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她身旁走过,从大门口跨进去。
别苑一色红,花花绿绿的,胭脂水粉味,莺莺燕燕的声音。走过男子携着姑娘,媚眼如丝的女子勾着男子还不忘给别人抛
去一丝风流烟波。
灼城来这种地方作什么,来这里,还不忘随时带上自己的属下。
我随便捉了从身边走过的一个人问起来。那人不耐烦的随便回答几句,便将我丢开。
这时突然见到二楼栏杆上一抹黑影,胳膊支在阑干上,俯身看着我的位置。是斩月。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两人相视许久,女子朝我笑笑,对我招招手,示意我上去。
上了楼后,她揭开一厢的帘子,示意我进去,“主公不在,知道你有事会来找他,让我与玄凤在此等候。”
她又说,“为避人耳目,你且先进去说话。”
玄凤已经在里面,百无聊赖的坐着,一见我进来,一拍桌子怒目站起来:
“姓贺的!你还有脸来!”
斩月要拦她,玄凤不管不顾的继续骂,“主公要对他好,他要得好处,我连骂都骂不得了?你都就不问问那天他走的时候
对主公做了些什么!他怎么就不是个禽兽!”
“玄凤!主公吩咐了……”
玄凤瞪了我一眼,也顺带把斩月瞪了,“你就胳膊外拐跟着外人欺负主公。”
斩月忙一把拉住我,又拍拍玄凤,“墨公子,主公让我给你一样东西,是之之身上的,或许对你有用。但是之之年纪小,
且失了亲人,怕以后有人会加害她。”
斩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月黄色,参杂血丝一样色泽,圆润的佩玉。
佩玉背后是凹凸的莲纹。
是原先灼城给我看过的,那个刻有“沈”字的佩玉。
”这块玉成色,不普通。南阳芙蓉玉,天下只有两块,是江南玉石甄家贡给太后的,后来太后赐给最疼爱的长皇子。”
手在玉面凹凸上抚过,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这玉价值。应该是属于沈缘,沈缘临终将他交给楼泽,惦念楼泽若是以后有危
难,兴许可以靠它保命。
而楼泽后来杀了之之家人,想要灭口,却不慎遗漏这块佩玉,被之之拾得。灼城将之之带走时,之之将这玉给了他。
斩月说,“墨公子应该知道这块玉的意义。”
我点点头,“谢谢你。”
“你该谢谢主公。”斩月说。
我咳嗽一声,“一切结束过后……我会去找他。”
玄凤又沉不住气了,“谢什么,若不是斩月你总拦着,今天就把这姓贺的小命取去给主公了,还能拖到什么结束不结束的
。”
我将玉裹在手心里,最后问了一句,“灼城是为了这个将之之带在身边?”
斩月说不是。我再问,她神情严肃起来,“墨公子,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斩月,你和他多说些什么啊,再怎么说,他还是狗咬吕洞宾……”玄凤说着,用手将头支起,脸转向一旁,是要掩人耳
目,在她侧头的时候我还是看到她眼睛红了,“到时候只要你回来,给你作我主公练功药引下了,是赎罪。”
斩月提醒她,“玄凤!”
我出门时说,“放心,我答应你主公的,就一定会做到。天下如此大,也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安身,不用怕我会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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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邸花别苑出来,我上马车回唐府。
下了车,正要进去,门边墙角下蹲了水蓝色衣服的女子,起身喊着“秦大人”,一面跑过来。
是林喜。她似乎有些焦虑,眼睛清亮,“秦大人。”
“什么事?”我问。
她看这门口两个侍卫,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我笑笑说,“我知道,曾家重新纳你了。我听说了,是你情愿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没有开口。
“我现在有些急事,事完之后我来找你。”我说着,忙从她身旁进了府,林喜在后面突然急急又喊了声“秦大人”,我没
怎么在意。
今日唐府里冷清得有些怪谧,想找个人问问唐岱在哪里,走了许久都没有见一个人。
听过童九说过,因我护驾有功,擢官同时唐府要兴修,也不知竟下达得这样快。月卧云应该将刘绍藏好了,应先找他问问
,随后再进宫。
走到唐岱书房门口,听见里面有言笑声,我伸手敲了敲门。也许屋中人都言谈投入,没有注意到我敲门。
我在门口等了等,迟疑许久,终于推门进去。
本来微笑着要喊“唐大哥”,在看到屋中人时,霎时间僵在原地。
整理好情绪,我又换上笑容,对屋里面东坐,端茶小口抿着的男子道一声,“唐府能候得楼公子亲自前来,不胜荣幸。”
