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就这么一起死也行。
可等了半天,却不见有箭落下,也没听见放箭的声音。
我与百里怀杨同时疑惑地抬头四下望了望,一根箭也没见着。
那人又用契丹语吼了句,依旧没动静。
“呵,事有蹊跷啊。”百里怀杨与我对视一眼,会心一笑说。
话音未落,院子外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而后一队人马一股脑涌了进来。
进来的人手中的兵器都指着我们。
接着,队列分开一条路,一个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还真热闹啊。”那人用低沉的声音说。
太阳从云层中透出光来,天终于亮了。
我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那人披着战衣,背着手走了过来。
“契丹大皇子……”身上的百里怀杨皱着眉说。
***
之前在邵乐彦的行宫里算是见过大特勒一次,没想到他长得跟邵乐彦这么像。相比之下,邵乐彦比他少了几分英气跟威严
。
大特勒会来此处,目的显然跟二特勒一样,都是想取得邵乐彦手中那最后一份兵权的。他的加入,让局面瞬间变成一边倒
。这下不止我们,连二特勒一方的人也给制住了。
不过他并未将我们与二特勒的人混在一起,而是把我们分了开来。他们被绑着,我们暂时自由。
我看清楚了被绑着跪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原来竟是昨天撞到的那个。难怪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分明就是当初二特勒闯进行
宫之时身边的护卫之一。
他们用契丹语交谈,我听不懂,也无心去听。我的注意力全在身边的安知秋身上。
他半躺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下方,大口大口喘着气。鲜血不断从手缝里流出来,染红了胸前一片。
白师傅拿开他的手,扯开他胸前的衣服,掏出一瓶药撒在伤口周围。
金创药止血很有效,但会很疼。可他却像没感觉一样,目光呆滞。像在看着天,却又像什么也没看。空洞,迷茫。
是了,那天在谷底见到他时,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我说总觉得哪里变了,原来是他的眼神变了。
“他伤到哪了?”我问白师傅。
他手下没停,忙着给安知秋简单包扎:“弯刀当胸砍过,入肉三分,只差一点便伤到肝脏了。”
柳时文给白师傅递东西,嗤笑一声:“傻!”
那边大特勒结束了跟二特勒的手下的交谈,朝我们走了过来。
“皇弟。”他径直走到邵乐彦面前蹲下,说。
我有些紧张,不晓得他要对邵乐彦做什么,刚想挪过去,就给百里怀杨拉住了。
“先看着,别轻举妄动。”他附在我耳边轻声说。
邵乐彦回头看了我一眼,转头用契丹语跟大特勒说了句什么,就见大特勒挑挑眉,转身进了里屋。
邵乐彦随后也跟了进去。
“他跟大特勒说了什么?”我问百里怀杨。他跟契丹国交涉了这么多年,肯定懂一些蛮夷的话。
“他说,‘你要最后那份兵符也行,但我有个条件。进屋里谈。’”有人回答,声音却不是百里怀杨的。
我转过头一看,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摇着纸扇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长身玉立,眉清目秀,一脸的笑意。
“阁下是……”
百里怀杨摸摸我的头,解释道:“他是大皇子带来的人,以前战场谈判时见过几次,似乎是军师罢。”
那军师收了扇,冲我们拱手作揖:“军师倒不敢当,在下是大皇子府中的幕僚之一。姓墨,名白,字清羽。”
他说完,也不等我们回礼便走到白师傅身边蹲下,似乎对中原的医术很感兴趣。
白师傅只当他不存在,任他在一旁看着,手脚利落地将安知秋的伤收拾妥当了,拍拍手站了起来。
“稍后还需再好好诊视一番,千万别再动真气。”
我看看安知秋,依然是一副迷茫的模样,似乎无痛无感。
“你对医术有兴趣?”我问依旧一脸兴致勃勃地蹲在安知秋身边的墨白道。
他转过头身来,左眼下的泪痣将他的脸衬得愈发白净。
“不,我对中原的武功更感兴趣。”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安知秋,柔柔地笑了起来。
吱呀一声,里屋的门被打开,大特勒跟邵乐彦先后走了出来。
邵乐彦咬着下唇站在他身后,脸色有些发白,双手反复地握成拳又放开。
大特勒右手一挥,原本站在那些被绑着的人身边的手下纷纷举起了刀。
刀起刀落,院里顿时多了三十多具尸体。
大特勒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们。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触即发。柳时文他们也都拿出了兵器,紧紧盯着对方。
良久,却见大特勒收回手,深深看了眼邵乐彦,抬脚走出了院子。
他带来的手下怔了一瞬,随即也跟着走了出去。留下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来条件谈成了。”身边有人笑着说。
我回头一看,有些纳闷:“墨军师,你怎么没跟上去?”
