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西下,旭远和时兼躲在一丛半人高的野草中观察山寨。山寨附近有人轮流巡回,防御天衣无缝。
不过他也没打算对旅团的据点做什么,旭远想道,若非早有准备,他一定躲不开山寨附近的高级侦查阵法。对方将他逼上此路,看来也有让他自己触动山寨防御,最后失手被抓的想法在。
现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北面的地骑。
经过一天的阳光普照,林中早已干了大半,旭远这才放时兼下来行走。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在遮蔽物中前行,也不在意速度,安全第一。行至天色完全暗下,方才到达星云山。星云山再往北,就是地骑栖息地。
旭远突然抱起时兼,跳到密林枝头。
时兼屏息。不一会儿,一队巡逻的人马从树下经过。
直到人声消失,旭远才落下地面,放开时兼。
“看来,星云山也被旅团控制了,”旭远眯起眼,“还是小心些为好。”
为了躲避巡逻之人,两人绕道山体东南,欲拐一大圈再到东北。
第三十七章
天色漆黑,无甚星月。时兼走得磕磕碰碰,衣袖也被划得破烂不堪。他本就没怎么走过山路,此时大病初愈体力欠佳,走得更是艰难。旭远的体力也早就到了极限,否则绝不会放时兼下来,两人均是强撑着前进。
山中雾气大,入夜寒凉。时兼拼命止住颤抖,一步不落地跟在旭远身后,他的夜视能力差,现在已形同盲人。
正专心致志的赶路时,突然被旭远一把拉到路边高出他处一人多的岩石上,两人低伏着身子,紧紧贴在岩石上。
月华石灯的辉明在在此时的时兼看来,十分刺眼。
又是一队巡逻的匆匆走过,时兼屏息的同时,借着对方的灯光,总算看清了地貌。这里应该是星云山的半山腰,与山南的茂密不同,这里的高木只延伸到半山腰,往上尽是些低矮的植物,山高气温低,山中的大半植物都还没复苏。
待人走远,听到旭远放开的呼吸声,时兼也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时兼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脚,准备从岩石上爬下去,不料僵得久了,脚在开始动作的瞬间一麻,竟生生摔向岩石的后方。
旭远感到不对,下意识伸手去拉时兼,却不知自己力尽,没能拽住时兼,反而被时兼拖了下去,两人在岩石后方的下坡滚了起来。
坡上石子、荆棘等物甚多,时兼昏昏沉沉间,只觉得浑身剧痛。
半晌,两人才停住了下滑趋势。旭远忍痛起身,去喊身边已然半昏迷状态的时兼时,突然发现异状——地面似乎在滑动。
旭远脑中飞快的闪现出了什么,只是不等他细想,地面就加速下滑,直直落了下去。慌乱之中,旭远紧紧抓住时兼。
原来,两人竟落到了一面峭壁旁。雨后山中土壤岩石松动,两人落下来时的冲击又加速了这一过程。
身体呈自由落体抛下,时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醒,正想挣扎,身体突然狠狠地碰到山壁,几乎再次晕厥。
当两人再一次摔到山壁上时,草叶的震动在耳边回响,旭远咬牙,凭借直觉抓了一把,竟抓住了一把枝叶。不过,他手中牢牢抓着时兼,两人下坠的重量不容小觑,旭远的手臂一阵剧痛后,便再也没了感觉。
幸而,这里是山西面,降雨多在山的南北面,这里的植物都尽力向下生长根须,以获得充足的水分,再加上山壁上的草木本就扎根极深,那棵不幸被抓住的灌木才能承受住如此大的冲击。
时兼缀在旭远身上,下意识地说:“三少爷?”
