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吧?但韩旭的的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一辆双排摩托车,原本是要撞在我身上的,韩旭却直愣愣地把我推开了,他的球鞋还飞走了一只,那个摩托司机说,拐弯太急了,左边是一辆拖拉机,右边是个穿雨衣的上班妇女,她一手打伞一手汽车,自行车的前面篮子里还坐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撞我好像是他避重就轻的选择。他送我和韩旭一起到医院,我和韩旭两人挤一个座位,他躺在我腿上,他两只脚悬空在车外,他还一直念叨着:我的球鞋哪儿去了?怎么只有一只。
很多事都是爸妈后来告诉我的,我总缠着妈说那天的情形,韩旭被送到老市立医院,那时候市立医院还在广场旁边,现在广场那已经是沃尔玛了,我不记得医院的墙壁是不是和电视上演的老医院那样是刷了绿漆的了,也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否回家了,听妈说,韩旭头上被缝了十几针。医生说他一声也没哭,很勇敢,韩旭后来总说他一点也不怕,他说缝针的时候医生还在他耳边说笑话,唱《沧海一声笑》,他听得也想笑,我相信他的话,他连车都敢挡,他还怕什么呢?
韩旭伤得不重,他在医院躺了几天就回家了,左腿有点骨折,打了石膏,额头上方多了一道深红色的肉缝,黑色的线缠绕其中,他常对着镜子边照,边说:我想把这个线拆掉……如果换了以前,我肯定会骂他变态自虐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成了我的大恩人,他的脱线行为在我看起来都很伤感,我每天晚上睡前和各路神仙祈祷让他脸上的疤痕快点好,保佑他不要变成丑八怪,还有就是思考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韩旭怎么对我这么好?
韩旭在家休息的日子,我都一个人上学,女同学唠唠叨叨地关心韩旭的身体状况,男同学喋喋不休地称赞他讲义气,是好兄弟,我妈每天都要对我叮嘱一遍:以后要对你哥哥好啊,看他对你,真没说的。我给韩旭端茶倒水,削苹果剥桔子,他把我使唤得团团转,有一次还让我帮他把尿,我说你是断手还是命根子断了,他就盯着我的脸一阵猛看,我被他看得不舒服了,问他在看什么,他说:想象一下这道疤原本会出现在你的脸上,已经够丑了,再多道疤就可以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小丑八怪,还不感谢我?
他总是一句话就能把我噎死,我想锤他一拳,想踢他一脚,但他现在是万金之体了,我稍稍碰他一根头发丝,他就要大叫着:好痛,你要谋杀我!我对着他只有和颜悦色,轻声细语,最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气我,我好像都不太能生他的气了,总觉得他……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多了那道伤疤,他不再是那个在学校里兴风作浪的什么风云人物了,他更像是全世界除了我妈以外,对我第二好的韩旭。
六
韩旭和王卉原本只是上课听讲,下课再见的师生,但在2002年,电脑和网络终于普遍进入家庭,一夜之间,好像所有人都有了QQ,QQ号的年代,他们的关系终于也往前小小地进了一步。王卉是韩旭QQ里的第一个好友。她的号码,是我帮韩旭要来的,当时韩旭还在家休养,我充当了邮递员,把记有王卉手机和QQ的纸条塞到了韩旭的手里。
我讨厌王卉,可那天我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的时候就已经暗自下定决心,无论韩旭喜欢谁,只要他喜欢,我支持他就好。
在韩旭喜欢王卉的这场历史事件中,我一开始是旁观者,后来渐渐地,我也深入其中,变成了参与者,韩旭的第一个Q号就是我帮他申请的,因为当时他还卧床休息,腿不能动,后来,只要他边聊着Q,边担心着爸妈回家时把他逮个现行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楼边写着作业,边竖起耳朵听门外是否响起爸妈的脚步声,只要稍微有点动静,我就赶紧打韩旭手机,他则飞快地拔掉电源插头,溜回房间去。每当我们作战成功,他总忘不了给我发条好兄弟讲义气的短信,他说我长大了,懂事了,知道给兄弟打掩护了,我也总免不了看着短信,发一会呆。