楼泽也笑,屋中人却严肃异常。除了楼泽,都是陌生面孔,没有唐家家丁,没有唐岱,没有月卧云。
楼泽将杯盏放下,“唐岱去一趟江南,却不识龙井货色,这一壶太贵,都是富人赠礼,俗气。真正好龙井,是沁人且自知
的,没有这么俗艳的气味。”
旁边人点点头。楼泽俨然喧宾夺主。
我说,“唐大人在江南日子不长,自然不比生长于江南的楼公子精晓茶谱。一边喝茶,一边坐看火烧一座府邸,也是十分
惬意的,楼公子。”
楼泽脸色变了变,随后恢复了笑容,“刘绍已经告诉你了,我失策在不该对你放轻防范。”
“秦大人,一开始你就看准了向刘绍接近,而且总能找准契机找我碴子,我防不胜防。”
他正了色,“不过还好……秦大人,或许我该叫你贺即墨,怎么,与我周旋,可是有趣?万万没有想到你还有机会重新回
到这个地方,一开始绝没有想到你会是贺即墨。有趣啊,真有趣。我可是很看好这一戏码。”
第五十五章 未知身死
我静默的看着他手中的杯子,也缓缓笑,“不自量力,自然不能跟楼公子比。”
楼泽眼光清凉,镇定中带笑,端起精巧杯盏,喝了一口。
他低头看着杯子时,我上前一步将捉住他手腕,他手力不稳,杯子震落在地上,我顺着力道俯身拾起地上杯盏碎片,往楼
泽咽喉指去。
在锋利碎刃逼向他脖颈,楼泽喝斥一声,将我腕骨捏在手中,只是稍稍用力,碎片便再不能靠近他。
“把贺即墨给我捆起来!”楼泽大喝,两个侍卫上前,猛然将我摁在地上。
我几番挣扎,却觉得身体越来越无力,四肢都冒着冷汗,一时片刻像虚脱一样爬在地上。
“贺即墨,你不用挣扎。屋中有软禁散,这里所有人都用过解药,除了你。还是乖乖听话,还好少受些苦。”他微笑,“
软禁散感觉如何?是否感觉全身骨头都被人抽走,说话都困难?”
我试图站起来,尝试几次,终于徒劳趴在地上。
我伸手扶住门框,身后侍卫突然将我往前一推,用深色布蒙了眼睛,随后将我架出去,扛上马车。
过了许久,车停下,侍卫将我带下来,再揭下眼睛上蒙布时,已身处在一间阴冷潮湿的暗室中。侍卫将门合上。上身前倾
,我倒在楼泽面前。
我说,“你怎么发现身份的。”
楼泽大笑,“唐刺史待你还真不错,明知道你不是秦羽,还是痴心痴情的将你留在身边,是舍弃不了旧爱。不过只是因为
刘绍在你手中,我借皇上受伤昏迷之机,囚禁唐岱,以此为质,你便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万万没想到,竟从唐岱口中,
得知如此一个好消息。贺即墨啊贺即墨,你知道我的秘密,你也有软肋被我戳到。只不过,我的事,你永远不再有机会告
知他人。”
“贺即墨,你可知道这里是哪里?京城最富盛名的青楼,曾家少爷常来此处,也只有他知晓此密道,论谁武功高强,也妄
想能找到这里来。后日灯节,此处花园会有择秀女盛事,京城所有有名望之人都会来这里。自然皇上也不列外。”
“试想,若到那时候,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揭下你的面具,那将是一番怎样的情景?那个十恶不赦的贺即墨,被抛弃还不
要脸的千方百计进宫来,企图重拾旧爱,企图将我推下去。贺即墨,不管你用多少方法,你妄想斗过我。”
我要站起身,身后两人侍卫将刀架上我脖子,刀锋已触上肌肤。我维系那个姿势问楼泽,“你不会武功,你要莲毒作什么
。”
楼泽轻笑,“刘绍连这个也告诉你了。不错,我是要莲毒,可是谁又告诉过你我不会武功?皇上背弃仙师回宫登基即位,
灼城杀光自己全家几乎成了疯子,仙师这么多年心血,就此枉费。两个根本不懂得莲心种魔真谛的人,有什么意义休息莲
心种魔。皇上带走哥哥,沈家已然成空。我求仙师收下我,让他教我莲心种魔,虽没有皇上与灼城天赋,也未必不能修习
。”
“所以,也就是为莲毒,你不惜费尽心机,甚至能杀死至亲。”
“不,不全是这样,”楼泽逼视前来,笑意灿然,“既然你死期将近,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还为夺皇位。多年前京中屠戮
已只剩下皇上与清亦两位皇子,而朝中大权我已执有大半。皇上如今龙体有恙,看来能躬身于朝政日已不长。而清亦……
”
“我本以为他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不想几年来他已越发让我忧心,只恐我多年心血毁于他手中,这才于边关以哲别性
命为要挟,让赵良嗣叛清亦,将他俘虏并让他暗中解决掉清亦……没想到赵良嗣那个蠢货,竟让清亦暗中逃跑并能再起反
抗。”
“直到皇上将赵良嗣叫到大殿上逼问,我忧心忡忡。不过还好,赵良嗣因我还能助他,所以没有将我抖出。”
我嗤笑,“那夜清亦将皇上气急,是你暗中将赵良嗣放出,企图谋刺皇上。”
“赵良嗣不是我放的。这件事我会彻查,若是让我知道谁试图谋刺皇上,我绝让他不得好死!”他似乎恼怒,站起来逼视
我,“我本决意将刘绍暗中让琉剑解决掉,不想被你发现将他救出,而赵良嗣,我是想过要放走他,以对付清亦。可不知
