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纾在一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第一二四章:最终了断
等到翐儿睡熟,赵顼替他掖好被角,这才站了起来。
贺纾叫了声“陛下!”一下跪倒在他面前。
赵顼忙去扶他,“繁衣,你这是干什么?”
贺纾执意不肯起来,“陛下,这三年来,陛下对翐儿眷顾有加,繁衣何德何能,得沐圣恩,万死无以为报一,实在愧疚难安……”
赵顼看他被泪水沾湿的眼睫,叹口气道:“繁衣,朕为你和翐儿所做的一切,是本性使然,从未想过要什么报答。”
贺纾抬眸,隔着泪望他,神色更是难过,“陛下这样是说更叫我有愧于心!”
赵顼深深地凝视着他,“繁衣,朕要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贺纾浑身一震,脸色已变。
赵顼瞧在眼里,心头一痛,也不再看他,走到窗前,背对着他,怔怔地看着窗外。过了半晌,才慢慢道:“只是,朕也知道你的心之所系。朕不会勉强你,更不会利用所谓恩情逼你做出违心的决定,你大可以放心。”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掩饰不住的声音里怅然若失的苦楚,贺纾抬眸望着赵顼,那君王挺直的背脊此时竟在微微颤抖,似乎不堪重负。贺纾从未有见过赵顼这副样子,不由得心一紧,又听到赵顼说:“很晚了,你走吧。”
贺纾只好跪安,正欲离去,又不放心地折回来,走到赵顼身边。
赵顼有点不耐烦:“你怎么还不走?”
那声音异常暗哑,贺纾惊觉赵顼面容惨白,豆大的冷汗布满了额角。
贺纾急着上前搀扶:“陛下,您……怎么了?”
赵顼摆摆手,示意不要惊动了熟睡的翐儿。然后勉强撑着身子走出寝室,走到外间的书案前坐下。贺纾忙上前,“陛下,臣去传太医过来。”
赵顼却摆摆手,“朕只是累了,你别紧张。过来这里,朕有事和你商量。”
贺纾焦虑不安地在他身旁坐下。
赵顼却是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微弱道:“繁衣,这次回京,九贤王的态度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你觉察出里面的蹊跷了吗?”
贺纾沉吟着,慢慢地道:“他好像是真心实意让陛下回来执政的。”
赵顼点点头,“怪就怪在这里!他觊觎皇位的野心难道会突然间消失殆尽吗?”
贺纾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他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把戏。又或者,他预见到会发生什么危机,提前请您回来好当他的挡箭牌!”
“很有道理,”赵顼频频点头,“那依你之见,那是什么样的危机呢?”
贺纾面露痛苦之色,“没猜错的话,定是跟宁王有关!三年前,我负他、他恨我,我们之间总得有个了断!”
赵顼抚慰地握住他的手,“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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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宫门,贺纾离去的背景消失在沉黑的夜幕中。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你究竟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赵顼惊愕地抬眸,一身法衣的玄海已经站在眼前。
“你怎么来了?”
玄海语带责怪,“我不来,你还不把自己往死路上逼?我真后悔当初出的主意。”
“别这样说,玄海。当初要不是你及时参透了东海神谕的秘密,繁衣和翐儿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如果繁衣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玄海也不答话,搭上赵顼的脉搏,眉头纠结。掏出药瓶,倒出一红一绿两颗药丸,给赵顼服下,等了一会儿,见赵顼的脸色稍稍恢复,才继续说:
“你拿自己的命换来翐儿的平安将世,却不让纾儿知道,你为他付出这么多,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期盼?”
赵顼闭着眼,“我不是圣人,怎会没有。我也设想过,如果我把真相告诉他,以繁衣的性格,定会委屈自己都要报答我,只是,这样的屈从我不想要,我要的是真心。哪怕最后什么也得不到,我也不后悔。”
“你呀——!”玄海无奈长叹,“以前是青珩,现在又是繁衣,一辈子就困死在这个情字里面了!”
“玄海,实话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日子?”赵顼神色淡然地问道。
第一二五章:回首惊情
那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语气更使玄海心头一颤,踌躇着道,“陛下别担心,我看碧血丹对您效用还在。”
赵顼摇摇头,“你又何必骗我,我自己也感到命不久矣,所以才把繁衣和翐儿带回京师。”眼里露出一抹绝然,“我要册立翐儿为太子,并巩固他的诸君地位。那样即使我将来不在了,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们的安全。”
“陛下,我不明白,让他们永远呆在东海不是更安全吗?”
赵顼神色疲惫:“对于普通人来说自然如此,但是,你不要忘了,翐儿是皇族嫡子。树欲静而风不息啊——!”
