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纾点点头,微笑的嘴角漾满爱意,眸光温柔,“他不睡着我还能走得开?”
赵顼笑得开怀,“繁衣呐,这孩子怎地一点都不像你,你那样沉静温雅,翐儿却比猴王还要顽皮,才两岁半的小子,一跑起来就像脱缰的野马,陈公公总是跟我抱怨追他不上,哈哈哈……我看再过几年,连你也抓他不住了!”
“那还不是让您给惯的!”贺纾一脸无奈,“每次我稍微大声点训他,您就说我吓着他了。现在,翐儿就仗着有你宠他,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玉不琢不成器,我就担心以后翐儿成了那种骄奢蛮横,一事无成。”
“不会,不会,你该对自己有信心,繁衣的孩子,定是最出色的!”
“陛下——!”贺纾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无限感动,却愈发愧疚,不由得叹息一声,动情地道:“陛下,当初如果没有您,翐儿根本不肯能活下来,这份恩情,繁衣万死无以为报……”
赵顼摇摇头,手在他肩头轻拍,“繁衣,怎么又说这个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不疼翐儿还能疼谁。”
贺纾低头垂眸,长睫遮住了眼里的水雾。
赵顼看在眼里,道:“很晚了,繁衣,你也去睡吧!”
贺纾点点头,“陛下也不要睡得太晚了,明天您还要进宫呢。得养好精神应付一切意想不到的局面。”
“少傅所言有理,”赵顼拉起他往船舱走去,“朕谨遵教诲……”
第一二一章: 可爱翐儿
走到赵顼的寝室门前,两人停下了脚步,赵顼将他的手握进掌心,柔和地看着他,声音里透着不舍,“繁衣,再陪朕进去坐一会儿?”
贺纾为难地,“陛下,真的很晚了,您需要休息。”
赵顼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涩涩地一笑,“那好,你也早歇罢。”说完,推门进房,头也不回,随手把门关上。
贺纾对着紧闭的房门呆了一下,满心愧疚,是不是自己的冷漠惹他生气了?可不这样还能怎样呢?既然赵顼要的,自己给不起,还是保持距离,不要给对方错误的希望吧!
只是,自己亏欠赵顼的,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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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没亮,贺纾便起来了。梳洗完毕,换过一身正装。再过两个时辰,船就会到达护城河的埠头,九贤王会带着文武百官迎接天子回朝。
离开东海之前,赵顼反复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回京?
贺纾又何尝不明白君王的心思,皇位可以放弃,但江山社稷的重任又怎可能轻易抛舍?赵顼时刻记挂着京师,记挂着边境的安危,记挂着他的百姓子民,为每一场天灾人祸愁苦不堪,为大宋皇朝的每一次危局倍感忧惧,更为发生这一切的时候,自己作为一国之君竟然不在场、没有尽到丝毫责任而深深自责……
所以,当赵顼将九贤王力邀他回京的信函摆到贺纾面前,贺纾纵有万般不愿,也立即力劝他回去。
赵顼却说了一句:“繁衣和翐儿须得跟我一起回去,你们不走,我也不走了。”
贺纾笑得云淡风轻,“陛下去哪,繁衣定当追随!”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缘由,都快三年来,那人音讯渺然,幸好还知道他活着。
三年了,自己已经履行了对那鬼魅的承诺,离开了赵羽,并让赵羽对自己恨之入骨。
三年之约的最后期限也快到了,该去敦促那鬼魅兑现诺言,给出最后的解药。只要赵羽能活下去,就是自己最大的心愿,不管他怎样恨自己,都不重要了……
想得入神间,脑海里尽是赵羽的音容笑貌,依旧使自己魂牵梦绕,不觉间,泪已盈睫……
忽然,床那边传来了动静,贺纾一下惊觉,飞奔过去,随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是翐儿一个翻身落到床下了。幸而床不高,那小子倒是睡得沉,竟然不醒,胖嘟嘟的小手揉揉眼睛,又继续睡去。
只是贺纾实在不明白,怎么自己明明把他放到床最里面的,而且这床已经非常大了,他到底怎么掉得下来?莫非他在梦里翻跟斗了不成?
得考虑在床边装护栏了。
贺纾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这小子还不是一般的沉,两岁多的孩子,看起来比三四还要高大。贺纾想起昨夜赵顼的话,真的,再过两年,自己也抱不动了……
看着孩子沉睡的面容,那纯真稚气中已隐隐现出英挺的轮廓,尤其那修长入鬓的剑眉,那雕刻般挺直的鼻梁,那菱角分明的薄唇现出与生俱来的傲然倔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人的翻版啊——!
曾几何时,他多么盼着这孩子,日夜担心他不能平安降世,他怎会想到翐儿长得多么的好,真正的龙章凤姿,丰神如玉。然而,如今,让他见到这孩子,他会不会恨得将孩子掐死?
