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枫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我一眼,道:“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丁香园。”
“诶?那是哪里?”我有些惊奇。
浩枫叹了一口气:“你呀,对不上心的人和事永远都记不住。”
对这句话我持保留意见,于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第一次是在浩桐的马车里,你又在……又在做那档子事……”她说着踢了踢脚下的泥土,“我站在外面,你从窗口看到
我,还对我笑,你忘了?”
努力搜索着回忆:“有那么点印象……原来那个人叫浩桐,和你一辈的?”
“都是‘浩’字头,当然是一辈的……他为你死了,你居然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要是把我杀了,他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浩枫沉默了一会儿,嘲讽般地笑笑道:“也对。这世上只有胜者和败者,至于他们叫什么,根本不重要。”
她这几年说话不知怎么竟也开始透出些禅意起来,整个人感觉沉淀了不少,想必是和我们这群衣冠禽兽混多了。想到刚认
识那会儿她那股子单纯而义无反顾的劲头,忍不住笑道:“头两次见你,都赶得很是时候,什么样子都让你看光了。”
浩枫有些不以为然:“再怎么样,也没有第三次见你的时候那么震撼。”
我抿紧了唇,思绪飘回那一天——幽暗潮湿的酒肆后巷,空无一人的冰冷月光,被寒冷和恐惧紧紧包裹住的身体……然后
,我以为我看到了姐姐,于是牢牢攥着她的裙裾,生怕她再次离我而去。我攥得那么紧,几乎揪破了她的裙子,却没有看
到举在我头顶那锋利的刀锋,和刀锋后面犹豫而闪动的眼神。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一个人喝酒的时候,被一个卖笑的女孩搭了一下肩膀。结果,可想而知,像老鼠一样的从后门落荒而
逃。”
那晚真是狼狈之极,之后再也不敢独自去那种地方。
其实这几年和浩枫相处下来,我害怕女人这个毛病,已经好了很多了。
“那天我落单,又毫无还手之力,你为什么不杀我?”这是盘桓在心头好几年的问题。
浩枫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沉默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没有办法去杀一
个……这么脆弱的人……”
我很惊讶,第一次从浩枫口里听到这样的话。她是杀手,我一直以为能成为像她这样成功的杀手,必定要抛弃所有的怜悯
和慈悲。是我低估了她?还是高估了我自己?
“或者说……”她叹道,“我没有办法杀一个求生意志如此强烈的人……”
“那天你攥着我的裙子,把手心都攥破了,血染红了我的裙摆,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我不想死’……这句话,我以
前每天醒来、每顿饭、每次进修罗场前、每晚入睡,必定要对自己说上无数遍。那天是第一次从别人口里听到,我以为看
到了另一个自己……你说,我怎么下得了手?”
我有些动容,忍不住拉起她的手。我只知道浩枫是一个经过严酷训练的杀手,却从来没有认真去设想过她的过去、她的成
长。我从来只在乎自己的想法和痛苦,却丝毫没有考虑过她的。她总是在我身边若有若无的出现,需要的时候她在,替我
把事情办妥。不需要的时候,她就能悄无声息地消失。这又是需要怎样的隐忍和耐心。
那一晚,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这句话我过去也说过,但从未真正了悟过。我太骄傲、太自我中心了,以至于无意识地忽
略了他人的存在,我还以为其他人都是在我面前的哪个样子,而忘记了,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丰富而立体。他们并没有我所
以为的那么平凡,我自己也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聪明。
可事到如今,命运的车轮已由我亲手驱动,一切已经停不下来,我还能怎么办?还能拿她怎么办?
