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点。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样的合作,究竟是互利,或仅仅是互相利用?我讲不清楚,也不愿去想清楚。
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我们逐渐变得苍老而一无所有,然而为了生命中那最绚丽的念想,我们仍然义无反顾地去割舍、去
离弃、去利用、去背叛。哪怕百年之后,伴随我们的仅仅只是一抔黄土。
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而其时其地,我别无选择。
我讨厌后悔,也从不后悔。
*
我让宏煜散布出去的消息很快有了效果,加上他那一道反对复套的奏折,很快便有近一半的朝臣提出了不宜复套的意见。
宏煜这孩子比我想像中聪明。他不但在国子监那群王公子弟之间传,还添油加醋地在宫里传。永延宫那些太监宫女哪里听
说过这种茹毛饮血的故事,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
一时间,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万万不能复套”的风言。
我清楚襄蓝的为人,他既然去做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就不会在乎旁人的言论和眼光。他不在乎,可有人在乎。
姚素芜老了,他也到了该为自己将来颐养天年打算的时候。在这个当口,落个好名声,安安稳稳地隐退无疑成了他的头等
大事。历朝历代,有多少铁腕首相在告老还乡之后被揪出当年的错处而落马,入了土的被挖出来戮尸的也不知有几人。他
怎么不能明哲保身,好好为自己筹谋。从这几年他对好几件要事不温不火的处理上,早就可以看出端倪。
我这一招要打的不是襄蓝,正是姚素芜。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姚素芜重新递了一份折子,称思前想后,还是认为目前不宜复套,倒不如在边关开放互市,方便两
国子民来往沟通,借买卖之际向蒙古族人灌输我华夏泱泱千年文明云云。
这老头不愧当了三十年首辅,到了这个份上还要连削带打,要是宣国和蒙古这么一来真的能和睦共处,他也算功德一件,
足以聊慰平生,平平安安回乡度他的晚年去了。
姚素芜一倒戈,汪彝第二天就屁颠颠跟着递了折子,史愠本来就反对复套,五个阁臣去了三个。和事佬阮斐文对这件事一
直没有发表过明确的看法。再加上兵部尚书吴如臻,被儿子带回家的故事吓了一吓,也对复套没什么兴趣了。
襄蓝毕竟年轻,入阁的年头太短,朝中众人仰仗他,不过是给姚素芜面子。到了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苦苦支撑,坚持
和曾轶诚讨论着复套的细节。
又过了十天,凌终于下旨,招三边总督曾轶诚进京,详述套虏问题,同时彻查他之前被弹劾的“结交阁臣”一案。襄蓝知
道复套无望,只得悻悻然放弃,转而投入别的政事里去了。
*
初秋的云京,天气已经变得有些微凉。荷花谢了,留下一池孤单的枯梗,随风摇晃着,有些落寞的萧索。幸好永延宫里种
着许多枫树,这个季节正是枫叶最美的时候。明艳的火红仿佛燃烧般,和天边的晚霞绵延成一片,渲染了整个天际。
我陪着凌在御花园里散步,李玉璋和一群太监宫女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的伤寒依旧没有好,时而有几声咳嗽。
“你这病拖拖拉拉都快一年了,早叫你好好调理,你又不听。现在天气又转凉,还要出来吹风。改天姚相又要唠叨。”我
说着,招招手,一个小太监拿个漆木的托盘捧了凌的披风急步上来又匆匆下去,我拿过披风给他披好。
凌却没有回答我,反而问道:“琉,你看这枫叶美不美?”
“美。”
“这么美的枫叶,也就这几天能看到。错过了,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似乎是在看那片枫树林,又似乎没有,他的语声很安静。
“枫叶每年都会红,你喜欢,我年年都来陪你看。”
凌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看我的时候笑容雍容璀璨,美得惊心动魄。
我看着他发呆。
他笑着说:“只要你经常来陪我,对我来说,每天都是枫叶飘红的日子。”
我也笑了:“那我不是经常来了吗?难不成还真让我住禁宫里,那可要被李肖臣李大总督参死。”
他搂住我,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我倒是想……这段日子,外面不太平……”
我仍旧笑着,可明显没有先前自然了:“现在太平盛世的,可别乱说。”
凌搂着我的手渐渐收紧,抓得我的胳臂有点疼,我不敢动,更不敢挣脱。他过了好久才松开了我,往前走了两步,说:“
曾轶诚在回京途中死了……这事你早知道了吧……刺杀封疆大吏……我们大宣很久没出这样的事了……”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略知一二……”我回答得有些缺乏底气,没想到他会这么单刀直入地跟我谈起这件事。
曾轶诚是我杀的,确切地说,是我派浩枫杀的。
我强笑了一下:“别说这种煞风景的事了,曾大人的案子刑部和锦衣卫不是联合在查了么,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的。”
他看了我一眼:“就怕他们查不出什么来。”
我努力迎视他的目光:“怎么能呢。”
我一想,曾轶诚的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什么版本的说法都有,如果我真的一无所知,反而显得奇怪,便叹道:“他们
都说曾大人是畏罪自杀,我觉得不太可信。他在套虏一事上兢兢业业,无功也有劳,虽然中间有些阻隔,但终归也不是他
的错。再说他结交阁臣案子,就算罪名落实了,最多也就是革职查办,何必闹得自尽呢。”
“哦?镇抚司查出来的结果跟你听说的不太一样。首先,毫无疑问他是被杀的,而且……似乎是灭口。”
我不吭声。
“以你看,是谁要灭他的口?”