“陛下,您对翐儿真是视为己出。难怪世人对翐儿的身世从不怀疑。”
赵顼疲惫的眼睛闪出某种神采,“对于翐儿,我总有血脉相连的感觉。”
玄海笑道:“我倒是忘了,他是你倾命救回来的,当初你我以心尖之血相救,他的身体里也留有你的血液。那时我就说过这是以命换命。这些年,您靠碧血丹维持生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赵顼向他伸出右手,“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我走后,希望你相助繁衣,照顾翐儿。你能答应我吗?”
没有言语,玄海将君王伸出的手紧紧握住,温热的掌心传递着忠心不二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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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纾回到延英殿的寝室,虽然极为疲惫,但心里记挂着赵顼,实在无法安睡。赵顼那满脸病容和忧伤的眼神总在眼前萦绕不散,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
似梦非梦间,好像又回到三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那该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日子,却没有完整的记忆,只有支离破碎的残片,唯一记得的是那种痛——
看着赵羽经绝然离去的一刹那,心撕裂般的痛,仿佛要化为齑粉、碾作尘土。
他无法抓住苍茫中那一抹熟悉的身影,那热烈的爱语,那深情的臂弯,那坚实的胸怀,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身影绝然远逝,永远不会再回来。
于是,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从此长埋于黑暗中。
他觉得很冷、很累、只想放弃一切,坠入黑夜中……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忽现明光,像一双清澈眼睛,沉默而温柔地看着他,一双温暖的臂弯,将他抱入怀里。
“不,你不能放弃,哪怕你失去了一切,还有孩子,为了他,你要坚强,你要去……我会在你身边,永远伴着你……”
贺纾在漫长的昏睡中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赵顼的脸,使他惊异万分的是丰神俊逸的君主此刻形销骨立、心力交瘁。
君王见他醒来,疲惫的眼里迸发初惊喜。
“你醒了!繁衣——你终于愿意醒来了!”
贺纾依旧浑身无力地靠在君王的怀里,呆呆地听他讲,原来当日与赵羽决裂之后,大受刺激,心神俱伤,不住吐血,经过玄海施针抢救几日几夜才勉强捡回一命,却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
玄海闻讯匆匆赶过来了,立即给贺纾切脉,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忧心忡忡道:“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贺纾不解地望着他,腹部一阵异样的感觉传来,才发现原来只有浅浅弧度的腹部此时已经圆隆高耸起来。他惊惶而又羞惭,背过身去,明白了玄海的话:自己临盆的时刻到了。
赵顼脸色骤然苍白起来,“玄海,繁衣现在的身体能平安诞下孩儿吗?”
玄海道:“事到如今,还有别的选择吗?”
贺纾抬眸望着他们,沉静道:“陛下,大哥,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玄海点点头道:“陛下,现在必须立即送他去碧落神山,否则就来不及了!”
赵顼去过一件长衣,给贺纾裹在身上,将他抱起来就走。
贺纾急忙道:“陛下,让我自己走……”
赵顼不理他,反而抱得更紧。
来到室外,满眼明晃晃的阳光使贺纾一阵眼花,闭眼了好一会儿在适应过来。再次睁开眼时,终于看清了,眼前是一片美丽的海域,碧波连天,浩渺无垠。
贺纾怔怔地道:“这是东海——”
赵顼柔声道:“对,这就是东海,你的故乡——蝃蝀之岛。我们来到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是多么担心。我天天抱着你来到这海边,希望海风带走你的哀伤,希望海浪的歌声将你唤醒,多少个清晨和傍晚,我们相伴着看日出日落,尽管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很满足……”
“陛下——”贺纾心头一震,泪已盈睫。
第一二六章:碧落神珠
“陛下,船准备好了。”玄海走过来道。
赵顼抱着贺纾上了船。
“陛下,你们是怎么找到碧落神山的?”贺纾低声问道。
“这还是多亏了你大哥,”赵顼笑笑,“玄海,你就对繁衣说说吧。”
玄海道:“我在蝃蝀岛上皇宫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些典籍,书中详细记载了蝃蝀一族的渊源、异于常人的禀赋。蝃蝀的祖先是东南沿海的少数族裔,飘洋过海找到了蝃蝀之岛,创立了自己的家园,本来安居乐业。然而蝃蝀国君爱的是一个男人,多年没能生育子嗣,因而族内的反对势力趁机逆谋作乱,蝃蝀面临四分五裂。人们力劝国君放弃爱人,找个女人生育后代,但国君始终不肯。国君的爱人知道了这一切,在一个月圆之夜,攀上了岛上最高的一座山峰,用尖刀刺进自己的胸膛……等到国君闻讯赶到的时候,他的血已经快流尽了,国君悲痛欲绝,捡起地上的尖刀,正要随之而去,爱人用尽最后的力气阻止了他,留下了四句话:
以我之血,祭彼之灵,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不久之后,国君发现自己有了孕子的迹象,就像女人一样,经过十月怀胎,到了临盆的时刻,却出现了难产和大出血的现象,腹中的胎儿也停止了呼吸,正当他绝望之际,想起来爱人临终的话,冥冥中似乎在向他昭示着什么。
他忍痛爬上那座山峰之巅,跪在十个月前爱人鲜血洒遍的地方,皎洁的月光像爱人的明眸注视着他,似乎又听到了爱人满含深情地重复着那四句诗……
国君终于成功诞下婴儿,他宽慰地笑了,因为这个漂亮的男婴有一双明月般美丽的眼睛——那是爱人的眼睛。
从此,蝃蝀里就出现了一些天赋异禀的男孩子,他们能像女子一样孕子,诞下的都是男婴……”
玄海的话说完了,贺纾却沉浸在国君和爱人悲绝的旷世奇恋中,怔忪着发呆。
过了半晌,低叹道:“国君的孩子是爱人用生命换来的。女子孕子,顺乎天性,男子爱上男子已是逆天而行,怀上孩子更是罪孽,必须用鲜血和生命去赎罪,以命换命,孩子才得以平安降世……”他顿了顿,嘴角浮现出一抹惨淡的笑,忽然向着大海跪下来,“以我之血,换彼之命,东海神,求求你,给我的孩子一条生路吧——!”
