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停了下来,看到贺纾眸子里尽是痛苦愧疚的神色,雪白的脸上已是泪痕斑驳。叹息着,伸出指尖,轻轻失去那眼角的晶莹。
“离开了赵羽,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赵顼忧虑地看着他。
贺纾漠然,讽刺地笑:“我从来都是一个人过日子的。”
赵顼握住他冰冷的手,“繁衣,看你这样子……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贺纾沉吟一会,抬头故作洒脱的一笑,“陛下,您放心。我会离开这里,到东海去,直到孩子出世。”贺纾漠然一笑,“如果孩子能得到东海神的庇佑,平安降生,为了他我也会好好活下去。如果,孩子注定与我无缘,那么我也没有勇气再坚持了……”
“不——!”赵顼痛苦地叫道,“繁衣,别说这样的话。我跟你一起走,我陪你去东海!”
“陛下,这怎么可以,您是一国之君!”贺纾惊道。
赵顼一脸决绝,“什么一国之君,皇位皇权、江山社稷,于我不过是浮云。我在乎的只是你——繁衣!哪怕你去天涯海角,我都与你同行!”
“陛下——!”贺纾还是要拒绝。
赵顼打断了他,“繁衣,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赵羽,我绝不会有非分之想。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将来,你和孩子都需要人照顾。繁衣,就让我为你做一点事吧?”
贺纾泪如雨下。
赵顼轻轻将他圈入怀里,贺纾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他只觉得很累、很累,离开赵羽的这段日子,他的世界只剩下虚空和彷徨,眼前这个单薄而坚实的怀抱像是茫茫汪洋中的一根浮木,是惟一的能捉住的依靠。
他无力地靠着赵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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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宫一处偏殿。
九贤王站在赵顼满前,低头顺目,一脸的恭敬,眼里却阴晴不定。慢慢开口道:“陛下,臣斗胆直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这样走了,朝政怎么办?家国大事怎么办?”
赵顼讽刺地看着他,“皇叔,您这话真叫我惊讶。自从您辅政以来,朝野大事又什么时候轮到我做主了?一切有您皇叔坐镇,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九贤王抬眸紧紧盯着赵顼,眼里精光轮转,“既然陛下去意已决,臣定当担负起辅弼之重任。但是,臣恐怕朝野中一帮元老大臣们不服,以致人心不稳。”
赵顼冷冷地扫视他一眼,转身从案上取来玉玺,放在他跟前,“朕今天正式册封你为监国大臣,在朕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代替朕主理朝政,谁敢不服,任由你处置。”
九贤王跪倒地上叩拜:“臣谨遵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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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贺纾再次进入这个地下的洞穴,阴冷的寒气依旧使他恐惧得心里不住发颤。
不一会儿,那个带着面具的鬼魅出现在他面前。阴鸷的声音带着地狱的气息,“你终于决定离他而去了?”
贺纾冷然道:“我明天就走,离开京师,你可以放心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定是跟赵顼远走高飞!”
贺纾冷然道:“这与你无关。既然我已经离开赵羽,请你兑现你的承诺,把解药给我!”
“呵呵呵,我早说过了,殇思之毒根本无解药!”
“你,你骗我!”贺纾又急又气,厉声质问。
鬼魅的声音像破碎的寒冰,“你虽然离开了赵羽,但他的心依然在你身上,所以他得死!”
贺纾痛苦地喊道,“你到底想让我怎样做?”
戴面具的鬼魅从身上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说出的话像冰刀直刺入他的心脏,“我给你三年时间。此药能维持赵羽三年的命。三年后如果他恨你,如果他对你死心,我自然会告诉你救他命的方法。”
贺纾惊颤不已,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鬼魅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那句恶咒般的话萦绕不散,“……记住,他对你完全绝望的时候,他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第一一八章:爱恨疑深(4)
京师远郊,汴河水岸,一座高大的楼船静静停靠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黑檀木精雕细琢的船体透出天然的华贵。
船头一个素白的身影迎风而立,衣裾飘飘,一头青丝缱绻于风中,那身姿说不出的清逸动人,只是那一双秋水明眸中凝结着深不见底的忧伤。他已经站了很久,静默无语,莹白如玉的脸在寒风中早失色。
“繁衣!”背后有人叫了一声。白衣身影回过身来,君王已经来到他跟前,用一种痛惜而又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不容分说地将一件披风罩在他身上。
“看你都快冻僵了!陈公公说你一上船就站在这里吹风,怎么也劝不回去……有身子的人了,怎可以如此任性?!”
“陛下——!”贺纾无言以对,低垂下睫毛遮住漫起的泪水。
赵顼也不再说什么,拉起他的手走回舷仓。进入一处陈设精致的寝室。
赵顼说了几句劝慰的话,贺纾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站到窗前,怔怔地望着远处水天一色的苍茫,此刻薄暮已冥,寒鸦在空中盘旋,伴随着声声嘶哑的哀鸣,闻之倍觉惆怅。
赵顼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揽住他的肩头。
贺纾终于惊觉,“陛下,臣失礼了——!”