想到这里,振作了一下精神,展颜道:“这样算起来,我们认识也差不多有六七年了。”
浩枫静静道:“六年四个月零八天……现在已过了子时,是零九天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月,我忽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个美丽专情的女子。她一心为我,我却只能把自己的不堪和腐败传染给她。
“琉,”她忽然开口,她的脸庞如月光般皎洁生辉,“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吧。自从决定了跟你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
发誓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口。”
我有些哽咽:“浩枫,我对你并不好……”
她却笑了:“我倒觉得,身边这么多人之中,你是对我最好的,哪怕先帝也不如我。因为你有什么事都会告诉我,从不瞒
我,也从不骗我。”
“那也是为了要利用你……”
她打断了我,笑得无比甜美:“也许我甘之如饴呢?”顿了一顿,又道,“我不怕被你利用,这只能说明我对你还有价值
,我就很满足了……里面那个……”她朝我屋子的方向指了指,“和我一样,可是你对我比对他好多了。你对着他,只怕
连一句真话也没讲过。”
一句至少是有的,至于有没有超过五句,就难说了。
“最大的遗憾是,”她轻叹了一声,“我做了你名义上的老婆这么多年,你却连亲都没有亲过我一下。”
我笑了,把她拉进怀里,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我真的会亲她,整个人僵住了。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惊恐。
“琉……”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从不这样……你……这次,到底要我做什么?”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不容反悔和后退,哪怕内疚,哪怕惭愧,到了这一步不容我为了一个女人功亏一篑。我已经背叛了
太多人,对不起太多人。浩枫,我只能把她想象成他们其中一个。几年后,我想我会像忘了那些人一样忘记她,每一个人
都会被别人遗忘。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
——凌,让我撑下去。
我深深看进她的眼睛,缓缓开口,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淡如水。
“我要你为我去死。”我说。
第三十七章:
景安二年,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民间有着“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的说法。据说这一天是天上掌管降雨的神龙苏
醒抬头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到河边或井边挑水,回家之后要吃面条、炸油糕、爆玉米花庆祝。
凌虽去世半年,但既已过了年关,就可以算作一年。为他守丧,到了今年,已经无需太过严格。沉寂了一个秋冬的云京城
,因为这个节日的到来,显现出许久未见的热闹来。
这天一早,才吃过早饭,宫里就派人来通报,说皇上很快要过来。照例年头有很多事要忙,本以为宏煜不会这么快有空过
来,他已有一个多月没有露过面,想必早已相思成灾。
我宁愿他晚一点来,或者永远不要来,但也深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这一来,于他于我,甚至于整个江山社稷,都将是一场灾难。这场灾难是我一手造成的。
可怕的是,我只有能力制造出这个开头,却无力控制那个结局。
宏煜这次是微服,并没有带很多随从。他把祁云月和几个侍卫留在门外,只让苏直跟着一起进来。
他穿了一套明黄色的盘领窄袖袍,乌纱折角向上巾,金、琥珀、透犀相间的腰带,整个人看起来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他已年满十八,少年时代的柔媚气息消退殆尽,几个月的帝王生活,更为让他增添了一些前所未有的高贵和优雅。我甚至
从他的举手投足间找到了几分凌昔年的风采,不禁暗自赞叹了一声。
如果能过了这一关,他无疑会成为带领大宣帝国走向崛起的一代明君。
如果……我们都能过了这一关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迎了上去。
“臣宋琉恭迎圣驾。”
宏煜和凌不一样,我于他们的意义,他们于我的意义都不一样。我和凌之间可以没有规矩,但是和宏煜一定要有。只是我
受凌托孤,又位居太师,见了皇帝须跪,无需磕头。
“太师请起。”宏煜装模作样地扶了一下,我就顺势站了起来。这些都是场面,虽说只有他、我和苏直三个人在场,该做
的架势仍是要做足。
架势做完之后,就可以轻松多了,宏煜兴奋地扯着我的袖子往花厅里走。
“琉,你快去换衣服。听说今天百姓在宁河边办了花潮,还有亮宝会,朕想去看看。你们陪朕一起去。”
我的心情却兴奋不起来,低低应了一声。
“怎么了?”宏煜回头看我。
连忙收拾烦乱,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叫上浩枫一起去。”他兴致勃勃。
“皇上,”我突然站定,初生的阳光从背后投来,在面前投下一个长长的阴影。
“嗯?”宏煜再次回头。他逆着光,被太阳照得眯起眼,发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唇角向上扬起,构成一个微笑的表情,甜美
而纯真,毫不设防。
我很慢很慢地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阳光下冷若冰霜:“浩枫她……不在了……”
“不在?她去哪儿了?”宏煜不假思索地问。
沉默。
我沉默。
他也沉默。
苏直始终垂着头,亦是沉默。
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我看到他骤然瞪大了眼,瞳孔急剧地收缩。
他一个箭步冲到我跟前,差点跟我撞上:“什么叫不在了?你什么意思?她人呢?她怎么样了?”
