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樊虞无奈。
祁云月气得手指发抖,一把捏碎了茶杯:“龌龊!”
“云月闭嘴!”樊虞暴喝一声,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一人少一句。”
“宋太师,”祁云月冷笑了一下,“看来我们这辈子,真的成不了朋友……”
我也冷笑:“走好不送。”
祁云月“噌”地站起来,直直就往外走。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那杯子是哥窑的,一个可值好几十两呢!你可得赔我呀!”
回头看到樊虞哭笑不得的神情,不禁吐了吐舌头。
“你劝他,想让他打起精神,也犯不着用这个方法。”樊虞摇头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可没这闲工夫跟他磨嘴皮子。”
我说着去收拾一地的碎瓷片。樊虞一言不发地蹲到身边跟我一起收拾。
我接着道:“道理他都知道,知道得比我还透彻,可就是不肯面对,我难道还拧着他转身不成?你看现在多好,简单迅速
有效。保证他明天没事人一样到镇抚司当值。”
他把我手里的碎片轻轻拢到自己手里,仔细看了看我的手心,确定没有碎片留下,这才说道:“那你就宁愿让他误会?”
我找了个托盘,把碎片拢到盘子里,也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手心。我背负了那么多误会和骂名,又何必在乎他祁云月一个
?
于是漫不经心道:“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樊虞拿了我的头发在手里玩。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独处的时候,总喜欢有意无意地拨弄我的头发,而且总是发端的那一簇,缠在
指尖绕来绕去,一会儿打个结一会儿搓个麻花什么的,不厌其烦。有时候看书看得入神,还会用发梢扫自己的上唇和人中
那一块。我不知道自己那分衩的头发有什么好玩的,只担心他会塞进嘴里去尝尝味道之类,幸好他没有,只是一门心思拿
在手里不放。
“你总是这么说,”他玩着我的头发,一边说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为什么你总怕别人知道你是好人?”
我被他玩得心痒痒,忍不住也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来玩:“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做好人,假大空的,累得慌。
而且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呀,顶多也就是上礼力之而莫之应,然后攘臂而扔之的那种。”
“琉……”
我伸出食指抵住了他的嘴唇:“少读《道德经》,少谈老庄,朝廷不喜欢。咱们大宣是以孔孟之道治国的。”
他有点不以为然,反手将我的手捏住:“董仲舒他老人家鼓吹的那套儒家思想,也多了不少阴阳五行,那是儒家还是道家
?孔圣人一部《春秋》不也被归结为祥瑞灾异云云吗,到底谁是儒家?谁是道家?”
“我学问没你好,不跟你争这些。”我忍不住发笑。
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
之而有以为。上礼力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大意就是最高尚的人从不自恃有德,一切顺任自然无心作为,层次较低的顺任自然而有心作为,再低一些有意且有所作为
,最糟糕的人有所作为而得不到回应,只好扬着胳臂迫人强从。
樊虞说我是“上德”,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能归到“上礼”也算厚脸皮了。
这就是他和凌最不一样的地方。樊虞总是很认真,尤其是和他谈经论道的时候。而凌永远是随便而漫不经心的,尽管也是
满腹经纶,可他认为大义无形大音希声,他把那些学问都化为了涵养,化解在对身边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中。
“上德”的那个人,怎么说也是凌才对。
“无论如何,”我说,“儒家也好道家也好,百姓只知道一句——百善孝为先……听说你母亲要你娶亲,你非但不肯,还
惹她生气了?”
樊虞骤然变色:“琉,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不会娶妻的。”
我挑眉:“为了我也不娶?”
他紧张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走到桌边,祁云月留下来的酒坛里还有半坛子水,我倒了一杯,也给樊虞倒了一杯。
“刚才祁云月说的话你没听到?婚姻是责任,不但对别人,也是对自己。一个男人只有成了家才能让人觉得有担待,沉稳
持重有责任感,才能被委以大任,尤其是在这个云京城。你不是李白杜甫嵇康阮籍,写写诗作作画,阳春白雪、吟风弄月
就能过一辈子。你生在王侯之家,长于朝堂之上,如今又是肱骨重臣。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只有成了家才能让他们对你
更有信心。你想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就一定要踏出这一步。”
他将我的手抓得更紧,呼吸热烈而急促:“我不在乎那些,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别的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没有因为他热情的眼神而心软,神色是不变的平淡,“我不想你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就完了。你有这个能
力,完全可以做得更大。只要你想,甚至可以一手遮天……当然这只是说说,皇上是我学生,我不会让你这么干的……我
只想让你知道,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天份和能力。”
“况且……”我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名声不好。我们的事,多多少少也总有些蜚短流长。如今你越是这样,岂不越
是拖累我的名声?你要真为我好,就该听了你母亲的话。”
他沉默良久,久久才颓然道:“你不要我了?”