赵顼摇摇头,劝道:“繁衣,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朕不会怪你。”
贺纾闭上眼,将那泪水隐去,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决然的神色,“陛下,臣去意已定,请吩咐开船罢。”
赵顼不放心地看着他,“繁衣,你给我躺下好好睡一觉,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起来。”
贺纾淡然一笑,顺从地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赵顼给他拉上被子,又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去。
贺纾睫毛轻颤着,两道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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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纾疲倦之极,却是愁肠百结,无法安睡。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睁开了眼睛。
夜色幽暗,只有窗口透下的淡淡月光,朦朦胧胧中,一个高大如神祗的身影走到自己床前,那轮廓是那样熟悉——
强烈的惊异和激动同时冲击着心脏,刹那间,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鸿渐——”贺纾失声喊道。
话音未落,唇已经被狠狠得吻住。炙热的气息包围了他,铁钳一样的臂弯将他紧紧箍住,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碎,毫不留情。
唇被霸道地封锁,呼吸被屏蔽,对方的舌尖带着强烈的索取长驱直入,夺走了最后一丝空气。
这根本不是缠绵,而是占有与征服——用最原始野蛮的方式求证对方依旧属于自己。
贺纾觉得意识渐渐模糊。就在他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对方的唇才离开了他。但依然将他锁在怀里。
贺纾喘息着,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喊:“鸿渐……”
赵羽的声音冷硬如冰,“一个吻就如此撩人,繁衣,怪不得赵顼为了你可以连江山都不要!”
贺纾咬牙,强忍住心头的绞痛,报以同样的冷漠说:“即使失去江山,陛下在我心中是永远的君主!”
这话一下点燃了赵羽心中狂怒的火焰,随即下颌被狠狠捏住,“永远?哼哼,你如此善变的人又怎配说永远二字?!”
贺纾吃痛地颦起眉心,“放开我,我跟你再无瓜葛!”
赵羽果然松开了手,却反手一掌扇过去。
贺纾倒在床上,挣扎了一下子竟无法起来。
那慌乱无助的样子,像受惊的小兽,赵羽无法控制地扑上去将他压在身下,讽刺道:“想跟我没有瓜葛?也不想想这身子本来就是我的。难道赵顼没有在你身上看到我的痕迹吗?”
贺纾拼命要推开他,“快放开我……你压着我了……啊……!”腹部一阵绞痛,异常剧烈,贺纾发出一声惨叫。
身上一轻,赵羽离开了他的身子。
贺纾赶紧用手按住腹部,疼痛一波波袭来,他咬唇强忍,泪水却直往下淌。
抬眼望向赵羽,大吃一惊,赵羽脸色阴沉,眼里凝结了近乎绝望的忿恨和怨怒,死死盯着那已经隆起的腹部。
贺纾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令人恐惧的东西,双手死死护着腹部,往床角退去。
第一一九章:爱恨疑深(5)
赵羽看着贺纾惊恐万状的样子,满脑子就是那天王瑾听来的话,那一刻的痛不欲生、那一刻的万念俱灰此时尽化成决绝的恨怨,如同奔腾的地火,寻找一条喷薄而出的裂缝。
他伸出手,抚上那生存着一个小生命的腹部。
贺纾退无可退,苦苦哀求:“鸿渐,别伤害他,我求求你……”
赵羽的手停止了轻抚,按住不动,眯缝起眼睛,两道寒光如冰刀射向贺纾,话音是从未有过的阴冷,“你怕什么?我会伤害自己的孩子么?”
贺纾瑟缩了一下,赵羽冷笑着继续道:“繁衣,看你紧张的,莫非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手下的力气骤然加大,贺纾吓得心神俱裂,惨叫道:“不——!”
“我曾经多么爱他,日夜盼着他降临人世,想着把最好的都给他,倾尽我的心血我的一切,让他成为最幸福的孩子,将来成为最骄傲的人……繁衣,你想象不到我有多么的爱他——只因为他是你和我的孩子……”
赵羽的声音很轻,神色却愈发幽冷,贺纾一阵阵颤栗不已。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受骗了,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他捧起贺纾的脸,“繁衣,知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感受?是痛——万箭穿心,生不如死,然后是恨——恨不得将欺骗我的人挫骨扬灰,同下地狱……
“然而,我不相信,我心里还留有一线希望,也许是一场误会,也许是我们的敌人故意设下的离间陷阱。我一厢情愿地选择相信你,告诉我,繁衣,你在欺骗我吗?”
