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干娘生下了小弟弟,我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干娘生产之后,脾气仍旧不好,甚至更差,听到婴儿的啼哭就会变得歇斯底里,不但打我,还打自己的孩子。干爹嫌她们
母子整天没日没夜的吵闹,开始变得长期不回家,终日在青楼买醉,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仆人已经被遣散尽了,那个慈
眉善目的厨子也抱着他的猫走了。
干爹不肯花钱请奶娘和丫环,仿佛孩子与他无关似的,却在青楼一掷千金,家里几乎难以度日。干娘每次发作,我只好把
弟弟抱得远远的,可孩子没有奶喝,饿了哭得更凶。
我无能为力。
弟弟四个月大的时候,我已经心力交瘁。当时我只有八岁,却经常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照看孩子和干娘。
那天夜里,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几天没合眼了,三天,还是四天,时间对我来说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孩子不停地哭,他早
已哭得声嘶力竭,嗓子也哑了,可他还是不停地哭,好像永远也不会再停下来。
我想喂他米汤,整个人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错拿刚换下的尿布放在了孩子的脸上,头一歪,就睡着了。
那是多么香甜的一觉啊。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无比寂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墙根下虫子的低喃和院子里树叶舒展身体的
声音。然而下一刻,我却犹如置身冰窖——
刚满四个月的小弟弟,脸上盖着尿布,已经停止了呼吸……
死亡,再一次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闯入我的世界。
接着下来的,是另一场的流浪和逃亡。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加上我长大了不少,这次的逃亡相对显得很轻松。两个月后,我回到了云京。
弟弟的死亡唤醒了我对四岁时那场屠杀的记忆,我想查出真相,回到一切最初开始的地方。
想起凌捡我回家的那一天,我是那样不可自拔地看着他那雍容而迷离的眉眼,听着他那秋水一般的声音,鬼使神差地跟他
回了家。宏煜更是让我想起了那个死在我手上的干弟弟,一种强烈的赎罪的心愿让我留了下来。
“你说,”浩枫接着问我,“这事和襄蓝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她问完,又侧头想了想,自己否定了自己:“应该不会,那时他才十四岁而已。”
我让浩枫调查襄蓝已经是去年年底的事了。
他的背景很简单,可是简单过了头,反而让人心存怀疑。
襄蓝比凌小一岁,祖籍在关外黄河北部靠近蒙古的河套平原,他的父亲是原兵部侍郎襄钥,同樊家的关系一向不错。襄蓝
小时候由于聪明伶俐,被选为大皇子宋致的伴读,读书期间颇受姚素芜赏识。后来襄钥升任湖广总督,襄蓝并没有跟着去
,而是留在云京准备春闱大考。
应麒十六年,他高中榜眼,出任翰林院编修。
在宋致的信任和姚素芜的举荐下,此后十年他平步青云,一直做到了内阁次辅。父亲外调之后,他和樊家的来往依旧十分
密切,还有一段时间做了樊虞的老师。
先皇宋致、樊家、襄蓝、宝苑公主……在表象之下,这些人之间似乎还有着某种隐秘而微妙的联系,仿佛有一样东西,或
是一件什么事,可以把他们串在一起。我总是隐隐有这样的感觉,可真要说,又千头万绪的说不上什么。
我想凌是知道这一切的,但是他不会告诉我,我也不会去问他。
有些谜底,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开。
听了浩枫的话,我缓缓点了点头:“照理应该如此。但要说他和此事全无关系,还言之尚早……我总觉得,他到凌身边,
是有目的的……”
一转头,看到浩枫目光灼灼地瞧着我。
“不要那样看我,我并不是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而是……这段日子我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些以前的事,有很多事因为自
己当年年少气盛,因为我的骄傲,被歪曲了色彩……近来我越来越觉得,当年是不是错怪了凌。他没有留住我,也许……
是为了保护我。”
“因为襄蓝?”
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似乎想赶走什么梦魇。
“也有可能是我太自以为是,事实本来就是这么简单。他喜欢襄蓝多过我,于是就让我走了。”
“我看不见得,”浩枫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神色竟有几分失落,“皇帝对你的心意,连我看着都心疼。偏偏你自己这个身
在福中的,后知后觉,总要说他偏爱襄蓝。你回来这大半年,公事之外,他见过襄蓝几次?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不等我答话,她接着幽幽道:“你对我没这份心,我认了。可说到底我们名义上还是夫妻。皇帝他这样对你,什么都落不
着,到头来还要被你说得跟没心肝似的。我看呀,最没心没肺的人就是你。”
我无奈地抓抓头:“我说一句,被你驳了十句。你都把我搞糊涂了,我们现在在说什么呢。凌喜欢我我知道,我也喜欢他
呀。我回来这大半年,家里睡过几回,手指头不也数得过来么?”
