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比我们还大三岁呀。”
“我娘还说,女大三抱金砖……”萝卜酥吃完了,他已经有些痛心疾首,当然不是为了萝卜酥。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来,怎么琢磨着都觉得不对劲,干脆问了出来:“对了,这姑娘是不是姓罗?”
“你怎么知道?”
这回轮到我皱眉了:“你真没见过她?”
“那还能有假?人家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我怎么能见过?”
“可是我见过……”
“……”
“你娘从哪里给你寻的这门亲?”我问。
“我哪儿知道。”
“你有多久没上朱雀街了?”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李肖臣基本不出离家两百尺的地方。要是没人跟着,到天亮他也别想找到家
门,而他又不喜欢有人跟着,那就更别说跑到南门朱雀大街这么远了。
李肖臣不答话,只是白了我一眼,这一眼,真是风情万种,灼灼其华。
看在他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的份上,我决定不再作弄他,实话实说了。
“这姑娘有病,是癔病,这些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这段日子她每天都在朱雀大街发单子招亲,从朱雀门发到午门,云
京城差不多人人都认识她了。你娘知道你足不出户,听不到这些民间轶闻,在逗你玩呢。前天那罗姑娘已经被顺天府以扰
民之由抓了,早就送出京去了。难为你还为她烦恼成这样。”
李肖臣听得一愣一愣的,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我的亲娘啊,我哪儿得罪我干娘了呀
?!”
我不禁有些愧疚。
我知道得罪他干娘的不是他,而是我。他娘恨我,我害她做不了怀王妃,又害她成了宦官的菜户。可李肖臣却和我走得近
,她折腾不了我,只好想尽法子折腾他。
我叹了一口气,道:“王昭仪在宫里待久了,心里难免有些郁结。改天找个大夫给她看看,以后她的话你就听一半、忘一
半吧。”
李肖臣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问道:“我说,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笑了:“两天不见怪想的,来看看你。我带了水叔亲手做的东坡肉,已经交给你们厨房了,晚上蒸着热一热就能吃。”
冬天过去之后,我又恢复了去毓庆宫给宏煜讲课。宏煜和祁云月不来我家,李肖臣自然也就很少过来了。
李肖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得了吧,你哪次想见我了,想我陪你吃东坡肉了,不是差小八过来喊我过府的。今天吹的什
么歪风,竟让宋侯爷您亲自提了食篮子过来,这是折煞下官。”停了停,又道:“有话快说,别给老子卖什么关子。”
我想了想,决定不再同他兜圈子。我知道我兜圈子,他会比我兜更大的圈子。李肖臣聪明心细,决不是省油的灯,我有求
于他,还是单刀直入的好。
便正色道:“肖臣,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今天这里没有外人,我问你一句,你照实答我,你想不想入阁拜相?”
我明白这个问题问了等于没问,李肖臣他焚膏继晷地读书,读到呕血,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夺个状元的头衔,在都察
院写一辈子参奏?
可我清楚,他也清楚,能做到都察院总督,他的官路也算走到顶了。
他出身不好。
大宣建国以来,但凡能够宣麻拜相的,无不出自官宦世家,上溯五代不是阁臣尚书,至少也是侍郎少卿,可他李肖臣只是
一个宦官的养子,亲生父母是死于瘟疫的平民。
虽说李玉璋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永延宫里一万几千个太监宫女都归他管,可那毕竟是宫里的事,到了宫外,他们最多敬
称一声李公公。那些自命清高的朝野清流向来以结交宦官为不齿。何况李肖臣只是义子,关系又远了一层,他们更不屑于
奉承阿谀他。有这个闲工夫,他们宁愿往隔了一条街的我家跑。
可我了解李肖臣,他的心很大,不位极人臣他永远不会甘心。这辈子要是不成,就算到了奈何桥要喝孟婆汤,他也必定会
少喝一口,独独不忘这个念想,带到来世。来世不成,再带去下一世。哪怕转了十世轮回,那也是他永世忘不掉的业障。
我知道,这些年,我过得不容易,他过得也不容易。
李肖臣坐得笔挺,面上看起来平静如水,可呼吸已经有点沉重。他强作平静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为你觉得委屈。辛辛苦苦十年寒窗,你说为了什么?”我给他斟满了一杯茶,他一口干了,我又斟了
一杯,他拿起来,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
我知道他那颗聪明绝顶的脑袋瓜子正在飞速地盘算着。我不说话,等他慢慢盘算。
半晌,他才喝了那杯茶,只说了两个字:“史愠?”
