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淮月微笑,道:“我不知道。”
落花寨离三合镇八九十里,没多长时间就跑到了。却正是午夜时分。寨子背靠岷江,周围栽植了大片的梨花和杏花,每至落花时节,漫天的花瓣纷纷扬扬,如梦如幻,因此有了落花寨之名。此时大半的花都已开过去了,只有几棵晚开的却正喧嚣,夜风一吹,便是漫天飞舞。
孙寿在寨外策马而立,道:“月月,你说是先找茅岩还是先找茅山刀?”
颜淮月道:“现在半夜了,还是先找茅岩吧。我来给你带路。”
孙寿道:“不用了,我这已经是第三次进入落花寨,我已经认识路了。”
颜淮月惊道:“你来过了?”
孙寿道:“是啊,来过两次,都是半夜,在寨子里闲逛了逛,竟然没人发现,你说他们不等死还待怎地?”
颜淮月无语,孙寿放了白马自去吃草,带着颜淮月绕道落花寨东南角落,伸手揽住颜淮月的腰,飞身上了寨墙,接着翩然入寨,寨墙上也有守卫,也不过是眼前一花,什么也没看清。
两人熟门熟路地摸到茅岩的房间外,孙寿道:“你先去和他说,我去房上听着。”飘身上了房,颜淮月只好自己去敲门,想着孙寿不见他们也行,省得谈崩了尴尬。
结果果然很尴尬,茅岩一见颜淮月半夜来访,料到事关重大,待听他一说缘由,便知自己做不了主,只得去找了寨主茅山刀。茅山刀是个豪爽的汉子,脾气却执拗刚强,一听让三天之内迁移回苗疆去,登时急了,立时就要操家伙召集人马去和十三旗拼命,口中怒骂道:“乃个不叫老子活了,老子就死给他们看!龟儿子们欺人太甚,格老子的老子就是不搬,老子和他们龟儿子拼了!”茅山刀学了一口蜀南本地话,骂起人来别有风情,一边骂,一边抽刀要冲出去,把茅岩和颜淮月慌得不行,赶紧上前拉扯,结果房中的桌椅被他劈坏了几只,孙寿听得房中咕咚乱响,掠过来一听,立时就明白了,他也不是有担当有涵养的人,当下就是一声断喝:“颜淮月,出来走人!”
房中人登时鸦雀无声,片刻后茅山刀问道:“外头是谁?”
颜淮月忙道:“是……是我带来的,是我的……结义兄长。”
茅山刀道:“既然是你的兄长,为啥不进来?”颜淮月未及回答,孙寿已经不耐烦:“颜淮月,你不走,我走了!”言罢一阵风声,渐渐远去。
颜淮月无奈,只得丢下茅氏父子追了出去,茅山刀兀自在后面唠叨:“小月,小月,你急啥子么?天塌了老子也不搬!回头祭春神你可要过来,带着小塔和桃夭一块儿过来,别忘了!寨子中好几个丫头说想送你荷包咧!小月,你跑啥子么?老子这里有糍粑给你带两块去,你个龟儿子窜啥里窜!”
颜淮月如言窜了出来,茫然四顾,看不到孙寿的影子,想叫他又怕惊了寨中沉睡的人,正惶然间,忽然眼前一条银影闪过,腰中一紧,已经被孙寿的银索给提到了一间房上。颜淮月惊喜之下,正想张嘴说话,白影一闪,“啪”地一声,这次孙护法懒得上手,直接用银索把他肩上的衣服抽得烂了个洞,而后怒道:“颜淮月,你把我弄到这里听他骂人?你是成心的吧?”
他不敢辩驳,半晌方道:“先出去再说好吗?”
孙寿反身就走,颜淮月连忙凑上去挂在他臂上,让他把自己带出了落花寨,方道:“孙寿,你别生气好吗?茅叔说话就是那样子的,他经常骂我龟儿子。”
孙寿沉着脸不说话,吹哨招来了白马,翻身上马,颜淮月跟着上去,乖乖地坐在他身后,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试探着道:“孙寿,接下来怎么办?”