“什么?”我没听明白。
他赌气般的不吭声。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嫣然一笑道:“傻孩子,刚才我对祁云月说的话,你也没听到?”
他的脸竟似红了红,像是在思考什么,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半晌才轻叹道:“你劝祁云月是假,想套他的话来劝我才是真
……偏偏又是我让你来劝他的。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自掘坟墓……”
我只好干笑。
“可是琉,”他神色一变,“你的话总是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经不得推敲。”
“愿闻其详。”我被提起了兴趣。以往耍点小心计哄人,连宋凌和李肖臣也能被哄得服服帖帖。可这平时看起来一直对我
服服帖帖的天才儿童樊未王居然会提出反论,实在让我有点意外。
“你劝我娶妻成亲,听起来为人为己,怎么都是一箭双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纵然婚姻能促使我成为一个在别人眼里有
承担的男人,可我的心始终在你这里。如此一来,我不但背叛了你,还背叛了我的婚姻和这么多对我有期待的人,背叛了
他们对我责任感的信任。你说这样到底是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
这孩子,怎么连说谎都不会呢?
“说谎我不是不会,两面三刀的本领从小也耳濡目染了不少,正如你说我在官场长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既然我们如
今在谈责任,那就应该抛开谎言和欺骗这种和责任背道而驰的东西,认认真真地谈论责任。你说是吗?”
“既然如此,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人,我应该做的不是把婚姻当成责任感的一种加分筹码,那是虚假的、骗人的东西。真正
的责任是敢于冒犯道德去维护爱情。我要做的是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真爱,保护他,照顾他,和他一起成长,一起完善我
们之间的感情。我认为这才是一个真正有担待的男人应该有的行为。”
第一次,我被说得哑口无言。我从来都明白自己所说的那些都是歪理、都是诡辩,只是被包上了一层鲜美的糖衣,此刻却
被樊虞的一番辩驳斥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说的都是对的,但对的事情不用人说我也明白。
也许这么久以来,我自以为是的鲜美糖衣根本只是一层苍白的窗户纸,凌和李肖臣他们只是不想去捅破而已,我竟然还一
直为此沾沾自喜,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我心口狂跳,一口气堵在胸前下不去也上不来,手指控制不住的发抖。樊虞心疼,把我揽在怀里,温暖的手掌在背后给我
顺着气。
“你别生气,”他的声音很柔很柔,和方才判若两人,“我不是故意要气你。只是你突然说要我成亲,我一时情急……我
们还是不要说这些了。”
我把脸搁在他肩膀上,听了好一会儿心跳声,吸了一腔的梅花香,才觉得气息顺畅了不少,心跳也慢慢回复了。我清楚现
在跟他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无益,诡辩无法战胜箴言,这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李肖臣要我劝他,我劝过了,也算好交代了。他愿不愿意听本就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于是伸手绕上他的脖子,撒娇道:“不说这些,那说什么?”
他的脸又红了,刚才的善辩劲全没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我看在眼里,实在觉得可爱,心里好像有小猫在爪,忍不住在他脖子上轻轻啃了一口,娇笑道:“今天是洞房花烛夜,不
过呢是隔壁。咱们这里冷冷清清,你不觉得很凄凉吗?”
他低头看我,我瞧着他的眼神分明已是春心荡漾了,他自然受不了这个诱惑,捧起我的脸重重吻了下来,忘情的吻深入而
炙热。
我看见他身后空旷高远的天空,月亮浑圆巨大,南极星熠熠闪耀,忽然在想,李肖臣的这个洞房花烛夜,他是会过得清醒
还是迷糊,抑或仅仅是一场醉生梦死呢?