史愠也是内阁大学士,内阁里唯一的异数,因为只有他敢跟姚素芜作对。
内阁五位阁臣,姚素芜、襄蓝和汪彝是一个阵营,汪彝是姚素芜早年的门生,平时主意不多,一般只跟在姚素芜和襄蓝后
面附议,于是他有个外号叫“汪附议”,内阁里就数他最没有存在感。还有一个阮斐文,基本不干什么事儿,转职居停调
和史愠和另三位阁臣的关系,也多亏有了他,这些年史愠才没有被姚素芜踢出内阁。
要拉内阁的一个人落马,史愠无疑是最好捏的那个软柿子。
我摇了摇头,缓缓道:“襄蓝。”
“你疯啦?”李肖臣猛地把茶杯扣在桌子上,我这边的茶被震得洒出了好几滴,“谁不知道襄蓝是碰不得的?”
“在朝,他有姚素芜撑腰,在野,他有樊家做后台。内阁里谁都能动,你今天哪怕跟我说要动姚老头,我咬咬牙也跟你上
了,他毕竟老了。可是襄蓝……他不是你我动得了的。”
我不理会他,自顾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李肖臣家的茶全是明前的龙井,还加了一味煮过的人参,喝着很是提神。
“如果我说偏要动他呢?”我说得很悠然,好像姚素芜的铁腕和樊家的势力只不过是落在台面上的灰尘,轻轻一吹就灰飞
烟灭。
李肖臣叹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过是仗着皇上喜欢你,舍不得罚你。可你别忘了,他也喜欢襄蓝。你不在的那八
年,皇上宠幸过多少人,襄蓝是唯一一个从没换过的。我就没见过他能对一个人这么长情过。不客气地说一句,哪怕对你
也没有。要是有,当年你要走,他早就在你和襄蓝之间选你,还能等到今天?”
他说的是事实,我清楚,但很不愿意让别人说给我听。他会说这番话,也在预料之内,我并没有动气。
“我就是知道皇上喜欢他,这次才能拉他下来。要是皇上对他无情无义,这事还真成不了。”
他大概真是觉得我疯了,一直在摇头。
“你别摇了,摇得我头都晕了。你就给我一句话,到底想不想入阁?”
李肖臣怒了,一拍桌子:“废话!谁不想谁是王八!”
我笑了。
“那就好……”我又喝了一口茶。
李肖臣一副慷慨就义的凛然神色:“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我眼珠子转了两圈,然后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我要你弹劾三边总督曾轶诚,结交阁臣……”
李肖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捂着耳朵退出老远,脸红脖子粗的:“结、结交……结交襄蓝吗?”
我好整以暇地继续喝茶,那杯茶其实早被我喝光了,我只是端着茶杯做做样子:“你参你的曾轶诚,关襄蓝什么事?”
他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在我够不着他的最近、最安全的距离,捂着他发烫的耳朵,喘了一会儿气,没有再问什么,脑
袋里一个劲地盘算。
渐渐的,他的眼神清明起来,他是个聪明的人,胆大心细,凡事洞若观火。
我很喜欢和他打交道。
他重新坐回来,但这回明显有了防备,紧紧贴在离我较远的那边扶手上。
“宋琉,”他的声音突然冷冰冰的,“这事儿光你给我指了条道,那可不算完。”
“哦?”我挑眉,“李大人还有什么指教呀?”
他瞥了我一眼,一副欠扁的神情:“宋大人,我心里清楚自己的分量。我在你眼里,那就是一只黑乌鸦,还是秃的。可如
今你要我上插根五彩斑斓毛就去冒充烧炭的凤凰,会有多险恶咱就不说了,无论如何,那也得我乐意才行!”
我慢条斯理道:“姚老头老了,总有致仕回乡的一天,这太以后的事我就不说了,光看眼前吧。内阁大学士,也许还有机
会一举成为次辅,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不乐意的。至于是凤凰还是乌鸦……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只要朝中的人认定你
是凤凰,你就是那乌鸦堆里飞出来的凤凰,管你烧炭还是烧煤。”
李肖臣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停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琉,我不跟你贫。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可我就不明白,你
是为了什么。要说这事真成了,那我李肖臣就宣麻拜相,位极人臣了,算是对得起我死鬼爹妈和我干爹,也对得起我自己
十几年寒窗。可你宋琉能落着些什么?”
我紧捏着茶杯听他说。
“要真是你同襄蓝争风吃醋,别人信,我可不信。当年你走,我只道是因为襄蓝,也怨了他八年。可这次你回来,皇上对
你怎么样,你对皇上怎么样,我全都看在眼里。刚才我话是说重了,可也只是想让你清醒清醒。其实,我心里这笔账,算
得比永延宫里泰液池的水还清。别说襄蓝了,太子都不见让皇上这么上心过。你还要同他争什么呢?”
