手摸索几下……
“王爷。”
浩玉略微阴冷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陆闻闻言立刻收敛起视线,不再放肆。
“……去园子里坐罢。”
路上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暗恼的,高兴的,看热闹得,警告人的,种种种种……
待一行人从正厅走去流水潺潺,亭台高低的精美花园,此番登门目的才真正得以展开。
关于早晨拜访时说及的答案,万俟向远进门时便与陆闻以眼神交流过了。
是以等府里下人布完香茗、小点,陆闻便直入正题,开始说道起来。
“浩玉已将事情前因后果告之本王,还望万俟公子莫要介怀。”
自认做戏功夫不低于人下,万俟向远故作一顿,才慢慢回言:“自然不会。”
“赐婚一事,依本王看……并不可行。”极其为难地看眼浩玉,陆闻甚是无奈地继续下去:“眼下乃是多事之秋,倘若因此乱了朝中权势制衡,难保南方战事一起,不会有人借机作乱。”
微微挑着眉毛与衍墨交换个眼神,万俟向远有些后悔早上“串通”尚浅,以致这会儿不知眼前人葫芦里还藏着什么药。
“那依王爷看……?”这时,浩玉回话。但口气略微诡异,不是不满,可也绝对称不上满意。显然这出是意料之外的,或者该说,是陆王爷临时变卦的。
“并非本王不想帮忙,只是……今日早朝过后本王与皇上商议此事,皇上虽未为难,却否了赐婚主意。”陆闻低头用茶盏盖子拨拨杯中浮起的几点绿,低叹着说道:“近些年,本王久不在京,朝中真心辅佐皇上之人寥寥无几,而我朝又久安武衰,皇上顾虑并非杞人忧天。”
七分假,三分真。衍墨与万俟向远默默看着,同是在心中叫了声好。
“王爷可有别的办法?”面上表情稍稍恢复,浩玉顺话问下去。
无奈兼之痛苦,陆闻苦涩不减地凝视浩玉片刻,方才将视线投回到万俟向远身上,如下了某种决定般艰难开口:“本王这些年游走在外,一直有与皇上互通书信,但外人自不可能知晓。而这次回京,为了与罗宰相幺子罗祁里应外合出将宰相一党势力连根拔起,也算经常出入罗相。罗宰相千金,也是见过数回……若是本王有所暗示,想必罗宰相权衡过后必会毫不犹豫应下。毕竟……本王手中握有兵权,且于身份上,容不得他有拒绝意思。”
“此事王爷恐怕还是与皇上商议过后,再拿主意为好。”把喝了没几口的清茗放回桌上,浩玉起身找个理由抽身,“王爷今早还言道要留万俟公子在府中过夜,现下我去看看住处收拾得如何了。”凭空捏造的话语乍一结束,浩玉就朝在座另两人点一点头,离开了。
瞥着杯中翠绿的茶叶几沉几浮,万俟向远略带调笑地感慨道:“王爷如此,只怕今后……”穿帮之日不好过罢。
“万俟公子这是不在其中,不知其苦,取笑本王。”似乎从方才浩玉不悦中确认了什么,陆闻眼里此刻尽是喜气与雀跃,“莫不是只许他算计本王,就不许本王算计回去?有来无往,非礼也。”
“有些事情,明着说开未尝不好。”之前路上那会儿深有感触,万俟向远不禁好意提醒。
“本王明白。但这其中,还碍着许多别旁的……”言语间亢奋神采略下几分,陆闻赶紧将之打住:“本王难得今日高兴,不说这些。”
倒是,至少中间碍着个爱弟如命的皇上。想着昨日命钟衡查回的消息,万俟向远抿口香气醉人的清茗,但笑不语。
“不知王爷早上所说的脱身之法是……?”没有二人言左言右的闲情逸致,衍墨问得十分直接。至少,早些知道早些安心。
视线在两人间暧昧扫几来回,素来沉稳的王爷显然有些高兴过了头,甚至口无遮拦起来:“你这是……担心了?”