第三十六章:
樊虞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中叫着我的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把缠在他指间的发丝抽出来,披了衣服坐起来。身下传来的疼痛还能感受到刚才的激情四溢。他喝了酒,我
又半真半假地故意引诱,今晚是有点忘情,很久没有这样了。
回过头,看到他睡得很熟的样子,唇角扬起,露出淡淡的甜笑,表情里透着婴儿般毫无防备的纯真。
他的五官像极了凌,可是我很少看到凌睡着的样子。总是我入眠的时候他还在看奏章,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笑
意盈盈地看着我了。
想到凌睡着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像樊虞现在这个样子,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柔情,于是为他把垂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又压了压被角。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风很冷,空气像雪洗过一样的干净,我深吸了一口气,顿觉通体凉润,胸腔里的浊气仿佛都被排了出去,忍不住多吸了几
口。
身后有人,我并没有回头。
“浩枫,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吗?”她的声音滑而凉爽,几乎和漆黑的深夜融为一体。
“我有些事想不明白,想趁夜深人静,一个人好好想想……你呢?”
“连你都有事想不明白,只能说明这世上难事实在太多,更何况我们这些粗人。我能有什么心事?看你一个人出来,怕你
受凉,给你拿了披风过来。”
她为我披上玄狐披风,顺滑的皮毛抓在手心,勾起心里的小小涟漪。这是当年出走云京时凌留在我身上的披风,跟了我十
几年,即便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它,一直被我保养得很好。
“谢谢。”我轻声道。
浩枫银铃般一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
我也笑了一下:“宏煜这孩子这几天可有什么新问题?”
“有一点,本打算明天问你的。”
“让我猜猜,”我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前几个月让江南的织造厂调高人工,据说发展得挺顺利……那下一个问题就是…
…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人都跑到城里做工经商去了……他在烦这个,是吗?”
“什么都让你猜到,我还用说什么呢?”
“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做工赚的钱多,还有谁愿意种田?这是人之常情,很好猜。至于接下来要做的……你只要记得告诉
他,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庐就有多少男耕女织。所谓‘国富民强’从来都是骗人的、颠倒的,只有‘
民富’了,‘国’才能‘强’。当然,这是只有一国之君才能知道的秘密,绝不能外传。”
浩枫一脸疑惑:“就这样?”
我含笑点头:“就这样。他懂的。”
浩枫撅起嘴道:“你懂,他也懂,就我不懂。那你还鬼头鬼脑的,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可不想做那出头鸟。”我悠然道。
浩枫不置可否:“你明明就是怕宏煜太过依赖你,怕他将来离不开你。而你的目的是让他离不开我。对吗?”
我无可奈何地摊手:“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谈话间,我们已从花园走到水廊,翻过不高的假山,穿过中厅,来到了宅子的另外一边。这是我和浩枫之间常年来形成的
默契,她知道樊虞还在我房里,尽管睡着,但这样的对话,毕竟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浩枫……”
“嗯?”
“你从没进过我的书房吧?”
“你寒碜我是不是?”浩枫柳眉倒竖。
“岂敢岂敢,夫人赎罪。”我陪笑着作辑。
看到我滑稽的样子,浩枫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竟越笑越开心,捂着嘴吃吃的停不下来。
可是我接下去说了一句话,不但我自己没了笑容,也让浩枫的笑骤然凝固。
“靠窗的书柜,最上面那一排,有很多我和李肖臣写的手本,以后我不在了,你也知道该怎么帮他。”
“你什么意思?”浩枫惊道。
“有什么看不懂的就去问李肖臣。但是也别全听他的,这小子精明得紧,关键时候为了自己和祁云月,他什么都做得出…
…”
“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却摆了摆手,表示暂时不想说这个,只是问她:“浩枫,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浩枫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她明白,我不想说的事,就算再怎么追问我也不会说,而时机一到,就算她不愿意听,我也必定
要说。于是干脆不再追问,答道:“怎么不记得。”她的目光有一些悠远。
我浅浅笑道:“那天在丁香园,如果不是卞家的小少爷挡在我面前死不肯走,恐怕我早已成了你的刀下鬼。”
浩枫似有些不满:“人家刚叫你吃干抹净,那里还在流血,就一丝不挂在前面为你挡刀子。你倒好,没事人一样在后面慢
条斯理地穿衣服。”
“其实我心里怕得要命,不是怕你的刀,也不是怕你的武功,是怕你。要不是他拦在中间,我真怕我腿就软了,”想到那
个为我奋不顾身的少年,忍不住笑了,“他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