头顶传来旭远隐忍的声音,“你开灯。”
时兼会意,用空闲的左手找出口袋内的小型月华石灯点开,盈盈的辉光中,时兼寻找附近有无攀援物。很快他就发现,这山壁呈九十度极为陡峭,但是一片初春的新绿色,草木旺盛。幸运的是,壁上有很多斜斜生长的树木,右方不远处就有一株大树。
时兼就说:“我想换右手。”
旭远显然也注意到了右方的大树,肯定道:“好。”
让旭远有了准备后,时兼把灯衔在口中,右手用力,左手尽力向上伸,很快就换过了手。换完,两人均出了一身冷汗。
时兼右脚尖找到踏脚用的石头,右手抓住一丛野草,左脚踏住另一块石头,左手松过旭远又赶忙拽住草皮,从旭远身上脱离下来。
他就这样,缓缓向大树移动,十来步远的距离,足足爬了一刻钟才完成。他登上树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时兼拿下口中的月华石灯,尽力朝着旭远照过去。灯光虽小,照亮这十来步的地盘却是够了。
旭远见时兼成功落脚到树上,又得灯光照耀,略略思索了一番,就足尖点壁,放开灌木,一个借力后朝着树冠飞去。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后,旭远坐在了树干的发杈处。
“好了。”他对着时兼说。
时兼则双手双脚并用,也爬到了树冠里,找到一处合适的位子,半躺着。
这大树生于崖壁,斜斜地,与山壁呈现的角度有三十度,枝干茂盛,树叶却都是新发的嫩芽,勉强能做遮风之用。
两人歇了半晌,均是不想说话。
时兼看向挂住两人的灌木,暗自心惊自己竟能在如此陡峭的山壁上爬行,想是发挥了人到极限后的潜力。他悠悠出神,生出了一种死里逃生后的虚脱感。其实,无论是在岐道村还是山中,都多亏了旭远才能逃生。
他想起近日遇到的凶险,不免记起红房子内惨死的一家人。时兼瞳孔微微缩起,每当想起官儿,心口就开始闷痛,仿佛压了一块大石。
他想起那段记忆,忽地僵住。在那之后,他失去理智,力量再次出现。
旭远看见了。
他的失控,他的丑态。
他是个怪物。
从小到大,每个人都这么说。
他们关起他,对他的身体做着奇怪的试验,每每弄得他痛苦不堪。直到那个女人将他带出,给吃他好吃的东西,陪他看好看的风景。
但她终究再次把他关了起来,因为——他是怪物。一个只会伤人的怪物。
狭窄简陋的牢房中,他无聊得甚至开始怀念痛楚。
囚禁、牢房,就是他的所有。偶尔能得到的书本,就是他全部的欢乐。直到他再次失控后,来到一个陌生的时代……
在这里,无人认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努力做一个普通人。
而他——不能失去这一切……
时兼想到可能到来的厌弃,全身颤抖,恐惧得无法言语。
他不敢,不敢想象。
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就是旭远并不清楚当时的情形,或许他把那当成了旅团的花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旭远始终如一的态度。
时兼脑中一片混乱。
他看到了比死还要可怕的未来。
那让他无能无力,除了强烈地祈祷,什么……都做不了。
时兼心跳紊乱,身体蜷起。
他无力去做任何改变。
像自己这种人,或者,不存在更好。
第三十八章
这时,旭远出声了。
他说:“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好生歇息着,天亮后再作打算。”
好听的音色清冽纯粹如山泉,不带半分感情,却划过时兼的心头,让他感到一阵安心。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这般冷静。
时兼舒出一口气,就算旭远所指与他所想不同,但这话无疑安抚了他。时兼沉思,片刻过后,他用尽力气不让自己的声音发出颤抖,他问:“三少爷,这辈子遭遇不幸的人,若有来生……会变好吗?”