“王爷。”对着实在让人生不起厌烦心思的人,万俟向远深感一阵无奈。
只怕日后“得了手”,足够另一人为难的。
“办法自然是有。”陆闻轻轻把茶盏一放,说道尾字简直就要笑起来,“你只管与罗宰相千金见面,那日本王会恰巧出现在罗府,又恰巧将婚娶一事听去。然后与你定下以狩猎比试,赢者可娶罗宰相千金过门的约定。”
“王爷之意……”从前到后都未听出其中玄机,万俟向远不禁开始怀疑眼前的人是否被高兴冲昏头脑,开始胡说八道。
“不必心急。”声音多少恢复成平时模样,陆闻望着园中美景幽幽开口:“今晨本王已邀京城中众位世家子弟与官宦之子七日后围场狩猎。而狩猎前为了安全必然要清查围守,到时倘若本王遇刺昏迷不醒,皇上震怒下令人将所有前去者关押至刺客查出,应也说得过去。”
番外三 咬春
雷声渐浅,雨声渐轻,滚了整整一夜的轰隆暗响终于生出微薄倦意。挥挥洒洒,带着漫天阴沉暴雨悄然归去。
江南绵延不绝的群山中,一个幽翠竹屋安然隐藏。
若说是隐居之地,却又不见农桑迹象?
若说是游玩目的,怎会盖起精致竹屋?
真正,令人费解……
“吱呀——”
清晨——或者该说尚未明起的清晨,一个随意着了中衣,未披外衫的男子悄悄推开竹屋小门,一路往山中竹林走去。
若能上前几步,便可看清男子俊朗的眉目,刀削的薄唇。此人,正是在江湖传言中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寒炤阁阁主——万俟向远。
若再碰到几个有幸目睹过围剿寒烟教一战的知情人士,便可告诉你——那竹屋里面定还住着另一人。一个面冷言寡,武功同样不凡,却出手狠辣的男人……
好雨知时节,立春前的一晚,许是知了竹屋主人所需,这金贵酥润的春雨便飘了一整夜。
带出零星内力避开轻飘坠落的雨丝,万俟向远提着手中暂且窃来的寒星剑,悠闲在林中寻找新生出的嫩笋与野菇。
挖挖斩斩,一炷香的时间刚过,那浴过血,夺过魂的利剑上就穿了十数根雨后新笋,和几个清香野菇。
时间,是精细算过的。因此万俟向远不再耽搁,沿着原路返回。
那微微抿起的唇上,慢慢扬起一个弧度,轻得辨识困难,却又忽略不易。
约莫,是想起什么喜欢之人,与喜欢之事……
空地上大竹屋的旁侧,还盖有间小竹屋,相较略略简陋,不外乎是火房之类。
带着一直未有消去的浅淡笑意,万俟向远轻手轻脚走进小竹屋。
立春的早上,要吃春饼,图个体健、长寿讲头。
还有个说法,叫咬春。
总之,是那么些习俗。人自不会因吃下几张春饼就长寿,却依旧每家每户从清早便开始忙活。
万俟向远——也没有例外。
遥记得,是一十二岁那年立春的早上。吵闹的小丫头唤着“向远哥哥”将他叫起,嚷闹着要溜去阁外玩。
于是两人顶着飘飘洒洒的毫毛细雨,就着尚不十分纯熟的轻功,去了距离最近的鹊安城。然后,瞧见街上一家家铺子都做起同件奇怪活事——擀饼。
白软的面团抹上猪油对捏,也不分开,就那么两个粘一起,擀成薄饼放进热烘烘的锅中。待到熟透时,巧手摊主趁热将面饼一揭,顷刻成为两张薄如蝉翼的春饼。之后卷上些炒熟的菇丝、笋丝,便可以卖给周围等候的人。
但……为何他做的春饼根本揭不成两张?!
将第三张揭到“漏洞百出”的春饼往灶台上一扔,万俟向远眯眼拧起眉,持续一早的高兴劲头彻底被冷水浇灭。
不巧不巧,这时大竹屋里响起声掀动被子的声音。
人,醒了。
眉宇间再紧几分,万俟向远略带愤愤,从锅里拎出最后熟的春饼,慢慢悠悠朝竹屋走去。
清雅的竹屋里间中,衍墨将将睁开眼。可被耳边缭绕不绝的绵软雨声一搅合,就又牵出些懒散倦意,是以复阖上迷蒙睡眼,连坐起的念头都没生出。
“吱呀——”
门声轻轻,不必防备,衍墨安稳地迷糊假寐。反正,在这深山里头也没什么要紧事做……
“唔——!”忽然,滚烫的什么东西落在他未着衣衫的肩头。
“主人!”无须问,作恶的不会再有第二人。
神情有点恹恹,万俟向远随声欺身一扑,将人牢牢按躺回被褥中。
下一刻,张嘴往覆着个刚出锅春饼的肩颈咬去。
咬春,许就是这般了……
……
穿衣、洗漱,等衍墨从屋里走出,又是好一会儿之后。
“吱呀——”
前脚刚迈出门槛,右脚还在门里,可衍墨竟呆愣定住,被眼中所见惊得忘记下面动作。
火房里,有个人在忙左忙右……
心里突地快跳一拍,衍墨蓦然就记起今日立春,记起早上热烫热烫的东西。
……春饼?