泪如泉涌。
赵顼和玄海怕他伤心过度,忙不住劝慰。贺纾想到了孩子,终于止住了悲声,忽然想到了什么,颤栗起来,呢喃自语道:“国君的孩子,在爱中诞生,但是……我的孩子,鸿渐对他只有仇恨,恨不得他死……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玄海忙道:“繁衣,你别担心,这几个月来,虽然宁王不在你身边,但是陛下却时刻相伴。每当你有落胎之像,他都倾命相救,用自己的……”
话没有说完,赵顼立即打断了他,“玄海!”
贺纾不解地看着他们,“倾命相救?陛下,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赵顼淡然一笑,“我只是日夜在你身边看着你、照料你。”
贺纾不相信,正想再问下去,玄海从怀里取出一只玉匣子交给他,“纾儿,你看——”。
贺纾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眼前一亮,盒子里赫然躺着一颗硕大的碧蓝色珍珠,通体晶莹,透着湛蓝的明光,如同秋日的晴空,纯净明澈。更不可思议的是,此刻在明艳的阳光穿透其中,珠体里竟出现了一道绚丽的霓虹,美得叫人惊叹。
贺纾喃喃道:“真美……这是什么?”
“这就是蝃蝀的镇国之宝——碧落神珠!”
“碧落神珠?”
“对,碧落神珠神力莫测,也是蝃蝀国君主的守护之物。当年的国君诞下的孩子手里紧紧握着的就是这枚碧落神珠。”
第一二七章:碧落之巅
贺纾刚才为了不让赵顼看出来,只好强自持撑着。现在刚刚进了山,已经累得双腿发颤,心跳得喘不过气来。
真想停下来歇口气,可他不敢,阵痛愈加剧烈,只怕一旦坐下就再也无法站起来。
望着巍巍高耸的峰顶,那陡峭的崖壁,他彻底失去了勇气。即使在平时他也不可能爬上去,更何况是现在?
他陷入了绝望,低下头,手抚上腹部,不由得落下泪来,“孩子……你会怨我吗?爹爹真是无用之人,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孩子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了,剧烈的阵痛一下子消失了,力气似乎又回到了身上。贺纾含泪而笑,“真是个乖孩子!”
心里注入了勇气,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他头一次有了信心,他知道,有一个血脉相连的生命将会来到这世界,永远和他在一起。
慢慢地摸着石壁,每一条树根,每一块突出的石头,每一处凹进去的小坑,都是仅可凭借支点……贺纾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攀去……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天色已渐渐变暗,耀目的红日变成血般的残阳,风势骤然猛烈起来,冰寒刺骨。他已经精疲力竭,再没有一丝力气,只剩下一股信念在支撑。
手脚被冻僵了,无法抓牢石壁,有好几次脱了手往下坠,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撑住了自己,他弄不明白这股力量来自何方,只看到怀里的碧落神珠闪着不可思议的亮光,透过衣服透射出来,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一道光圈。
终于,在红日沉没于大海的时刻,他终于攀上了峰顶,眼前皎洁的冰轮,散发着晶莹透亮的华光,似乎近在咫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月亮。
然而,他已经顾不上欣赏月色,腹中一阵剧痛传来,他感到孩子在激烈地挣扎,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一定要马上让孩子出来,否则再呆在腹中定会窒息而亡。
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孩子似乎失去了耐性,不住地撞击着他的身体。随着每一下的撞击,血在身体里不断涌出,瞬间浸透了白衣。血似乎流尽了,孩子依旧无法出来,他似乎听到了孩子绝望的哭喊——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拔出随身佩带的一柄匕首,“孩子,爹爹来救你,你一定要坚持住啊——!”然后解开身上的衣服,向着腹部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