他的语义含混似有所指,旭远却不深问,肯定道,“是。”
时兼双手握拳,指尖紧扣入手掌,用正常的声音说:“我小时候,经常会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会不会更好……”
旭远打断他,“那些人不过是无知,黑血天生,与红发和黑发的差异一般。回去后,我会为你想办法解开封印,不要多想。”在旭远心中,认定时兼是某个小氏族的子孙,族人无知却惧怕黑血力量,就以毒辣方法封存力量,不慎让时兼逃跑,遇到了人贩子。这也是对时兼不通世事,甚至缺乏常识的最好解释。
时兼一阵错愕后,五味陈杂,看来旭远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仅知道,还比原先那些人知道的多。他本意是想借话头探听旭远是否知道自己的失控,以及如何看待自己,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一旦完全安心,全身的疼痛就回来了,他全身都是伤,火辣辣的疼。但他知道,旭远的伤必是更重,不禁担心,“三少爷,手臂还好吗?”
旭远顿了一下,才说:“脱臼了,已然复位。”
时兼不信,旭远只好说明道:“我略通医术,不会怠慢自己的。”
时兼这才不再追问,过了一会儿,旭远又说:“我身边所带伤药不多,昨日却用尽了,天亮后我再去寻些草药,你且忍忍。”
时兼有些感动,若论伤势,自己的都是小伤,旭远却要重得多。他摇头,“是小伤,忍忍就好。”
两人沉默下来,时兼看不到旭远是否睡了,只好闭目试着睡眠,失败了几次之后,在心里叹息不止。有时候是疼得睡不着,有时候却是满腹的心事来打扰睡眠。最后,他只能自我安慰道,这里深山老林的,全当守夜了。
深夜,时兼将自己抱成一团,努力地减少任何一分热量流失。若说前半夜是想睡睡不着,那后半夜就是被冻得睡意、心事全无,拼命祈祷时间加速流逝,让天赶紧亮起来。不过,越是想让时间过得快,时间就显得缓慢。
长夜如铁,消磨不尽。
当时兼努力幻想着自己正在暖裘被褥中时,旭远开口了。那声音,清澈悦耳中有几分低沉,伴着山谷中幽幽回荡的风声,显出几分虚幻。
他唤,“小兼。”
原来他也没睡,时兼心下一松,“嗯?”
“稍微往旁边坐坐。”
“啊?”时兼眨眨眼,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习惯性的照做了。
只听几声踏在树干上的脚步声,时兼感到旭远来到了身边。随着一个温暖的气息接近,旭远坐在了时兼身旁。
轻微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带着热力的臂膀环住腰身,将时兼带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溢满了轻轻浅浅的味道,像是青草气息,又像是莲子清香。
时兼为这略显暧昧的姿势感到尴尬,也有些不解。
旭远像是知道时兼所想,道,“冷。”
冷的肯定不会是旭远。时兼心下暖暖的,身上也不冷、不疼了,嘴角不觉得翘起,右腿有些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轻松之下,心中的话脱口而出,“总是睡不着。”说完有些懊恼,只好补充道:“明天、明天还要想办法离开,到时候体力不济就麻烦了。”
旭远没有觉出异样,“便是坐着也是回复体力了,莫急。”
时兼点点头,觉得自己越着急越睡不了,对执着于睡觉的事就淡了,加上身边有一个安全感十足的大暖炉,不多时竟沉沉睡去了。
旭远听着怀中安稳的呼吸声,勾起嘴角,也阖眼睡去。
早上,天光大亮,刺眼的白光从树叶的间隙中射入,这却没有惊醒时兼。他是被旭远喊起来的。
揉揉眼,时兼觉得浑身都难受,特别是脑袋上,不仅外伤未愈还昏昏沉沉的,他有些朦胧的嘟囔着,“天亮了。”
旭远站起来,给时兼挪了一个位置,又把外套披在他身上,“你先歇着,我在山壁上找找吃的。”
时兼挣扎着想起来,“嗯……我也去。”
旭远按下他,说:“你又起热了,莫动,我去就行。”