孙寿如他所料冷笑一声,道:“该怎么办怎么办!他有个美人窝的名声在外面,我带的那帮渣子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黑水阵里死了那么多人,一点好处都不给剩下的人,以后还有谁来干这出生入死的营生?”
夜风并不大,颜淮月却忽然全身冰凉,半晌方道:“你们真的要……真的要……”
孙寿道:“小月,你要我跟你说几遍?江湖险恶,你以后不要那么心软!省的哪天搭上自己的命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让步只能让到这里了,落花寨如果不迁移,就算我这次饶了他们,接下来呢?等将来有一天,哼哼哼……总之他们都是自找的!”
颜淮月急道:“孙寿,可你答应过我啊!两天前在江边,你说过的,我猜得对了,你就饶了他们。你能容我慢慢劝他们不行吗?实则给他们几天时间,晓以利弊,他们终会想通这个道理的,届时不就搬走了?”
孙寿淡淡地道:“我也被规定的有时限,这般拖拖拉拉,我回总坛怎么交代?你替我想过没有?”
颜淮月道:“你不回去不行吗?你……非要回总坛?究竟那里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人?”
孙寿忽然拉住缰绳,那白马颇有灵性,立时驻足不动,听他冷冷地道:“颜淮月,你管得可真宽!你还是滚下马去吧!”
颜淮月伸手紧紧把他抱住,叫道:“我不下去!”孙寿大怒,使力要甩开他,颜淮月死活就是不松手,纠缠撕扯了半天,最后两人一块跌落在马下草丛中,孙寿咬牙道:“颜淮月,你究竟要怎样?”
颜淮月忽然间眼泪夺眶而出,委屈无比:“我不怎样,我一个废物,整日价被人羞辱嘲笑,我能怎么样?孙寿,你……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我?!你就一心一意要回总坛去,去见你的总门主和曲护法是吗?”
孙寿沉默片刻,道:“颜淮月,你是要逼着我把这条命搭上了?你看我不顺眼,想让我死?”
颜淮月道:“不是!我当然不想让你死!孙寿,你我若果然走投无路,大不了,大不了你跟我回……那个……”他突然顿住,孙寿却逼问道:“大不了回哪儿去?说下去!”
颜淮月怔住,不敢面对的过往一瞬间忽然劈头盖脸砸了过来,恍惚中,回到了小时候,正是百花繁盛的三月天气,自己被娘亲牵着手,跪在大道中间,妄图拦阻住南下的大军,区区二人,却又如何能挡住那雄心勃勃的千军万马?马蹄飏起的灰尘呛得他上不来气,他却看到娘亲因为绝望而惨白的脸,欲哭无泪……
父母因此反目成仇,他在两人持久的冷战中战战兢兢地活着,娘亲被爹爹一箭穿心,他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痛彻肺腑却无能为力。多少年过去,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多得数不过来,逃到这边境蛮荒之地,顶着个废物的名头凑合着活,却越活越窝囊,十几年前真该死掉的人,为何能苟且偷生到如今呢?
往事那堪回首!
颜淮月松开了孙寿,伸手掩住脸,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悲伤一寸寸涌上心头。孙寿事不关己地站到一边去,看着他悲恸欲绝的身影,沉默不语,片刻后一声不响上了马,绝尘而去,竟是把颜淮月扔在了那里。
颜淮月愣了片刻,反身回了落花寨。
他再一次敲响了茅山刀的门,茅氏父子还没睡,颜淮月道:“茅叔,我今天就不走了,一直到十三旗来的那一天,我和你们并肩对敌。要死,大家就死在一起!”
第15章:
十三旗在三月十四这一日午前,却在孙护法的带领下,全部开进了琉璃堂。琉璃堂里里外外戒备森严,琉璃堂今天不接外客,琉璃堂今天被十三旗的禽兽们包了。
把老鸨给激动的,带着所有的姑娘蜂拥而出迎接孙护法的大驾,把大堂挤得满满的。
孙美人着樱白色回纹蜀锦长衣,肩上绣一枝盛开的海棠,纷纷扬扬的花瓣直落到了衣袍的下摆处。优雅从容,端然而立,眉目如画,笑意盈盈,待见众莺莺燕燕围将上来,便玉手轻挥,让她们离远一点,微笑道:“本护法好男色,不好女色,你们……还是离我远点吧!”