我沉默,他也沉默。
我揣摩着他今天对我说这番话的用意。
“你觉得,会是襄蓝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我惊奇:“为什么这么说?”
凌不置可否地眉毛挑了挑。
我忙说:“怎么可能呢。虽说外面都在传曾总督结交的阁臣是襄相。可他们本就是远亲,这段日子又一直在商议复套的事
,有些往来再平常不过了。案子都没查出个眉目来,要真是襄相,那不是不打自招么。”
第十七章:
凌摘了一片枫叶在手里玩,望着风景没有回答。风吹过,带起一阵细小而破碎的火红色波浪。有不知哪一宫的女眷在弹琴
,奏的正是一曲《长生殿》,悠扬婉转的琴声远远传来,若即若离的回荡在风里,散开,飘落得无影无踪。
我看着两步开外他的背影,他站在风里发丝飞扬,却似乎没有了往日的懒散与淡漠。整个人犹如红色背景中被擦出来的一
片白茫茫的突兀,好像随时都会融入那一团火红的波涛中去。
我心里忽然起了一种酸楚,对他,我有着难以抑制的愧疚。我不该把他逼到这一步的。
但我不能后悔,时局,已不容我后悔。
“凌?”我柔声道。
“嗯?”他回头看我的眼神,分明已是夕阳无限好了。
“怎么了?”
他向我抬了抬手臂,我深谙他的每一个肢体语言,便走过去,任由他搂着。这回他搂得温柔多了,我轻轻靠在他肩头,与
他十指纠缠着。
“琉,我以为……你恨襄蓝。”他的声音很轻,秋水般的澄澈。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这十几年没有咽下的气,终于在这一刻吐了出来。
“我恨过他,也恨过你……”
凌的手指僵硬了一下,我举到唇边轻轻吻着。
“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见了他,和他一起喝了酒,聊了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钟爱他。我只见了他没几次,
也都有点喜欢上他了。他这个人那么干净,那么漂亮,那么纯粹,我一直相信一个人的气质是内心的直接体现。他不会是
那种心理龌龊的人。所以,我绝对相信这事与他无关。”
我说过很多假话,但这番话,却字字真切,没有半分虚假。
凌似乎有点感动,一低头深深吻住了我。他的嘴唇温暖而柔软,我用舌尖细细描绘着他线条优美的唇线。他有些沉醉,喉
间发出轻微的呻吟。我们有过太多次的唇齿缠绵,但很少有这样纯粹出于感动的接吻。这样的吻很甜蜜,很梦幻,也很脆
弱。
吻了很久,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我,柔声道:“琉,其实那时……”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的声音轻飘飘、颤巍巍的,“襄蓝都告诉我了……你知道我是谁,你为什么要我走,我都知
道了。”
凌欣慰地笑,笑容还没展开,很快又咳嗽,我连忙给他扫背,一个小太监赶紧捧了热茶上来。他喝了一口,就让小太监退
下了。
转脸看到我的脸色,表情顿时舒展了不少,伸手拨弄我的眉头。
“你这样皱眉的样子像极了你父亲。”
我惊讶地望着他。
“我从小身体不好,五岁那年差点熬不过云京漫长的冬天,后来全靠你父亲一手调理,才渐渐健硕起来。”他静静地诉说
着,露出怀念的微笑。
我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父亲的过去,听得无比用心。
“我喝他的药一直喝到十五岁。每次我嫌药苦偷偷倒掉,被他发现了就会用你现在这样的神情看我。如果没有他,我根本
活不到今天……”
我鼻子发酸,眼里起了氤氲。
“皇兄登基的时候我才七岁,我母亲早亡,樊太后不喜欢我,太医都不敢治我。李玉璋那个时候也才十七岁,怀王府里一
个成年人都没有。只有你的父亲……他每天从太医院下值就会过来,带一些蜜饯和糖果给我送药吃。有时候还会带来几个
你母亲亲手做的小菜……那味道很好,比御膳房做的都好,我至今也忘不了。”
母亲做的菜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全忘了。我能记得的,只有她死时血肉横飞的情景。
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地掉出来。他先是用手指来擦,擦不尽,便把我揽在胸口,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也许你不记得了,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我惊讶,擒着泪水望着他。
“你那时候好凶啊,第一次见面,就扇了我一个耳光。你的小手才这么丁点,”他拿自己的半个手掌比着,“手臂像莲藕
一样,圆鼓鼓的全是肉,才这么短两截,可没想到力气那么大。我当即就发誓,总有一天要打回来。”
我忍不住破涕为笑:“那你打回来了没有?”