时兼感觉了一下,好像真的很难受,他脑袋不甚清楚,只觉得旭远说的有道理,就点头同意了。旭远加持了阵法,在山壁上几个纵身就消失了。
时兼闭眼眯了一会儿,难受得睡不着,索性睁开眼打量周边的环境,这一看就是被惊到了。他们落脚的大树像是栎树,个头很高树冠也大,最惊奇的是这棵树长在上下皆望不到边的山壁上。
再说这山壁高大陡峭,目之所及竟是连绵无尽,壁上半是裸露的岩壁半是郁郁葱葱的土壤植被。更奇的是,山壁对面是同样高耸入云的峭壁,只是对面无甚植被,皆是裸露的岩石。这道山谷,竟像是被人力生生劈开的一般。
时兼没看过什么地理方面的书,又是第一次来到流山山脉,不觉这地貌奇怪,只是被山峦的高度吓到,双腿有些软。若是此刻旭远在侧,那旭远定会为他讲解这奇特地形的成因。
这也不怪时兼,上山的路上他多半时间都在昏迷,后来又被旭远背了一日,不知道已经如此深入山地。此地虽然距城镇不远,但那也只是相对于整个庞大山脉而言的,现在若是回岐道村怕已是很难了。
时兼心中害怕,就不再多看,安安分分坐在树上,等待旭远的消息。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第三十九章
日近当中,旭远回来了,整个人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时兼那颗不上不下悬在那儿的心总算落回远处,大大的松了口气。
旭远歇了许久,才对时兼说起见闻。原来,他在寻找食物时存了探路的心思,便向下爬得远了些,不料竟看见山崖底部,索性就下去了。
山崖底部是一条小河,河面不宽但河水极深,那河沿着两面峭壁形成的谷底路径向西流,水中水草、鱼类繁盛,没有水生妖兽。小河两岸则多碎石,有少量妖兽出没。旭远到达底部时已然力尽,便休息过后才攀爬上来,半日时间也就此匆匆过去。
旭远递水给时兼,又从怀里拿出几条烤鱼并一把野草似的东西,“东西给你,这草药饭后嚼碎吞服,一日两次,每次一株。我歇好后会向上探路,看能否到达原地,你再等半日,今晚落脚的地方我已找好,到时会接你过去。”
时兼乖乖点头,看旭远疲劳,也不和他多说话,只想让他多歇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旭远又走了。时兼吃了药,觉得头脑不再眩晕,只是有些困倦,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旭远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少年熟睡的模样,他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等了半个时辰才把时兼叫醒。
时兼睁开眼,发现光线变成了柔软的金黄,竟已是到了傍晚时分。
“三……少爷。”时兼揉揉眼,口齿不清。
“该转移地方了。”
时兼这才有些清醒,“上面怎么样?”
“越往上走,植被越是稀疏,是以不能向上查探,”旭远摇摇头,有些无奈,“以我的身法连自己都送不上去,遑论再加一人。”
“哦……”
说话间,旭远再次负起了时兼,“抓紧。”
旭远跃下大树,用山崖上的植被做落脚点,借了数十次力后,在一棵松树上落下。这里已然可以看见崖底的小河,松树旁还有一个不小的洞窟,想必就是今晚的去处。
入得洞窟,时兼发现洞口是由厚厚的土壤和松树的根部盘根形成,再往里走七八步就是岩石洞穴,内部干燥温暖,地上还放了一堆草垛。
忽地,时兼觉得地上有些奇怪,仔细看过去,只见地上画了一个直径一米圆形,内中画有三角符号,像是阵法。
旭远注意到时兼发现了阵法,就说:“这里本是绿藤鸟的洞穴,这鸟日出则出洞觅食,日落则归巢休息,我发现这洞穴时就偷偷布下了阵法,赶走了它。”
旭远顿了一会儿,又说:“这附近有飞行妖物出没,住在绿藤鸟的巢穴里安全些。”
时兼对旭远信任非常,自然不会提出异议。其实,在大陆上流传着妖兽巢穴乃不详之地,需要敬而远之的习惯。时兼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不知旭远所虑。