他摇着扇子站了起来,望着院门的方向出了会神:“苏公子,我记得你们中原人有句古话叫‘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
走狗烹。’,是不是?”
我一下明白过来,暗叹着墨白真不简单,年纪轻轻便深谙侍君之道,晓得进退。竟也忘了去问何以他知道我的名字。
白师傅轻轻将安知秋抱起来,脚尖轻点着跃进了屋里。
墨白原本似乎也想帮忙,谁知刚迈了一步就身子一歪,噗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墨军师,你没事吧?”我蹲下去,奇怪地问。
他尴尬一笑,笨拙地爬了起来:“没事没事,蹲久了,脚有些发软。”
“……你真的是军师?”
***
“你跟大特勒谈了什么条件?”我拍拍手坐在台阶上,问一边的邵乐彦。
白师傅跟柳时文在屋里为安知秋救治,我们则在院里挖坑,将那些尸体都埋了。期间墨白不是被石头砸到脚,就是锄头脱
手而出,甚是壮观。
邵乐彦楞了下,苦笑一声:“还能有什么?我告诉他最后那份藏兵符的地方,向他立下血誓,许诺此生永不再踏入契丹半
步,从此与皇室再无半点关系,只求他放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条生路,更不要伤及无辜。”
“就这样?”
“嗯。他毕竟与我是同一个母妃生的,只要我手中再没有东西可以威胁到他,他自然不会真狠下心来像对二哥那样,将我
杀了。”
“只是……”他咬了咬下唇,看了过来,“连累你们为了我这毫不相干的人,受了这么多苦。以后我的命便是你们的,做
牛做马,邵乐彦全凭各位吩咐。”
身后有一双手将我搂了过去,百里怀杨把下巴支在我肩上,说:“做牛做马倒不必,你是苏童的朋友,我们自然不会见死
不救。以后这中原地大物博,邵公子可以尽情游山玩水了。哪日他乡偶遇,只要不忘了我们便可。”
我听出来,他在说到“朋友”二字的时候,语气咬得很重。
“青天白日的,好歹注意些。也不怕羞。”
我尴尬地挣开百里怀杨,转身一看,柳时文正靠在门口,一脸不平地看着我们。
“原本是怕的,但跟某些人在一起久了,学得多了也就不怕了。”百里怀杨站了起来,拍拍手道。
“有人叫你进去。”柳时文白了他一眼,朝房里抬了抬下巴,说。
房内好一阵沉默,也不晓得里头的人在干什么。
我承认我这听墙角的行为有些不齿,可我很想知道他们会背着我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想知道百里怀杨会怎么跟他说清
楚。
更何况……
“你们在这做什么?”我回头瞪着身后趴着的三人。
柳时文眯眼一笑:“你在这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咯。”
墨白跟邵乐彦同时点点头,咧嘴一笑。
“你那时候为何不躲开?”许久之后,我听见百里怀杨开口了。
“什么?”安知秋的声音有些无力,我得贴紧房门才听得清。
“你明明可以躲开那一刀的,为什么不躲?那蛮夷人虽然力气大,身手到底比不上你。为什么……”
“为什么?呵,是啊,为什么呢?”安知秋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凄凉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我皱了皱眉头。
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为什么?百里怀杨,你真的不晓得么?”
“因为我忽然想看看,如果我在你面前受伤了,你会不会难过,会不会露出哪怕一丁点心疼的表情!可你始终没有,你的
目光全都在他身上了。甚至那个人说放箭的时候,你扑倒的也是他!明明……明明我比他离你要近得那么多,明明受伤躺
在地上的人是我……你眼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他……”房内,安知秋的声音大了起来,甚至有些竭斯底里。
百里怀杨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陪着你十年,我也陪着你有五年。我呆在你身边的年月是他的一半,可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何时有过他一半?!”
“那天我到无人谷去找你们……其实我在前一晚就已经找到人了。在篝火旁,小溪边。我就站在一棵树后边,眼睁睁看着
你们温存,整整看了一夜。看你亲他,抱他,看你对他温柔备至,听你跟他说你心里从来只有他一人……”
“天亮之后我给了自己好几巴掌,跟自个儿说,‘瞧,这就是撕心裂肺。脸上竟丝毫不觉得疼。’”
安知秋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却带了哭腔。
我咬着下唇,胸口有些发闷。
很久之后,我听到百里怀杨说:“我很抱歉。我苏怀杨从来不值得你为我至此,只因你即便待我千般好,我也只钟情于他
一人……”
安知秋笑得凄凉,道:“是啊,我即使做得再多又如何?你也不会看我一眼。我早该知道的,是我被执念迷了眼睛,看不
清这事实。也许看清了,却不肯相信,以为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是我明白得太晚,到今天才看清……”
“我纠缠着你这么久,到今天这地步,我自己都觉着累了,该死心了。你放心,伤好之后我便会离开,绝对不会死皮赖脸
地留下。……我只问你一句,若陪着你十年的是我,你心里会有我一半么?”