心像被刀戳了一下,一时间愁肠百结,泪水又不断滑落……
门外传来两下很轻的敲门声,陈公公尖细的声音压低着问:“少傅,您醒了吗?陛下请您过去。”
贺纾忙从床上起来,帮翐儿掖好被角,匆匆去开门。
陈公公见他出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贺纾点点头,吩咐道:“我这就去。陈公公,麻烦你照看大皇子睡觉,他刚才掉下来了。”
陈公公笑了,“少傅放心,大皇子做梦的时候就会乱翻,所以他睡觉的时候,奴婢是一刻不敢合眼地看着的。”
贺纾道:“真是辛苦你老人家了。”
“少傅客气了。”陈公公鞠了躬,朝房里走去。
贺纾走到赵顼房前,敲了敲门。
赵顼亲自开了门,将他让了进去。
淡淡的晨光从舷窗透入,隐隐可见君王已是整装完毕。
贺纾揖拜一礼,道:“陛下您有何吩咐?”
赵顼将贺纾拉到桌前坐下,把桌上的灯点亮,看了贺纾一眼,惊问:“繁衣,你哭过了?”
贺纾一惊,才发现刚才走得急,竟忘记擦掉眼泪。
赵顼看着那湿透的睫毛还闪着晶莹的泪光,掏出手绢,轻轻地拭去。
贺纾承受着这种充满柔情的动作,身体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
第一二二章: 天子回朝(1)
赵顼看着那湿透的睫毛还闪着晶莹的泪光,掏出手绢,轻轻地拭去。
贺纾承受着这种充满柔情的动作,身体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
“又想起宁王了,是吗?”赵顼说话间带着微微的叹息,怜惜地望着贺纾,“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看着翐儿就会想起他,翐儿长大跟他一模一样啊!”
贺纾心里一阵难受,“别说了,陛下……”
他泪眼迷蒙的样子是那样凄楚无助,赵顼不禁地将他圈入怀里,不住在他背上轻抚,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半晌,贺纾勉强稳住心神,不好意思擦掉眼泪,离开了赵顼的怀抱。
“繁衣,翐儿终究会长大,你如何告诉他真相?”
贺纾茫然而痛苦,“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罢。他永远也不知道,也未必是坏事。”
赵顼深深地看着他,“如果你愿意,我会永远也把翐儿当成自己的儿子,为他保留皇长子称号,甚至将来册封他为太子。”
贺纾震惊地望着他,实在难以置信。
赵顼淡然一笑,“你别这样看着我,有什么好吃惊的。翐儿是赵氏皇族的血脉,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翐儿成为太子是实至名归。”
“可是——陛下……”
“别可是了,繁衣,你也知道我没有一个子嗣,如果不是翐儿,我早被轰下台去了!只是,繁衣,实在是委屈了你了……”
贺纾摇摇头,“陛下,这算什么委屈。”
“世人皆知翐儿是皇子,你是他的太傅,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叫过你一声爹爹!你嘴上不说,心里还不难受吗?”
贺纾心被刺了一下,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服侍翐儿的小太监喊道:“少傅——,船快靠岸了,可小皇子怎么也不肯换衣服,陈公公请少傅过去看看。”
贺纾一听眉头皱起,抱歉地朝赵顼一笑,立即向外走去。
当他走到翐儿房前,还没有开口斥责,噗哧的一声,一只什么东西在眼前飞过,把他吓了一跳,定眼一看,竟是一只绿毛大鹦鹉!
他刚站定,便发现洁白的衣服上沾上了几根花花绿绿的鸟毛!
然后,他看到了一场精彩的人鸟大战。
一只红嘴绿毛的大鹦鹉在房间的上空不住盘旋,试图躲避追捕;翐儿又笑又叫,不停地上窜下跳、扑腾飞跃,企图把鸟捉在手里。
而那可怜的陈公公,则是拼命挪动着年迈而肥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追着,担心小皇子一不小心摔跤,不过看样子,要摔跤的是他的可能性多一点。
贺纾气结。
就在前几天,翐儿突然摇着他的胳膊央求:“太傅、太傅,给我买一只鹦鹉吧!”
贺纾在看书,头也不抬,一口回绝:“不行!”
“可是——为什么呐?”
“玩物丧志!”
“哦——”委屈的童音拖长了语气,可怜巴巴地。
只是,贺纾没有想到,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赵顼抱着翐儿走上船来,翐儿兴高采烈,他的肩膀上竟然站着一只红嘴绿毛的大鹦鹉!
翐儿接触到他的目光,怯怯地闪了闪睫毛,小脸在赵顼胸前蹭了蹭,眼底却有几分挑衅之色。抱着他的君王则是一脸的宠溺。
那一刻,赵顼彻底无语。
只是,眼下,都什么时辰了,让等候的文武百官看到他们翘首以盼的皇长子像一个市井顽童一样,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在狂追一只鹦鹉,这——岂不是一朝英名尽丧?
又急又怒之下,贺纾很没有仪态地跺脚高呼一声“翐儿——你给我停——下——来!”
翐儿是个精灵鬼,听到贺纾语气不对,知道太傅真的发怒了,立即收住脚步。那鸟嗖的一下从窗口飞了出去,翐儿很遗憾地看着它飞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却一声不敢吭。
贺纾也不多说了,立即把他抱上床去,让陈公公给他换好衣服。
见他突然变得乖巧,贺纾心中不忍,柔声道:“翐儿,我,我吓着你了吗?”