韩旭和王卉的聊天内容千奇百怪。王卉叫冰与火之歌,韩旭问她,你为什么叫冰与火之歌时,她回答:因为很矛盾啊。那时候的人啊,取名字总是有点土,还有点认真的。一开始,王卉还端着老师的架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也许他们之间存在着代沟,存在身份的差距,但人一旦躲在了屏幕后面,好像就也抛开了许多束缚,说出的话,不一定真,却总有点真,再说,只要韩旭愿意,他总能找到话题。他知道了她的血型,生日,星座,爱穿的颜色,喜欢唱的歌。她也不免俗地叮咛他要好好学习,不要总仗着家里有钱,自己又有点小聪明。天长日久,他们好像真的成了朋友。
一天,韩旭和我说,他好像真的喜欢上王卉了。我说:你不是本来就喜欢她吗。他说本来只是觉得她很特别,和其他老师不同,可现在他已经不当她是老师了。本来他只是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大声讲话,吸引她的注意,现在却更想直接和她讲话,如果她在忙,不理他,他会生气。看着我迷茫的脸色,韩旭笑着拍拍我的头,说:小孩,不懂了吧。其实我什么都懂,只是我好像把对象弄错了。
王卉快生日了,韩旭说,想把他们的聊天记录抄下来,当做礼物送给她。我终于发现,在我心目中,一直对其他人不理不睬,高高在上的韩旭,只要喜欢上一个人,智商也真的变成了二十,或者零,其实他只是她学生中的一个,就算他聪明,幽默,还是个喜欢比他大快十岁的老师的小神经病。
那段时间,距离中考只剩下了最后九十天,爸妈为了让我们专心学习,每天都在家里陪着我们温习。韩旭连电脑的边都挨不着。看着他苦恼的样子,我的心也越来越低。打着上网听英语听力的名目,我在妈妈的眼皮底下边开着网页,边小心翼翼地打开Q,一会写几个单词,一会抄几句话。好家伙,几百页的聊天记录,他们怎么这么鸡巴能聊?我抄得手都麻了,心也酸了。抄完的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晚了,刷牙的时候,韩旭看着我有点红,有点血丝的眼睛,大力抱了我一下,说:有弟弟真好,弟弟是哥哥的贴心小棉袄。再不快乐,我也笑了。
男人长大了,女人就突如其来了,兄弟就渐行渐远了。我不满,为什么他加了全班同学的Q,就是忘了加我?某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哪知道他满不在乎地说:你是我弟,早也见晚也见,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要Q干嘛?我哦了一声,他不知道,有些话是面对面时,开不了口的。好几次,做完作业,我爬上床睡觉,调好闹钟,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我又想起了最近想了好多次的事情,我想帮韩旭补习,只要他在最后的时间里加把劲,我们一定能继续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
其实这种想法,在我心里已经埋藏好多年了,当我发现韩旭聪明,却不爱念书的时候,就自大地想过:我要纠正他,要挽救他,要帮助他。小时候,总想当英雄,当救世主,只是现在,我对韩旭的帮助,好像开始夹杂着私心了。
韩旭不会因为我而变成勤奋好学的好孩子,那把改变他的魔法的钥匙,不在我手上。韩旭和王卉有一个私人约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她的,她答应只要他在下一次月考的时候挤进年纪前一百名,她就请他看一次电影。我和韩旭说:她怎么还没看出来你的狼子野心?他说:她笨啊!我骗她说我妈早死,我缺爱……我气急,说:这女人笨个屁,她一定是爱慕虚荣,嫌贫爱富,三心两意,全面撒网……韩旭被我逗笑了,说:还东成西就呢!
尽管王卉不答应给韩旭开小灶补习,但她每天还是单独给他出些题目,让他带回家做,第二天她再来批改。这些题目写在白纸上,清清楚楚的化学符号,计算公式,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传一递,在我看来却和情书一般,酸!
王卉从不给韩旭写什么评语,也不说什么鼓励的话,韩旭有时会抱怨:这死女人,怎么这么没趣,就会打分?还不是满分?