浩枫突然站住了,定定瞧着我:“你这一被说中心事就插科打诨的坏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我只好苦笑:“你都说是毛病了,哪有这么容易改。”
“其实你心里对皇帝有说不尽的依恋,却偏偏不肯承认。否则天大地大,那个时候的你,哪里不去,只能想到回他身边?
”
浩枫再次叹了一口气:“琉,那个人已经去了那么久了,你们之间再刻骨铭心也好,再难以忘怀也好,死了的人就是死了
。你也是,我也是,我们手上沾过多少人的血?取过多少人的性命?他和他们,一样是死,你能说有什么不同吗?人命跟
人命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有活人跟活人之间……琉,别拿死人跟活人比,也别跟自己较劲。你记着他,跟你爱皇帝,
是两回事……”
浩枫静静地说,我静静地听,脑海里空空如也,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脑袋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那些年被那个人填满的地方,在回来云京的这段时间里,在和凌的亲密相处里,其实早已一
点一点空出来,转让给了新的主人。
我害怕的是,我曾以为对那个人的爱就是一生一世,却不料他终究被岁月带走,被凌无所不在的包容和宠溺一分一分驱逐
殆尽。我害怕自己竟是如此凉薄如此无情。
我害怕的,只是去承认这些而已。
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冷不防身上一重,背上像是多了一大坨软绵绵香喷喷的东西,伴随着银铃般的娇笑,在我耳边吹着气
。
“三表哥!终于让我抓到你啦!看你还往哪儿逃!”
我僵直。
背上的小女孩扒着我的肩膀凑上来看了看,嘟囔着:“不是三表哥,认错人了啊”,兀自松了手,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我彻底懵了。
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接近过女人,更不用说背她们了。当年姐姐就是这样,在生死一线之际,压在我的背上……
姐姐……
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不知何时变为殷红,鲜艳得好像飞溅的鲜血。
我漫无目的地挥着手,想逃跑,却发现退无可退,背后已紧贴一棵山樱花树。只好把自己缩成一团,我越缩越紧,头脑一
团乱七八糟。一种锥心的痛楚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我必须紧缩自己来抑制它、阻止它的无限生长……
耳边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
女人的声音……
“安茴!”她叫。
“安茴!”她又叫。
“安茴……活下去……”姐姐说。
姐姐?……是你吗?……
不!姐姐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去的!她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地死去了!
我猛地推开身边的人。
可是身体里的痛楚和恐惧却并没有因此减退,反而以更加猛烈的声势向我兜头盖来。
我看到山樱花沉甸甸的枝丫下,父亲飞落的头颅,看到母亲胸口迸出的鲜血犹如骤然绽放的牡丹,看到管家、书童、侍女
一个个悄无声息地软绵地倒下,看到明晃晃的钢刀闪耀着令人心悸的惨白光芒。
满天飞舞的,轻飘飘的,全是血珠子……全是血……全是血!全是血!!
第十二章:
我这些年压抑着的全部恐慌、全部委顿、全部绝望,正以一种紧缩起来的巨大力量往外反弹,难以抑制,难以消解。
太可怕了!活着怎么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我四面八方的一切,树也好,花也好,泥土也好,虫子也好,全都有声有息,
有形有迹。它们瞪着我,周围全是咻咻的鼻息。
恍惚中,又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宋琉!宋琉!”
男人的声音。急切的,却又似乎沉稳得好像一潭静静的湖水。
是谁?
我努力抬起脸想看清他,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眼里除了横七竖八伸向天空的树枝就是惨淡淋漓的鲜血。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疯狂地流眼泪,激烈地做着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手势,一来一往,一来一往,用力如此凶猛,带动我的身体也摇晃起来。
我仿佛是企图借这剧烈的动作来搅碎黑暗中不断闪现在眼前的那些疯狂的杀戮的画面。我满耳轰鸣,根本听不清自己在说
些什么。
然而,那个沉稳的声音却清晰地闯了进来。
“宋琉!你冷静一点!”
“宋琉!看着我!宋琉!”
