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可见林尼·潘没看起来那么疯狂。而且看守就在那里,他不会放纵那家伙为所欲为的。”
希尔没说话。他并不赞同这个假设,因为在枪声响起的刹那,他确实看到一颗子弹从枪管里飞了出来。比起总是满口胡诌
的劳埃德,希尔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此刻他的眼睛也告诉他,劳埃德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子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吞没一般,悄无声息地从这个空间里消
失了。
希尔盯着劳埃德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挖掘出一丝线索,却是徒劳。直觉告诉希尔,劳埃德这个人,要么有着高超的演技,
要么就是个真正的傻瓜。
“然后怎么办?”希尔扬起头,用力嗅着空气中林尼·潘的气息,问,“你还是不打算放弃那个家伙?”
劳埃德笑起来,从腰间拔出一柄枪。
“你越来越了解我了,希尔。”
林尼·潘不紧不慢地踱步到劳埃德倒下的位置,像踩烟头时那样抬起脚跟用力碾了碾地面。
“有命中感……但是没有血。”他抬起头望向他们逃跑的方向,“哪里都没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透明的,都
没有看到。”
林尼·潘将手枪插回枪袋里,喃喃自语:
“很奇怪,非常奇怪。”
柯比走过来,像每只狗都会做的那样使劲闻了闻地面。
“那个总统是哪个星球的?”林尼·潘问。
“不知道。”柯比低着头,意犹未尽地嗅个没完没了,“没人关心这个。”
“我被允许射几发子弹?”林尼·潘摸了摸自己的枪,熟悉的手感让他的不安消减了许多。
“还剩一发。”
“给你根骨头,再加三发。”
狗满意地摇了摇尾巴。
“成交。”
不论在哪个方面,他都非常像狗。
第四章
星籍,正如其字面上的含义,指的是一个智能水平达到银河系统一标准的生物所属的星球。
最开始——也就是银河系政府尚未正式成立,仅仅只是一个星际组织的时候——银河系的星籍制度一直处于极端混乱的状
况下,一如膨胀前的宇宙,置之不理的时候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黑色,一旦你试图去辨认,只会发现一片恼人的混沌。
传统的做法是,以一个智能生物的出生地作为他的星籍,但这个制度很快就遇到了麻烦。比如说,那些正在做时空旅行的
夫妻不幸在旅途过程中生下了活蹦乱跳的孩子,这个孩子的星籍就成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当一艘飞船以光速飞越数千个
,甚至数万、数百万个星球时,没人能说清这个孩子诞生的刹那飞船经过的是那颗星球。更糟糕的是,如果这是一对一次
就会诞下数百个卵的夫妻,不论对孩子自己还是父母来说,确定星籍并记住它都不是一件易事。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早提出的解决方案是让这一类倒霉的孩子和他们所乘坐的倒霉飞船登记为一个星籍,但新的问题很
快又出现了。当被发现一个孩子的星籍证明书上注明了“飞船”字样时,周围的人往往会窃笑不止。而接下来几个星期,
甚至几个月、好几年——取决于居住地居民的八卦程度——大家的话题都会围绕在这个孩子的父母在旅行公司的飞船上到
底干了些什么事。
当星籍管理局从邮箱里拿出第五百六十九万三千七百五十八张法院传单时,他们终于不厌其烦,并制定了一个更新颖,也
更务实的制度,即依据父母的星籍决定孩子的星籍,也就是所谓的血缘分类制。
不幸的是,这个本可以划时代的崭新制度却在跨星球婚姻的热潮下迅速迎来了终焉。除了争论孩子究竟应该跟谁姓、住在
哪个星球之外,新婚夫妻又多了一个值得争议的话题——孩子应该跟谁拿星籍。
同时,除了鸡毛蒜皮的家庭问题,新的制度也引发了新的社会问题。在你根据一个人的证件判断他是一个偶尔会挥舞两下
雕刻刀的穆斯星人,并安心地接受他的旅行邀请后,这个家伙却突然从嘴里拉出了继承自宙斯星父亲的铡刀到处乱砍,嘴
里不仅骂骂咧咧,还不时喷出些金色的闪电。慑于这个暴躁旅伴的淫威,受伤的游客再度将星籍管理局作为单独被告告上
了法庭。
最后,星籍管理局自暴自弃地提出了现行的制度——根据个人的特征和能力决定他的星籍。简言之,在登记星籍时,他们