第十六章:
“要真是你同襄蓝争风吃醋,别人信,我可不信。当年你走,我只道是因为襄蓝,也怨了他八年。可这次你回来,皇上对
你怎么样,你对皇上怎么样,我全都看在眼里。刚才我话是说重了,可也只是想让你清醒清醒。其实,我心里这笔账,算
得比永延宫里泰液池的水还清,别说襄蓝了,太子都不见让皇上这么上心过。你还要同他争什么呢?”
我心口发酸,有点透不过气,眉头不由地紧皱起来。
李肖臣也不指望我能答他,自顾自说地着。
“所以你要整襄蓝,根本不是为了皇上。宋琉,在旁人眼里,咱俩就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人家说君子朋而不党,可咱们就
是那个死了都得绑一块儿的党。这叫啥?叫死党!就算你瞧我不上眼,可满朝文武就是这么认的。这世上的事,只要认的
人多了,那它就算是假的,也得成了真的。你说,在理不在理?”
他说得一点没错,我只好点头。
“所以要是我落马,你就跟着倒霉。同样的,你要是出了什么差子,我也一样玩儿完。这事儿要放手去干了,咱们就是一
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了谁。我不指望你能告诉我全盘计划,可总得让我知道个理由。敢情你还真一心一意为了我李肖
臣能当大学士那,我可不信你有这么好心肠。出师还得有个名呢,你说是不是?”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点头。
李肖臣一根手指头敲着桌面:“对,就是这个名,你得给我说清楚了。否则,这折子我不会写。”
我眨了一下眼,眼里起了一层雾气:“肖臣,”我软语求道,“你就当我是吃襄蓝的醋,我要专宠,所以非得赶他走,成
吗?”
“不成!”李肖臣斩钉截铁,黑面无情,“你别装哭,这套留着对付皇上吧。琉,我知道你做事一向不爱向人解释,你有
你的理由,你觉得信你的人不需要你解释,不信你的人解释了也没用。这我都知道,所以你做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过一个字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把自己搭进去了,我也要为自己打算一下。越是重大的缘由你越是讳莫如深,说出来的东西越是
扯蛋。我看你这吃干醋的理由还不算特别扯蛋,所以……你必须告诉我。”
他的眼神很坚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信任的神采。
说就说吧,谁怕谁呀。
“我嫉妒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冽如三九天的寒风,“我嫉妒他有良好的出身,有完整的家庭。我嫉妒他从小有名师
指导,长大以后又有高人提携。我嫉妒他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我嫉妒他长得好看学问又好。我嫉妒他,明明生在一样的
世界,为什么偏偏就有他这样的人,有一颗水晶一样通透的心,什么都能看透,也什么都能原谅。后来我想通了,这不是
因为他是襄蓝,而是因为,他没有遇到过挫折。他不知道什么叫作失去,什么叫做走投无路,他没有挨过饿,没有受过苦
,没有面临过生死一线的绝境,我怀疑他的人生根本就是没有悲伤的。你觉得这公平吗?头上明明是同一片天,为什么就
要有他这样的人?如果让我生在他那样的家庭,我会比他更优秀、更正直。可是没人给我这个机会。我只想拉他出内阁,
让他离开云京,我就想看看到时候他是不是还这么淡定这么从容。”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肖臣一直注视着我,他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心痛,有理解,还有更多的惋惜。
我一口气说完,嗓子有点干涩。李肖臣很体贴的给我斟了一杯茶。
“就这些?”他瞅着壶嘴泄出的那一泓清湛的水柱问道。
“就这些。”我呼出一口气。
李肖臣眼皮也不抬:“你还是没说实话。”
他停了停,又道,那声音好像一口又静又黑的千年古井:“但也没说假话就是了。”
我忽然讨厌他这么洞悉的态度,不禁别过脸,幽幽道:“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李肖臣把斟得满满明前龙井塞到我手心里,一股暖流从掌心徐徐涌入。
他像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温柔地看着我,道:“听你说你最想说的那句话。”
他那双细长的凤目里流露出的光芒,依旧是那么坚定而充满信任。
也罢——
我心里长叹一声,深吸一口气,道:“因为他阻挠我,调查我亲生父母的死因。”
话一出口,整个人就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有些发虚,差点连茶碗也端不住。
李肖臣仿佛很满意我的回答,笑得跟朵花似的,晃着脑袋、踱着官老爷的步子慢慢坐了回去。
“你早说嘛。”他边走边笑着说,“要是为了这事,我就是刀架上了脖子,也得帮你这一回的,你说是不是?”
说着,忽然收住了笑容,郑重道:“不过……先前说的那些,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想法。我劝你……最好去看看大夫……”
我抬起头,眼神璀璨,笑靥如花:“看什么大夫呀,你这么好看,整天看你不就行了?”
李肖臣看着我竟有些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啐了一句:“德行!”
心沉静下来的时候,我回想起李肖臣的那些话,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把我看得如此清醒,正如我早已摸透了他的所有优点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