有一天韩旭放学以后要打篮球,我就帮他去王卉那领改好的作业。韩旭拿到手之后,惊喜地发现作业本上画了一个傻乎乎的小熊,正在和堆积如山的作业战斗。他开心了,他说:王卉啊,你终于开窍了。我真想告诉他,那是我想哄哄他,我画的!只是这张嘴啊,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长大后我多少懂得,也许王卉的魔力也并不是那么大,也许韩旭也可能偶尔迸发学习的热情,男生在初中这个阶段的变化是最大的,许多小学时不起眼的,成绩差的到初中就翻身农奴把家当了,成为班上学习的领头羊了。总之,韩旭想改变的时候,王卉就出现了,这就是缘分呐,他吗的。
可当时还只有十五岁的我怎么会懂呢?我悲观地认为韩旭恋爱了,他被该死的爱洗脑了,每次我看见韩旭坐的笔直,一脸端正地做题时,我的心总是又酸又涨,有时候我甚至故意去他旁边骚扰他,用CD机放点音乐,大声嚷着漫画的台词,就盼他把眼睛从书上挪开一下,可他和着魔一般,投入到无涯的学海中去了。我问他:勤奋的感觉好吗?他大笑着说:新鲜!
这种在心里发酵的异样情绪,让我在面对韩旭的时候总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说我也有心事了,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上什么婆娘了。我说:没你那么俗气。可我的心却在想,我比韩旭更傻逼。
喜欢上自己的哥哥,而且还是同性,要完成这样的认同,看似艰难,但其实又很简单,爱,别说爱了,年少时的感情真如潮水,瞬间能把人吞没,把你推向巨大颠簸的漩涡中,直视风暴的核心。
韩旭终于奋勇挤进了年纪前一百名,没记错的话,是47名,虽然不算顶好,但也像是奇迹了,我们长得内分泌失调的中年女班主任差点泪流满面,她以为韩旭这小帅哥终于把她的逆耳忠言也听进去了,还有什么比驯服一个小恶魔更让人感动的呢?韩旭也乐了,一个劲问我:他是不是天才?
看电影那天,我没陪韩旭一起去,当然啦,他是去“约会”,可我在家也坐不住,大星期天的,谁要呆家里啊,于是我和我妈说要上街逛逛,兜里揣了几十块钱,就闷头出了门,我们市也没什么好逛的,反正也无聊,就去电影院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我想看的电影……
韩旭站在那,像个生动的雕像,刚长开的五官阳光也不失英气,满脸放光,他在等她。我站在卖爆米花的地方,要了一杯可乐,没劲地咬着吸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卉怎么还没来?这个女人,和全天下所有女人一样喜欢迟到?我没好气地想。这个女人还和全天下的大人一样,光说不做,不守承诺!
电影开场了,韩旭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了。
“哥,你怎么还不进去啊?”我的突然出现,吓了韩旭一跳,他飞快地抹去了眼睛里的失落,挂上了他招牌的笑容,好像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地说:王卉那个大傻瓜,肯定记错时间了。对了程小愚,他问我:你来干嘛?我说:我关心你呗。他愣了愣,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放映厅里的灯关了,广告也播完了,韩旭看看表,冲我笑着说:程小愚,要不要哥哥请你看电影啊?我说:再等等吧。他没反对。
我真傻,我干嘛要说再等等呢?我好想和你两个人看电影。下一分钟,王卉穿着紫色连衣裙的苗条身影,匆匆下了计程车,翩然而至。“我迟到了!我记错时间了!SORRY!”她说。韩旭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别生气嘛,都快读高中了,还这么孩子气啊?”王卉微笑着说。韩旭把眼睛移开,不看她那张笑起来甜甜的脸,有点别扭似的:“不爱等你。”
真看不下去。
“程小愚,你也来啦!走,老师请你看电影。”王卉热情地对我说。不用啦,我摆摆双手说:我哥哥已经买好你们俩的电影票了,我肚子有点饿,我去吃点东西,老师你们进去吧。”伸手推了韩旭一把,我不由分说地转身就走,有点烦躁,还有点突兀,像生吞了一个还带壳的核桃,不上不下,吊在那里。