他在我眼睛上亲了一下,说:“后来没了机会,再后来……就舍不得了。”
我含泪笑着,一边有股悲凉的情绪慢慢涌上来。
凌,怕就怕有一天,你不但会想打我,甚至会恨我,恨到想杀我。那个时候,你还会记得今天曾这样紧紧地抱着我,温柔
地给我讲起我那远逝的父母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伸手反抱住他,贪婪地沉浸在他温存的深吻里。
今天,就今天,今天让我放下所有的宿怨和仇恨,单纯地去感受这份感情。简单的,心无旁骛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没
有任何复杂的牵绊。
有什么计划和阴谋,有什么筹算和谎言,全都留到明天吧。
我看到他的身后,夕阳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往西沉了下去。
天在迅速地黑下来,没有人逃得过。
那一夜我们爱得很疯狂。
他一次又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抽插、冲顶、撞击。我们变化着各种各样的姿势,从龙床上做到软塌上,又做到地上。他似
乎放下了心头十几年的郁结,毫无顾忌地在我的身体里一次次释放。我肆无忌惮地呻吟、喘息、尖叫。仿佛我们都已经预
见了等待我们的会是怎样暗无天日的明天,而今晚的拥抱则是我们最后的救赎。
我们都是经验丰富的人,知道怎样才能让身体得到最大程度的欢愉。我在几欲昏厥的快感中放纵自己,心里没有任何杂念
。我再次真切地体会到这种毫无功利性的情爱是多么的叫人欣喜、叫人着迷。
我满身是汗,筋疲力尽,前面已什么都不出来,双腿间狼藉一片,可我依然祈祷白天不要到来。我疯狂地拥抱他,也疯狂
地渴望他的拥抱和侵入,我迫切地需要在黑暗结束之前留下一些证明,证明着我们在这一夜是如此的贴近。而明天开始,
没有人会知道我们会走上两条怎样的路。
我不愿去想,也无法去想,我的脑海里只有他的容颜。
是的,我曾经以为,宋凌的笑容就是我整个世界的面孔。
而天,总是会亮的。
天亮的时候,我们相拥着靠在园子的贵妃塌上休息。
一夜激情之后,凌又有些发烧。而我,不知是因为年纪的关系,还是太久没有这么激烈了,竟不争气的连坐都坐不起来。
我们看着狼狈的对方相视而笑。
李玉璋带了几个小太监进来收拾被我们折腾得一片狼藉的寝殿,然后又命人把我最喜欢那个贵妃塌抬到了园子里,我们现
在就坐在上面。
遣云宫的园子里没有种枫树,在这个季节里开满了海棠,阳光微凉,落在身上好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爬,酥酥的舒服极了。
沐浴之后,吃过一点清粥,我看他烧也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正想再缠着他给我讲一些父母的往事,却有人来通报,樊
虞求见。
凌看看我,我倚在那里根本坐不直,初秋时分还不用穿高领,脖子上一朵一朵的吻痕遮也遮不住。他有些犹豫。
通传的太监却说,樊虞有关于曾轶诚被刺一案最新的情况回禀,已经在外面候了大半夜了。
凌曾吩咐凡事有关此案的进展,不论大小,不论时间,必须随时报呈。昨夜是李玉璋替我们拦了樊虞一宿。凌很重视这个
案子,我知道,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襄蓝。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也躲不过。
我便说:“没事,樊将军不是外人,此案非同小可,耽误不得。”
凌换了一张椅子坐在我身边,随后点了一下头,小太监便飞快地出去了。
很快,樊虞走了进来。他的样子同前两次见面很不一样。
第一次见他是在醉辰阁,他穿的是朝服,六梁的梁冠、赤罗衣,黄、绿、赤、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青领缘白纱中单,
青缘赤罗裳,赤罗蔽膝,赤白二色绢大带,革带,白袜黑履……林林总总的一大堆,全穿在身上倒也不觉得累赘,很有些
英武飒沓的少年将军的气势。
第二次见他,穿的是家常的便服,普普通通的米色长衫,头发也是一把高高束起,清汤挂面的。反倒像个儒雅书生。
这一次,他穿了公服,金色的飞鱼服、鸾带,是一种张扬而挺拔的俊朗。他也一夜没睡,眼圈有些发青。
他向凌行了礼,垂手站到一旁,看了我一眼。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领口,反而有点欲盖弥彰。
这一眼并没有逃过凌的眼睛,他说:“这是太子的少师,宋琉,也是朕的义弟,你们见过的吧。”
我莞尔:“见过的。去年樊将军大胜高丽凯旋,有幸在醉辰阁上看到一眼,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