贺纾冷眼冷笑,“是的,你说对了,我一直在骗你。”
赵羽颤了一下,声音抖得不象话,“那么,他……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贺纾紧紧咬着牙。
“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赵羽厉声诘问,“繁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是与不是,就这么难开口吗?”
贺纾咬破了嘴唇,一缕鲜血顺着下颌蜿蜒而下。
“繁衣,你用沉默来断绝我的希望,是吗?”赵羽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我明白了,你腹中之物并非你我爱的结晶,而是欺骗和背叛的罪证——”
说着,双手按上他的腹部,一用劲——,贺纾惨叫一声:“不——!别伤害他——我求求你!”
“赵羽,你在干什么?!”门突然被推开,随着一声断喝,赵顼冲了进来。猛的将赵羽推开,眼睛却担忧地看着贺纾,“繁衣,你没事吧?”
贺纾没有回应,神情空洞,目光呆滞。
“哼哼,皇兄,”赵羽冷笑,“你怎么才来,我正要杀死你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赵顼一下错愕,不解地望向贺纾。
贺纾石化般一动不动,看也不看两人一眼,似乎毫无知觉。脸色已经白得发青,嘴角的鲜血不断淌到白衣上,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赵顼急得抱住他大喊:“繁衣,繁衣!”又转向赵羽厉声质问:“除了伤害他,你还会干什么?!”
“陛下——”贺纾终于微弱地开口,“跟赵羽没有关系,让他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
赵羽怒不可遏,扑过去推开赵顼,将贺纾拉到怀里,俯下头就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深吻。直到怀里的人儿无法呼吸,才移开了唇。
贺纾用力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已经摇摇欲坠。
终于开口时,声音很虚弱,却没有丝毫的颤抖,“鸿渐,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赵羽一动不动,半晌,嘴角牵起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原来爱是生命里最残酷的赌局,繁衣,你让我输得体无完肤!”突然,他爆发出一阵狂笑,却像野兽垂死的哀鸣。
“贺纾,你记住,今日你施予我的痛苦,他日我定十倍偿还!”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越窗而出,瞬间消失在夜幕中。
贺纾五脏六腑揪成一团,心头血气翻涌,哇的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捂着胸口缓缓倒了下去。
赵顼心神俱裂,冲过去一把将他抱起,却见到贺纾口中不住地吐出鲜血,根本无法止住。
他诧异地看到贺纾在笑,笑得那样绝望,又是那样满足……
第一二零章: 物是人非(1)
三年后,中秋之夜。
深蓝的夜空如丝绸般光滑透亮,衬托着那冰轮晶莹皎洁,流光溢彩,正是一年中最完美的时刻。
汴京城的夜市上,人流如鲫,车水马龙,挤满了赏月游街的市民。汴河两岸更是张灯结彩,一家老少其乐融融,三五知己谈笑风生……孩童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你追我赶,撒下一路嬉笑;绿柳浓荫下,曲径花间中,一双双对情侣相互依偎,密密私语……
汴河里更是有无数楼船舟舫缓缓轻荡,那是有钱人家雇船出游到江心赏月的风雅,也有精致玲珑的白篷小舟,载着旖旎的风月,飘扬着靡靡之音。灿烂的灯火倒映于水中,明灭闪烁,像天际那如尘的繁星。
一艘乌檀木楼船静静地从城郊的支流驶入了汴河,此船身上没有任何旌旗名号,只有两行玉白明灯悬于船桅之间,但那高大的船体和那精雕细琢的部件,每一处细节都透射出一种低调的华贵与庄严的气势。
一袭明黄的身影立于船头,欣赏繁华的夜景和那优美的月色,温雅清俊的脸上,薄薄的嘴角微微含笑。
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丝极其淡雅的清馨随着晚风飘了过来,一个清润如玉的声音轻喊道:“陛下!”
明黄的身影立即回过头来,笑意更深,“繁衣,还没睡吗?”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贺纾淡笑悠然,“陛下,你不总盼着回京师吗?”
“是有点想家了,朕这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师这么久。你看,着汴京城像是比我们离开时更繁华了!”
“主上福泽万民,自然繁荣依旧,”贺纾看着他欢悦的样子,微微一笑,“只是,臣倒是认为陛下长期漂泊于荒海,看尽人烟渺绝之境,今日回京,自然倍觉兴奋,看什么都是好的。”
赵羽却是隐去了笑容,迟疑了一下,道,“繁衣,其实我在东海这三年才是最自由的日子,能陪在你身边,就是最大的快乐……只是,繁衣,也许我们不该回来,你不该为了我勉强自己,我可以在东海跟你共度此生,只要你愿意。”
贺纾笑意盈盈,明眸如皎月般清朗,“陛下多虑了,陛下愿意到哪,繁衣定当追随,怎说不愿意呢?”
“呵呵,你说愿意就好。”赵顼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上前牵住他的手,“翐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