一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被我用力甩开。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叫声,声嘶力竭。
我没有别的想法,单纯的,害怕得要死。
那双手再次抓住我,继而一扯,把我带进怀里。然后,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地将我箍住。
“没有人要杀你……没有人能杀你……不要怕,你不会死……有我在……不要怕……不要这样……”
我被他搂得无法动弹,只能剧烈地颤抖,从头到脚的颤抖着,却不知为何,没有刚才那样害怕了。
我再次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鸦翅一般的眉宇,潋滟一般的眼睛……
凌?
不,他比凌年轻,没有凌雍容而迷离的神采,也没有凌的泪痣。
是谁?
他搂着我,轻抚我的头发,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我在,不要怕,没事了……有我在,不要怕……”
他把我的头紧紧按在胸前,隔着衣衫,我可以听到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以及沉重稳定的心跳,这让我很安心。
我想努力分辨出眼前这个人是谁,可莫名其妙的睡意却突然阵阵袭来。我的眼皮变得特别沉重,我不想睡,怕错过知道答
案,挣扎着摆脱睡意。但不知为何,连他身上清雅的梅花香味都像在给我催眠。我特别累,特别想睡,昏昏沉沉的头脑不
断提醒我说:睡着吧,睡着多好啊,讨厌的事情全部都会没有了。
我已经顶不住了。于是我想,先闭一闭眼吧,就只是闭一闭而已。但是在闭眼之前,让我再看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我已在沉睡的边缘,还差一点就要睡过去了。突然,脑海中亮起一道闪电般的灵光——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朱雀大街上,
那傲然凯旋的队伍和走在最前面、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
樊虞……
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你?
对了!就是你!
宝苑公主生产、侍婢被灭口、我全家遭追杀……一切的起因,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在我眼前迅速紧缩起来,缩成一张脸—
—这张脸正在我眼前晃动着。
樊虞!就是你!
你到底是谁?!
我想问这个问题,可沉沉的睡意已经席卷了全身。
我一个趔趄,跌入沉睡的谷底。
*
我在冰冷的黑暗中挣扎,努力不沉底。那只把我拖向无底深渊的手,终于放松、消失,我终于漂浮上来,感到有了亮光,
慢慢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床棂。
“琉?”
是浩枫。
她坐在床头,神情有些慌乱。
“琉,对不起。我明明在你身边却……”
我摆摆手打断她,然后摇了摇头。
“不关你的事……”我嗓子有些哑。
说着坐起身来,依然有些头晕,身体软绵绵的。
“我晕了多久?”
“一个半时辰……”
“这是什么地方?”
她似乎有些为难,嗫嚅了一会儿才说:“这里是樊家在璐山的别苑。刚才,你……”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试探我的反应
,“你也许不记得了,是樊虞制住的你……”
我点了点头:“我记得……可为什么不回城?”
“他也是一个人出来的,没有骑马,赏花的人多雇不到轿子。回京又有些远,他说怕你有什么闪失,我也觉得有理……是
他一路抱你回来的。”
我叹了一口气,情非得已,也怪不得浩枫。只是在这个当口,我不想和樊家有什么瓜葛,便立即起身道:“走,去向他打
个招呼,我们回去吧。”
刚走到门口,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樊虞显然没料到我会站在门口,险些撞上。他一看到我,刹那间的神色竟是难以自抑的欢喜。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正色道:“宋大人这么快就要走,可是鄙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我向他躬身行礼——我的官阶要比他低:“多谢樊将军相救。只是宋某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官场上的客套话,我们都烂熟于心。
他撇了一下嘴角,一手拉住我,一手不由分说地探上我的额头。
“还在发烧。”他说,“这里离京城还有二十里地,宋大人就这样走了,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差池,我难以向皇叔交待。”
他口中的皇叔自然就是凌。
“没事,内人会照顾我的。”我想挣脱他的手,可是他抓得很紧,甩不开。
“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至少让大夫把个脉,开几贴药,喝了再走。那樊某也好有个交待。”
把完脉还要煎药喝药,喝完天都黑了,他摆明了就是不让我走,我有些动气,说道:“我这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事,家
里有方子和现成的药,回去喝一剂就好了。”说着仍要往前走。他抓着我的手却始终没放,反而抓得更紧了。
我手腕翻转想甩脱,可他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牢牢攥着。
樊虞冷笑一声:“看不出宋大人功夫不弱。”
我也笑了一下:“不敢当。”说着另一只手已劈到了他面前,他刚抬臂对应,这边浩枫已经轻叱一声,欺身上前。
樊虞松开我的手腕,迎战浩枫,我趁势退到了一边。
我的武功并不好,十四岁离开云京之前,压根没有练过武。一开始是路上为了防身,胡乱学了一些。后来有了特殊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