轩辕霸等人跟在后面,眼珠子丢丢乱转。孙寿转身,道:“各位,今天带各位来此,缘由很多。前几天端了君子府,大家伙儿都辛苦了,一直也没有机会痛痛快快乐一伙子,今天咱就放开了,在这琉璃堂想怎样就怎样!醇酒,姑娘,想左右逢源的可以,想双龙戏珠的也行!”
众人哄笑,整个琉璃堂中充满了荒淫快活的气息。
孙寿接着道:“昨日我特意让人到南蜀的国都购得百坛美酒,今天就由我孙寿来给大家伙儿调酒。话说这酒啊,由武陵洞庭春、常州桂花酿等调配而成,里面可是加了鹿含草和肉苁蓉,谁要是觉得自己扛不住,就趁早不要喝了!不过不喝的话,不够勇猛,也许妹妹们会不喜欢的,对吗?”说罢笑吟吟向着周动动等人那边瞟了几眼,一帮丫头被他的眼风扫到,登时神魂颠倒,接着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十三旗的禽兽们跟着哄笑,整个琉璃堂中充满了荒淫快活的气息。
孙寿让人搬来一个青花大磁坛,开始动手调酒,大堂中的酒筵早已设好,由姑娘们将调好的美酒送到各个席上,孙寿自己斟了一杯桂花纯酿,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家伙儿今天尽情痛快,不过也要留些余地。明日辰时要准时的爬起来,谁误了时辰,就直接叫妹妹们拿簪子扎他!当地有一句俗语怎么说?落花寨,姑娘多,洞天福地美人窝。咱们明日还要去美人窝里好好逛逛,姑娘们归你们,有漂亮小伙子,可要给我留着!剩的没人要的人,就尽数不用留了,统统干掉。这些日子,有劳大家了,我先干为敬,各位请便。”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大家伙儿哄然应和,整个琉璃堂中充满了荒淫快活的气息。
孙寿游目四顾,见众人尽皆开怀畅饮,唇角渐渐弯起一丝笑容,自去找了一处清净的地方坐下,老鸨派了两个清秀小厮过来伺候,他便将就着让斟个酒,而后凌烟拎了一壶酒凑了过来,和他坐在一处,低声道:“落花寨那边也在加紧防备。”
孙寿道:“防备也没用。他们那几下子,哼哼哼,等着吧。”
凌烟道:“属下听说颜淮月也在那里。”
孙寿忽然抬头看着他,轻笑道:“凌烟,你以为我会怎么样?这般过来试试探探的,是不是你曲护法临走前对你胡说什么了?”
凌烟道:“属下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属下向来以总门主和七公子马首是瞻,孙护法作为总门主最信任的人,自然也该是凌烟信任的人。”
孙寿听他抬出王君临来,便微笑道:“平日里你不言不语,心眼儿倒不少。你们看他不顺眼,明日杀了就是,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了。”
凌烟道:“如此属下就放心了。”瞧瞧孙寿饮的酒,是桂花醇酿,便道:“孙护法调配的这么好的酒,自己不尝尝?我来给孙护法斟上一杯。”
孙寿道:“这酒里加的有料,本护法又不喜女色,瞧这里也没什么好的孩子,喝了酒,一腔的激情却往哪里发泄去?”
他抬眼扫过凌烟堪称英俊的脸,缓缓站了起来,绕到凌烟身边,顺势在他脸上掐了一下道:“莫不是凌当家的想自荐枕席?凌当家的味儿,本护法还真没尝过!”