不再考虑你出生在哪,父母是谁,而是依据你的外表和特殊或不特殊的能力来确定你应该归属的星球。以刚才那个谁都不
愿意与之同行的旅伴为例,他的星籍就是“穆斯·宙斯”,如果他还和库拉星人一样喜欢在砍人之后喝一杯,管理局就会
将他的证件更新为“穆斯·宙斯·库拉”。
这种类似甄别动物的做法意外受到了好评。银河系邦联星球的首脑们一致表示,自从新制度出台后,他们的居民再也没有
傻乎乎地招惹那些乍看还不到他们的膝盖高,却在发怒后会变大十倍、怒吼喷火的同学和同事。莫名其妙的纷争减少了,
医院和殡仪业的业务量也迎来了新低。
不过星籍制度的变迁对迭戈人的影响几乎为零。迭戈人自认为是宇宙最后的贵族,他们每一个人都顶着自封的皇室头衔或
爵位——国王、皇后、王子、公主、伯爵、男爵夫人,诸如此类——坚决反对与外族通婚,并且很认真地为血管里流淌的
血液和奇形怪状的家徽感到自豪。任何一个在证件上登记了“迭戈”之外字样的迭戈人都会被愤怒的同胞扔到星球外的陨
石群里,并且禁止再度进入大气圈。
迭戈人深信他们的星球位于银河系的心脏位置,而银河系则不偏不倚地位于宇宙的心脏位置。这种称不上科学、但暂时也
无法找到确切证据予以否认(事实上,也没有科学家愿意冒着生命危险顶撞迭戈人)的提法被奉为真理在迭戈星上传承了
一代又一代,促就了迭戈人越来越傲慢自大、狂妄暴躁的个性。
认识劳埃德之前,希尔从来没有接触过枪,他所生长的星球上没有任何类似的武器。正如迭戈人自称的那样,比起使用这
类简单粗暴的野蛮工具,他们更习惯运用上天(或者说基因)赋予他们的异禀“回报”那些(他们认为)不够尊重他们的
人——就像希尔经常对劳埃德做的那样。
当劳埃德从腰间掏出那把银色的枪,没有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反而大大咧咧地递过来的时候,希尔蓦地觉得自己受到了莫
大的侮辱,尾巴末端也跟着阵阵发痒。
“这把枪给你。”劳埃德将手枪压在希尔胸口,示意他拿好,“如果那家伙靠近,你就射他的脚或手,让他老实一会儿。
”
“我不用这种东西。”希尔把手枪推开。
“你必须用。”劳埃德斩钉截铁地说,决然的语气容不得半点质疑,“别告诉我你忘了他刚才干了什么,他真的会向我们
开枪。刚才他射了一颗空气弹,但如果下一颗射过来的是金属弹、爆破弹之类的玩意儿该怎么办?这些东西的杀伤力可不
是开玩笑的。”
一边说着“你用得到这个”,劳埃德一边把枪塞进了希尔手里。希尔盯着劳埃德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注意到那双褐色的
眼里写满了不安和忧虑,胸口隐隐泛过蜻蜓触水般的细微感动。
“别把我想象得和你一样迟钝,我不会笨到被他射中。”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瞬间觉得劳埃德是个不错的家伙,希尔在黑
暗中自嘲地笑了一下,再度把枪推了回去, “你比我更需要这东西。”
劳埃德转过头,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灵活到足以避开子弹——谁会担心迭戈人跑得不够快?问题在于,没有枪,你怎么保护我?”
希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抬起一边的眉毛,斜睨大放厥词的总统先生。
“你是我的保镖,你有义务保护我不受伤害。”似乎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劳埃德补了一句。
希尔压抑住立刻扑上去掐死劳埃德的冲动,问:“我怎么不记得我是你的保镖?”
“你的记性真是太差了,希尔,你那个恐龙脑子的记忆力还不及我剩下的这点脑子。”劳埃德敲了敲希尔的额头,“下船
前我还说过,你是我亲自选中的保镖,我们要一起找到偷走我的脑子的凶手……”
“我可没承认过。”
“我是总统,你没有权力拒绝。”
“你已经不再是总统了,该死的劳埃德·赫曼斯蒂凡森二世。”希尔昂起头,为自己能够在这个时刻说出这个大快人心的
消息感到振奋和激动。尽管被迫经历了一连串不快的事件,但能像此时此刻睨视眼前的这个人,之前的不爽和愤怒都在瞬
息之间化为了微不足道的尘埃,要不是顾及到林尼·潘,希尔高兴得恨不能现在就从这个扎人的树丛里蹦出来,跳到空中
来一个三周转。“你被卸职了,劳埃德,那个副总统顶替了你的位置。简单来说就是——他们抛弃了你。我说得够明白吗
?”