翐儿本来想说没有,忽然看到门口出现了赵顼的身影,立即嘴巴一扁,“哇——”大哭起来,听起来很伤心的,黑晶石般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泪水。然而,他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君王立即飞奔过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不住地劝慰,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
翐儿却愈加哭声震天。
贺纾最不吃他这一套,忍无可忍一声断喝:“翐儿,闭嘴!”
然而在君王这座巨大的靠山庇护下,他的教育效果通常是零的。
直到赵顼答应一上岸就立即买一张更大更漂亮的鹦鹉作为补偿,他的翐儿才心满意足地止住了悲声。
第一二三章:天子回朝(2)
岸边传来鼓乐丝竹,曲韵悠扬,畅然欢悦;旌旗招展,彩带飞扬,一列几百人的队伍井然有序,穿着统一的深色朝服、冠笄束发,见到楼船渐近,纷纷鞠躬致意,那是文武百官列队相迎。
楼船泊岸停靠。大宋天子领着众人抬步拾阶而上。一众朝官也趋步迎上前来。
赵顼身穿明黄锦缎长袍,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广袖迎风,衣裾飘然;高耸的通天冠迎着灿烂的晨曦,冠下白皙清俊的面容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庄严的衣饰衬托出君临天下的气度。
跟在他身后的是皇子太傅贺纾,他穿着一身冰蓝锦服,玉竹雪梅章纹襄饰其中,腰系白璧佩玉,与头上的羊脂白玉冠交相辉映,风仪远迈,幽雅清举。
百官跪伏在地,深深叩拜,山呼万岁。
赵顼朗声到:“列公平身——!”说完,趋前一步,亲手扶起为首一紫袍白发老者,叫了声“九皇叔!”
九贤王笑道:“陛下,老臣盼了三年,终于盼得您回朝,真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呐——”
赵顼也笑道:“皇叔言重了!朕离开的这三年来,多亏了皇叔坐镇朝堂,把持朝政。朕回到京师,眼见政通人和、百业俱兴,这都是皇叔日夜为国事操劳的结果,皇叔一片丹心,可昭日月——”
“陛下过誉——老臣惶恐——!”说着又要跪拜。
赵顼当然立即扶起。
贤王打量了君主几眼,道:“陛下神色怡然,想必日子过得安逸吧?”
赵顼呵呵笑了几声,也不否认。
然后,贤王一抬眼便发现赵顼身后,被陈公公抱在手上的小皇子,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哎哟,这就是咱们的翐儿了,真是龙章凤姿,器宇不凡,尽得我们赵氏皇族的真传,颇有太祖之风!”
赵顼道:“翐儿,快拜见九贤王千岁!”
陈公公将翐儿放到地上,翐儿一脸严肃,向着九贤王深深揖拜:“翐儿叩请贤王千岁金安!”
清亮的童音隐隐透着一股傲然威仪,在场百官为之侧目,更为小皇子俊美如天神的容貌和与生俱来的皇者风范赞叹不已。
此时,贺纾也过来拜见九千岁,贤王看着他笑道:“贺太傅辛苦了,小皇子端方守礼,都是太傅教导有方啊!”
贺纾微微含笑,躬身一拜,谦逊道:“千岁过奖,微臣惶恐,实不敢当!”
这时,翐儿忽然扑到赵顼怀里,叫道:“父皇——你答应过翐儿的事还没有做哦!”
赵顼一拍脑袋,“哎呀,父皇忘了翐儿的鹦鹉了。”
贺纾搂住翐儿低声道:“皇子殿下,别在这无礼!”
贤王却呵呵笑道:“翐儿不就要只鹦鹉嘛,这太容易了,皇宫后院的鸣春谷,那儿有着各种奇珍异鸟,单是鹦鹉就有百多种……”
翐儿听得睁大了黑晶石般的大眼睛,“一百多只鹦鹉,真的——?”那副天真纯稚的摸样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这一番繁文缛节完毕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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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天子寝宫。
扰攘了一整天,等安顿下来,贺纾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翐儿坚持要跟赵顼一起睡,怎么也不肯回皇子寝殿。
赵顼宠溺地抚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好好,翐儿就留下来陪父皇。”
贺纾正要告退,翐儿牵过他的手,“太傅也留下来陪翐儿!”
贺纾皱眉道:“翐儿,这里是皇宫,不是东海。太傅不能留在这里。”
翐儿撅起来嘴巴,“不嘛——!太傅不在,翐儿睡不着!”
赵顼也道:“繁衣,孩子跟你睡惯了,你就留下来吧!”
贺纾眉心深蹙,一脸的无奈。
翐儿拉着他的手,又牵过赵顼的手,拉着他们往里间走去。走到赵顼的御床上,一下跳了上去。赵顼很自然地坐在床边,轻拍着翐儿,“别闹了,快睡觉,明天带你去鸣春谷。”
翐儿听到“鸣春谷”,想起那些漂亮的大鹦鹉,喜笑颜开,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咿咿呀呀道:“翐儿最喜欢太傅,最喜欢父皇,翐儿要太傅和父皇永远在翐儿身边,谁也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