韩旭回家以后,我正趴在沙发上听歌,他乐得掐住我的脖子,大力表扬我:“小鬼头,没当电灯泡,真上道!”我问他:“电影好看吗。”“没注意!光顾着看王卉去了!”他轻轻一笑,愉快地走进浴室,他哼着一首歌,水龙头被打开,水柱轰然而下,冲击地面,我擦了擦眼睛,眼泪也随之钻进嘴巴里,我突然发现我喜欢韩旭,最好的证据,就是他随口说一句话,也能把我的情绪拖到地狱。
七
时间过得很快,七月来临,黑板上挂的倒计时牌翻到了底,两天的中考在紧张与焦迫中结束了。我问韩旭考得怎样,他轻松地说:一般一般。十几天后,成绩出来了,我和韩旭都顺利地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部,这年的夏天和往年一样,焦灼,任性,谁也没有想到,明年的七月会有一场疾病如风暴般席卷全国,我和韩旭幸运地避过了SARS的冲击。
暑假来了,读书的时候想暑假,暑假真的来了却又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早上睡到十一点,起床吃个午饭,再看一下午电视,捱到五点半妈回来做饭,整天无所事事。烈阳下,韩旭打完篮球回家,对着水龙头狂冲,被暴晒过的深色的皮肤挂着汗水,颈部到肩膀的线条流畅又有力,每天,我都要忍受着相同的视觉冲击,很奇怪,以前我看他,并不觉得如何好看,可自从我意识到自己感情存在的那一天起,他的一举一动,就无不散发着动人心魄的魅力,他的笑好像总带着点蛊惑,他认真时也有点随意,最吓人的是他刚洗完澡走近客厅拿汽水时的样子,全身泛着健康的红晕,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他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半闭着眼睛。一个人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总是同样一副炽热的画面,它烤得我浑身发软,发晕。
我喜欢他。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来不及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是怎么样,怎么个活法,就已经过早陷入到了对另一个人的迷思中去,而那个人还是我的兄弟,草,我怎么变得这么感性?如果他是个女人该多好!一千次,起码有一千次,我这么想。和谁也不能说,和谁也不能聊,不会说话的网络,成了我所有热情的寄居地,什么是同志?我迫不及待地想弄懂自己,可当弄懂自己以后,却又只能更加沉默。
七月末的某一天,王卉生日,学校已经放假,七点钟,韩旭走到王卉家楼下,一片宁静的小区,大概是什么单位的家属住宅区,几个孩子吃完饭后,正在玩喷水枪,水溅到树荫上,浓绿色的树叶像羽毛,覆盖在高墙上。他不知道王卉家到底在几栋,几号,只是在学校提供的教师通讯录上查到了大概的地址,就从城东到了城西,这该怎么找?他苦笑了下。
我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像个猥琐的偷窥狂。昨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问王卉她家住哪,他说那不就没惊喜了吗,傻瓜。我又问他不可以打电话给王卉叫她下楼拿,他说他就是想看她开门时被吓一跳的样子。最后我说万一她没在家怎么办,他自信地说:等就好了!“看不出来你这么浪漫哦。”我装作崇拜地看着他,他哈哈大笑,说:“那是,我多莫测高深啊。”
他给王卉准备的礼物,除了那本我手抄的聊天记录以外,还有一大袋搜集了很久尺寸各异的机器猫玩偶(那时候,它好像还不叫多拉A梦)。听说,王卉喜欢那只来自未来的猫。
白天粗暴的太阳,把泥土路面烤得乱七八糟,闷热的气息,到夜晚也没有散去。擦身而过的人快速走过,根本没人理会那个像傻瓜一样,徒劳问路的韩旭。没办法啦,什么狗屁惊喜啊,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或者干脆回家吧!可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一个人的想法,是没办法传达到另一个人的大脑里去的。当我看到他微笑一下,深呼吸一下,好像决定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脑袋里有个念头急遽爆炸,不会吧?他不会这么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