凌烟吓一跳,却也有几分神魂颠倒,忙道:“不敢不敢,属下有心无胆。不过属下给孙护法斟了酒,孙护法一点不沾,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孙寿见打发不走他,只得伸手拿过酒杯,喝了一口,忽然扳住了凌烟的肩膀,重重地亲在他的唇上,凌烟登时目瞪口呆,孙寿趁他发愣,把一口酒悉数渡了过去,孙寿哈哈大笑,举杯一饮而尽,道:“我喝了。去吧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夜色降临,落花寨中却处处人声鼎沸,为第二日的盛典做准备,到处是举着火把穿梭来往的青年男女,到处飘着油炸粑粑和炖狗肉的味儿,寨子门干脆也大开着,便于及时迎接着和落花寨交好的各路朋友。颜淮月跟在茅岩身后,在寨墙上巡逻了几圈,防备敌人趁乱混进来,安排的是毛毛先看着寨门,她却疯得不知所踪,最后茅岩只得亲自来把守大门,颜淮月亦步亦趋地跟着,茅岩知道他的身子骨儿总是不太好,便道:“小月,你快去睡吧,哪有让客人这般辛苦的道理?有事了我及时叫你就是。”
颜淮月不走,被他三催四催,最后拗不过,只得去睡,翻来覆去翻了半夜,天快亮了才勉强入睡,再睁眼已经近午,听毛毛在门外把门拍的啪啪响,叫道:“小月哥哥,你怎么还不起来?”
颜淮月一惊,一跃而起问道:“什么?出什么事儿了吗?”
毛毛道:“难道非要出事儿了你才起来?快些吧,大家都到祖庙跟前去了,祭春神快开始了,哥哥让我来叫你呢!”
颜淮月快手快脚地穿衣洗漱,片刻后收拾妥当,赶快开门出去道:“你看看我,睡到这一会儿,真不好意思。”
毛毛盛装华服,一身繁复细巧的银饰叮当作响,笑靥如花地牵住了他的手,道:“走,我带你过去。哥哥让我今天陪着你。”
颜淮月道:“你忙你的去,我不用人陪。”
毛毛道:“我不听话哥哥要骂的。”忽然红了脸,支吾道:“小月哥哥,刚好今天你帮我看看,是阿鹰哥哥好呢,还是原若哥哥好。对了,还有去年从云南来的白泉,他……他今年又来了呢,你帮我看看好吗?”
毛毛轻易不脸红,一脸红看得颜淮月心惊,暗道:“完了完了,情敌这么多,小塔真的完了。”也只得点头道:“好,我一定帮你好好看看,咱挑一个好的出来。”
待到了寨子中间地段的祖庙前,才发现果然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毛毛带着颜淮月挤进人群,见中间空地上架起了一个大大的刀梯,上刀梯是苗族人民的传统风习,每当赶年场或重大民俗节日,都有本族勇士表演上刀梯。刀梯是一根高三丈的木杆,杆上凿开三十六把钢刀,刀口向上,装成刀梯,加闩固紧。一尺一梯为三十六刀梯。桩杆四周拉线固定,上刀梯者,必有胆识、技巧和武功,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伙计,能上着被苗人尊为英雄,被姑娘们大力追捧,所以再危险,也有人愿干。
祖庙前却堆了大堆的鲜花和食物,茅山刀站在一排酒瓮前,正在亲自分派美酒,族人闹闹嚷嚷穿梭来往,喧嚣无比。
两人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颜淮月看不到茅岩,问道:“毛毛,你哥哥是不是守着寨子门?”
毛毛的眼睛早已被众多的英俊小伙儿吸去了,嗯嗯啊啊地回应道:“是啊,不过你是客人,哥哥说了不许你去的,跟着我看唱歌跳舞就好。”
接着钟声敲起,锣鼓响起,一队彩衣少女手腕上系着一串串的银铃,叮叮当当载歌载舞地舞到了场子中间,舞姿翩跹轻柔,引起众人大大的叫好之声。
毛毛无心看歌舞,指着不远处几个少年男子道:“小月哥哥,你看看那就是白泉,那个是阿鹰,那个……”颜淮月也随口应付着,听那中间的少女们唱道:“唱着歌,打着鼓,手持花束齐跳舞。我把花给你,你把花给我。心爱的人儿啊,歌舞两婆娑。春天幽兰美,秋天菊花香,万能的神灵啊,让我们地久天长!”
颜淮月的心中却越来越是不安,这么多人集中在一处,乱哄哄的,混进来几个人太容易了,然后敌人杀到,里应外合的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锣鼓声咚咚地砸进心里,砸得他一阵阵心惊肉跳,最后终于站起身来,道:“我找你哥哥去!”丢下毛毛就往寨门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