怎么也止不下脸上热度,衍墨低头走进火房,轻咳声接下洗净待切的鲜笋与野菇。
“属下来。”
只是往日无论杀人还是切菜都分毫不差的手,今日竟……屡屡失准。
偏偏,身后此时又贴上个人来。
“早上,已经吃过了。”
心底真正慌乱起来,衍墨手下越发没有准头。笋丝、菇丝,统统切成了条。
第八十七章
“本王手下善战精兵三十万,云影暗卫二百七十七。前者不说,后者是人人忠心,个个可信。要确保关押之地外人无法进入,并不困难。”周全、精妙的计策被娓娓道出,陆闻信手摆弄着桌上盘碟里的糕点。眉宇间,皆是深思熟虑与反复推敲后的从容淡定,“此事只要传出,罗宰相便得终日胆战心惊,提防这是否为皇上所设谋局。相对婚事,理所当然就要暂且搁下。而炤阁或寒烟教的人……既知皇上与罗宰相间争斗,想必在本王没有清醒、皇上未下定夺前,只会静观其变,而不是冒然生事劫狱。”
“不错。两边各存心思,的确不会盲目动手。而关押事宜,只需置下擅易容、伪装者,便可做得个天衣无缝。”
才智与心机,两人简直棋逢对手,奇虎相当。于是那些个算计人的阴损勾当,竟也被谈出一番相逢恨晚的豪情?
当然,这些全皆为衍墨心中所腹诽,两个局中人是不会知晓一星半点的。
但有一点却相通,几人同时获益兼落下心中一块巨石,精神上真正轻松许多。
……
清风习习,月朗星稀。如漆的夜暮一经落下,初夏浮热立刻就消散个干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着了些许言语别过宁远王与裴然,万俟向远与衍墨从王府中镶金嵌玉的膳厅走出。再由几个小侍带领,引去一处清幽院落。
自然,也就没能看到宁远王在人后面对浩玉时生起的神色。
约莫,是带着一丝怯意与期待的……惹人疼爱的模样。
而到底有人有人去疼爱,或是被人怎样疼爱了——就不得而知。
幽静小院,假山、小池样样不少,夜里虽赏不到美景,可总能送上几分别样清凉,解去住者些许疲乏。
“不早了,去洗洗歇了。”自问不是个坐怀不乱的,万俟向远乍一走进屋子就开始言语支人。有巷子里面那番在前,今日两人共同沐浴会如何收场,他可说不准。
“是。”误解了话里意思,衍墨走前几步,伸手去解万俟向远衣带。脸侧、耳后,稍稍漫上一层薄红:“属下服侍主人。”
“我去歇会儿。”捏住已经抽开自己衣带的手掌,万俟向远违心下着吩咐:“你先洗罢。”
“是。”自然要应是,衍墨茫然点点头,足足懵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拒绝。“属下去铺床褥。”
拒绝这种事?
“不必。”将到口肥肉往外推的感觉着实令人心情不快,但想到眼前人自见了那卖馒头男人后寡言的行为,万俟向远还是决定今日放人好好歇息一晚。毕竟明日早上,还有些旁的事情。
于是屋里就这么安静下去,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一个坐在里屋檀木桌边,一个闷在热气缭绕的浴桶中。
武林各派高手已在少林寺主持安慈大师带领下齐聚永荆备攻寒烟教,东阁死士也有七十九位落入控制,虽始终不得靳管事与剩下二十六名死士身处位置,过去那些却显然是大势已去。在这种万事俱备,宁远王也送来东风的时候,还有什么好忧虑的?以致竟然会……拒绝?
里屋中的人喜怒不形于色,这点他深有感触,素日偶尔能窥探得一二,其实也都是那人为换他安心,故意显现出的。
彷如,是生来就那般,沉稳得越了年纪,让人无从揣度其心思。
就连喜好,也隐藏得很深……
八年前,或许因为有衍木忠心才得以在阁外培植起势力。但之后,各地各处那些能人异士,绝不是无能之人可以管束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