百里怀杨沉默良久,缓缓道:“不会。因为那是苏童,无可取代的苏童。”
安知秋开始笑了起来,越笑越疯狂。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刚站起来准备走开,就听到安知秋在里头叫我。
“苏童!我安知秋一厢情愿耗光了五年痴情,最终还是输在你手里。这一世,我认输!”
我背对着房门站了一会儿,闷闷地应了声:“……承让。”
墨白用扇柄挠了挠下巴:“中原人,真复杂。”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某个人轻轻将我揽进怀里。
“你昨夜还没说,你想去哪。”
我无视那几人,抬起双手覆在他的手臂上,歪着脑袋想了想:“苏州罢……”
天下之大,只要有你在,上哪都行。
——正文完——
番外:苏州城外又逢君
我将一个空布袋放到柜台上,冲伙计笑了笑:“劳驾称些米。”
伙计殷勤地接过布袋:“好嘞。分量照旧吗?”
“嗯,照旧。”
站在一旁等着伙计装米的时候,店门口又有人走了进来。
“买了?”来人双手拿着刚刚置办的东西,肩上还挂了串辣椒。
我微微一笑,举袖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水:“还在装着。你都买好了?”
他露齿一笑,扬了扬手上的东西:“嗯,都买好了。这次去,老蔡头居然还惦记着我上次少给他一文。都过去两个月了,
真是爱计较……”
伙计将沉甸甸的袋子往地上一掼,拍了拍手道:“客官,称好了。”
掏出一锭碎银递过去,身边的百里怀杨早将那米扛在了肩上。我从他手中接过那些杂物,一并走出了店铺。
苏州自古繁华,美名远扬。苏州之景,苏州刺绣,苏州美人,还有苏州才子。哪一样,都令人心向往之。
我与百里怀杨共骑一匹马,满载着东西,缓缓穿过繁华热闹的街道,出了城门下了管道,往一边的山里走去。
林间小道十分幽静,得得的马蹄声映和着鸟鸣,更显得静谧。
“你真不去看那庙会?下次再出来,又是两个月后了。”身后的百里怀杨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脖子,又嫌不够,还在上头啄
了口。
我靠在他怀中,懒懒打了个哈欠:“不去。年年还不都是那个样,人又多,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爱去凑那热闹。”
百里怀杨轻笑了声,气息喷在我脖子上,痒痒的。
“你要是想去,便留下好了。我跟这马先回去。”我戳了戳他的腰,说。
“我去做什么?我是怕你闷了才问你的,真要论起来,我还不乐意你去呢。人那么多,走散了怎么办?”
“走散了便报官呗,最多在衙门里赖上一晚,第二天就能回去了。”
“那不行,”他收紧了放在我腰间的手,“你不在我身边超过一个时辰我就心里不踏实了。”
马儿自个儿认得路,在我们说笑间已经穿过了林子。
淌过一条小溪,翻过一道山梁,下了山谷便看见那几间木屋了。
进屋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山腰了。
我帮着将东西搬进屋里,还要再出去,却给百里怀杨拦了下来。
“你好好坐着就行,今日回来得晚了些,待会饭做好了天也黑了。你坐着别动,我好早些做饭去。”他拉着我在椅子上坐
下,拍了拍我的手说。
我也不再坚持,乖乖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进进出出地搬东西,看眼前慢慢黑暗,听他在炉灶边忙活的声音。等他端来饭菜,
让他喂我吃饭,再由他收拾碗筷。
他为我洗脚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着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也跟着笑了声。
“又辛苦你了。”
他握起我的右脚,用毛巾轻轻擦拭着:“你若要天天说这话,岂不是累坏了嘴?要说上一辈子呢。”
“你觉得累了?”
“累啊,天天晚上伺候你,很累呢。”
我笑着胡乱踢了他一脚:“给你根竿就往上爬。这么累,你就别伺候我呀。”
“哎哎哎,别乱动,溅我一身水。我当然不会这么傻了,早上不就轮到你伺候我了么?这么轮着来,我也不吃亏嘞。”
我敛下眼,暗暗叹了口气。
他早些年因为那些个事受了很多次伤,给人挑断筋脉之后还没调养好,又跟着我摔下了山谷再次受伤,之后吃再多良药,
身子也没能恢复成原来那样。每天早上不到日上三竿都起不了床,且起来后会咳一阵子,浑身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