他是真的在为浩枫着急,大大的眼睛里泪花乱转。自从凌出殡后,我没有见他掉过一滴泪。恐怕他这次是为浩枫动了真情
。
我闭起眼睛,攥紧了拳头。父亲、母亲、姐姐、凌、襄蓝……一个个逝去之人的脸在眼前交叠,紧紧瞌起的眼睫上有一个
小小的光点,它正在不断扩大、扩大,逐渐幻化成一片光明的天地——空无一物、荒草丛生的荒原。
四下里一片寂静,明亮的阳光把所有身影都晒化了。我已无所谓担忧,也已无所谓恐慌,在这样昭然的青天白日下,我的
担忧和恐慌是久藏于地下而终有一刻得见光明的纸片,一瞬间纷纷零落剥蚀。无所谓秘密,也无所谓隐瞒,我的担忧和恐
慌坦白得失去了意义。
睁开眼,无比镇定地对宏煜说:“浩枫不守妇道,与人秽乱通奸,已被臣家法杖毙了。”
宏煜的双手猛地往前推了一下,不知是想推开这个晴天霹雳还是推开我,我被他推得踉跄倒退两步。他尖叫道:“你说什
么?!”
守在门外的侍卫听到喊叫,一股脑全冲了进来,在门口列成一排。祁云月走在最前面,见宏煜没事,按剑的手才收了回去
,却没有转身出去,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尽管早有准备,我依旧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站定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太师府侍妾浩枫不守妇道,与人秽乱通奸,已
被臣家法杖毙了。”
我故意在她的名字前加了“太师府侍妾”几个字。
不远处祁云月脸色突变,将身后的侍卫都赶了出去,又为我们关上了大门,只有自己留在前院里,生怕宏煜突遭什么变故
。
“呵呵……”宏煜却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琉,你骗我的吧。”他心乱如麻,都忘了自称“朕”。
“你们逗我玩的吧。好好……你们赢了,你们真的把我吓到了。别玩了,把浩枫叫出来吧。”
我神色不变:“臣没有逗陛下玩,臣的话句句属实。”深吸一口气,“臣的病皇上也是知道的,浩枫虽名为侍妾,和臣并
无夫妻之实,可是她却有了身孕。这种事,在民间是要浸猪笼的,臣不想家丑外扬,就将她家法处置了。她的尸首如今埋
在璐山北麓南水阙的枫树林边,皇上要是不信,可以去开棺……”
“宋琉!”宏煜怒喝,“你给我跪下!”
我直挺挺地跪下了。
宏煜指着我,气得手指发抖。他的语句甚至无法连成整句:“你……她……有……身孕,你居然……你……”他几乎要哭
出来了。
苏直快步上前跪在他跟前:“皇上请息怒,龙体重要。”
“闭嘴!滚一边去!”宏煜怒道。
苏直连忙悻悻退开。
宏煜也借此找回了几分理智:“什、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十五。”
“上……?元宵?!你在元宵节打……”他说不出那个字,半张了嘴干吸了好几口气,总算又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浩枫
有身孕,为何不告诉朕?”
“为什么要告诉陛下?”我抬起眼皮看他,语调淡漠。我是铁了心肠了。
宏煜背负着双手,好像一头烦躁已极的困兽,在我眼前不断地走来走去。听到这句话,他忽然立定了,直勾勾地盯着我,
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依旧跪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抬头迎视他的目光。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你知道的。”
“臣愚钝,不知道。”
啪!
他一个巴掌甩在我脸上。
我笔挺地跪着。
他不解恨,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比上一个更用力。
我纹丝不动,嘴角已渗血。
祁云月和苏直对望一眼,一齐跪了下来,齐齐道:“皇上息怒!”
宏煜不理他们。
“宋琉……”他怒极反笑,字字血泪,“朕早就知道……当年你怎么对襄蓝,今天就会怎么对浩枫……恨只恨,没能早点
察觉你的蛇蝎心肠。”
“臣罪该万死。”
他背过身,扬起脸,好像在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努力控制着情绪:“臣处事不当。杖毙一个妾婢,本是臣的家事,却不想触怒龙颜,是臣的错。臣罪该万死。”
“你不是人……”他背对着我,声音里寒意入骨。
“皇上,”我的语声也有了颤抖,“您是我抱大的,您说第一句话、走第一步路、写第一个字,都是我手把手教的。以前
您晚上不肯睡,我抱着您整夜在这园子里走,您都忘了吗?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臣不敢高攀,可我毕竟也做了您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