谁捷足先登,让赵良嗣跑了。”
他随后一笑,“贺即墨,我爱他,世间谁都不会比我多。自从第一次看到他与哥哥在一起,在沈家花园中,到他与灼城因
莲毒而发生种种,到沈家破败,我被带走,我自始自终从未变过。直到哥哥死后……我终于遇到你,独有你,能将我带到
他身边。贺即墨,我还该谢谢你,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你为我带来的。”
我终于明白过来:“你要皇位,要莲毒,是要永远将他留在你身边,谁都不能与你争夺。”
自那日听清亦说起楼泽,若只是因为想要对付我,想要得皇上恩宠,楼泽绝对不会想到要试图拢络宫中臣子,八面玲珑,
一定有他的目的阴谋。
曾猜测过他可能是为皇位而去,却始终不相信楼泽会有如此野心。直至此刻,才终于证实。
“自小到大,我总是被众人忽视的那一个。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有知书明理讨人喜欢的哥哥,以及后来身为王储、容貌绝
城的贺即墨出现。不论爹娘,还是哥哥,以及圣上……所有我本应得到的一切都被人占去。只要有莲毒,有皇位,我便得
到世间一切,便可让夜冷轩永远在我身边,要天下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足下,以我为至尊至重。”
我试图起身,侍卫刀剑立刻架上我脖子,将我紧紧抵在地上。
我用尽全身力气,“楼泽……你真是个疯子。”
“哈哈哈哈……”楼泽笑得狂佞,“我是疯了,你又如何?贺即墨,杀了秦羽,只为借他身份进宫,我能猜到你遇到了谁
,不过就是顾朱弦那几个蠢货。他告诉你什么?我要莲毒?我要江山?我丧心病狂?哈哈哈哈……”
“不过没关系,”他收拾笑容,“皇上已经醒过来,过不了多久,全天下都会知道,那个不可一世的秦羽大人,原来就是
贺夫人乔装打扮的,瞒天蔽日,欺瞒了天下人,还欺瞒君上。贺夫人啊贺夫人,你能想象后果么?”
他俯身下来,“我现在不杀你,我要看皇上亲手杀了你,那该是多么美妙一副图景。”
侍卫将我架起,沉重的锁链将我手足锁起来。
楼泽笑着看我,想了想,手在空中轻轻,对着我轻轻一挥。
他凌空给了我一掌,甚至能听见颊骨错动的响声,狠狠一巴掌。
一刮之后,侧颊如被火烧,喉中一股腥意,沿着齿缝间流了出来。
唇边有液体淌下来,湿漉而有些痒,试图用手拭去,锁链太过沉重,抬了几次,都没有抬起来。
“这是你那日给我的,我说过会让你后悔,贺即墨。当着皇上的面,我不敢随便做什么。不过现在,谁能看到你?”
他扬手,又是一耳光。
啪!
响声在这空寂暗室中被无限放大,耳中嗡嗡的回响着。
我跪倒在地上,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贺即墨,不要妄想能斗得过我,也妄想能从我身边夺走皇上。”
我轻笑一声。
他狠狠踹我一脚,正中腹下,我吃痛,咬牙忍住,还是闷闷哼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依旧笑着,不看他。
“楼公子说的两样东西,一样我还不够禽兽,一样我不屑。都是我看不起的渣滓,楼公子还视为珍宝……”
膝盖突然钝痛,下一脚,皂靴鞋尖踹上膝盖。我蜷缩起身体,手却捂不到膝盖。楼泽再抓起我头发,对准他白到狰狞的脸
,“你嘴巴放干净些,不要忘了,这个地方,就算你到时候喊到嗓子流血,也没有人能听得到你的声音。”
他说完,将我头往墙上撞去。
楼泽重新戴上蓑笠,身后跟随两位侍卫护他走出密道,转身关上门,将锁锁上。楼泽轻笑着俯首看我一眼,在簇拥下离开
。
阴冷潮湿的墙壁顶两盏壁灯,灰绿色光,森森然的暗室,偶尔有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生物的嘶叫。
封锁密道的栅栏,微弱光线从那处传来。有细弱脚步声,声音却渺茫无望。
地上生了湿苔,稍不留意就打滑。空气中有残留血腥味,突然异常疲惫,随意仰躺在地上,慢慢回忆楼泽说的话。
最介怀的不是其他。原来唐岱早已知道,我不是秦羽。也许他还不知晓,我便是夺走他最爱人的凶手,但是已猜到,他的
羽儿,已经不在了。
想起他逗弄那只鹦哥时,凄怆的笑,静谧的中年男子,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愿戳破。也许怕我——“我羽儿,何时这么厉
害了”,也许是怕让自己伤心。
谁不艳羡这份安谧的幸福?我也想要,可是终不属于我。
突然不想面对楼泽,从未觉得如此无力。别人轻易就能有的东西,我却怎么都得不到。
就算明知楼泽诡计,就算知晓楼泽妄图,会造成腥风血雨,会伤还清亦,此刻却没有办法反击。
如此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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