这下终于轮到劳埃德空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希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劳埃德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像台一板一眼的
摄像设备那样将他皮肤的褶皱、每一道纹路,出汗量,眼睑和嘴角的颤动……所有眼睛能够观察到的变化都巨细无遗地描
摹在心中,以备今后无聊的时候拿出来回味。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劳埃德抬起一只手,“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
“在找林尼·潘的路上,武神告诉我的。”
劳埃德低头沉思了一秒,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我就知道。”
这个反应远远超乎希尔的预料,打击劳埃德带来的快感还没来得及冲上头顶就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希尔强烈渴
望忽略的糟糕预感。
“我还以为达比会更早取代我,看来那家伙对我还算不错。”很显然,比起被卸职,劳埃德反而更惊讶卸职的时间比预期
的要晚得多。希尔缓缓吐出憋在胸口的闷气,尽可能放满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你一离开就会被卸职,但还是恬不知耻地用你那个马上就会不存在的头衔讹诈了我好几天?”
“虽然我无法按照正规的手续让你成为银河系总统的保镖,不过我还是可以雇佣你。”劳埃德露出安慰孩子般的温和笑容
,“我知道你不是在意地位的那类人。失去总统头衔不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相信你一定会尽责地保护我到最后一刻
。”
直冲脑门的血液在听到“雇佣”这个词的时候退了回去,希尔禁不住挑起嘴角,说:
“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的账户被冻结了,你现在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也是武神说的?”
希尔点头。
“哦——好吧。”劳埃德也点点头,依然没有表现出希尔所期待的惊讶或失落。“那么,为了我们之间的友情,请你保护
我。”
“我不记得我们之间产生过那种东西。”
“那么,”劳埃德绞尽脑汁,“为了爱情?”
“我改主意了,我现在就要杀了你。”希尔跳起来,发出一声嘶吼,爪子狠狠掐住了劳埃德的喉咙,“为了庆贺你这个混
蛋的永远消失,我会给你留个全尸。”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员,希尔。让我冲锋陷阵是不合逻辑和情理的。”劳埃德按住希尔压在脖子上的爪子,“或者你可
以提议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的方法就是,把你扔出去送给林尼·潘,我和武神一起回到飞船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听起来很不错。”劳埃德咳了一下,希尔的爪子压住了他的气管,让他透不过气来,“不过有个小小的不足,你打算怎
么向警察解释偷走女武神的事?”
希尔迟疑了一下,松开了爪子。劳埃德毫不掩饰地露出得逞的笑容。
“你的选择是对的,希尔。”
“你给我记住,劳埃德。我现在不杀你,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该死的友谊,只是因为我需要你替我洗刷污名。”
希尔举起爪子,以令人胆寒的速度削去了劳埃德的一小簇刘海,“等这件事解决了,我一定会宰了你。我期待着把你大卸
八块的那天。”
劳埃德瞄了眼落在地上的碎发,浅浅一笑。
“为了你的名誉,好好保护我吧,希尔。”
“我会的。”希尔咬牙切齿地回答。
正说着话,有什么从两人身后快速跑过。虽然为了不被发现而刻意加快了脚步,凌乱的步伐却暴露了他的行踪。脚底的树
叶被踩得哗哗直响,像是欢迎他的奏乐声。劳埃德和希尔对望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地对着彼此微微耸了一下肩。希尔翻
身朝声音出现的方向跳去,才追了两步就轻松捉到了鬼鬼祟祟的过路人——农场主的儿子杰克。
“怪、怪物!”杰克瞪着希尔的尾巴和变形的嘴,张皇失措地要喊救命,立刻就被希尔堵住了。
“闭嘴。”希尔警觉地抬头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林尼·潘的味道比之前浓了一些。
“对小鬼和善点,希尔。”劳埃德在杰克面前蹲下,两手在空中比划着问,“你看起来很像地球人。你就是地球人,对吗
?”
“他当然是地球人,你这个白痴。”希尔插嘴,“除了不讲理的犯人,只会啃骨头的看守,也只有我们会跑到这个破星球
上玩捉虫子。”
“捉虫子?”劳埃德显得兴致勃勃。
希尔定定地注视劳埃德的脸。确定劳埃德并不是在故意调侃,希尔放松了一些,回答道:“就是让一个人找一群躲起来的
人。我们管被躲起来的人叫虫子,找人的则是鸟。如果虫子输了,就会被鸟啄;如果鸟输了,虫子就会冲上去咬他。一种
很无聊的游戏,只有小孩玩那个。”
“我想我不会愿意和你们玩这个游戏。”粗略想象了一下一群恐龙互殴的画面,劳埃德咳了一下,面向杰克,“言归正传
,地球人?如果是就点头。”
杰克愣了一下,用力点点头。动作太过激烈,嘴唇不慎蹭到了希尔的爪子,冰冷的质感就像在亲吻一块石头。
“他是地球人。”劳埃德站起来,突然又想起自己还在被林尼·潘追踪,赶紧又坐下来,“放他走。”
“现在不行。”希尔凑到杰克旁用力闻了闻,动作太快突然,惊得杰克圆瞪的眼睁得更大了,“我记得这股味道,这股干
草味。”
“什么时候的事?你以前喂过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